那是他想起来便会肝胆俱裂的恐惧,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刀割。
晏青棠也会变成那样吗?
他不自觉的握紧了拳头,直到察觉到微微刺痛才蓦地回过神来。
江云淮垂下头,自芥子戒中取出了那枚玉簪,微微颤抖的指尖抚上了簪尾的小字。
“琼”。
十年前他是个孩子,可如今他不是了。
少年时的噩梦,总该有结束的一天。
江云淮几乎没有犹豫的勾起玉筒。
莹莹光芒中,他平静道:“容师叔。”
……
去往天阙阁的路江云淮很熟悉,熟悉到闭着眼都能准确的找寻过去。
这里寻常不会有人前来,就算是寻找晏青棠踪迹的碧华宗弟子们也不会踏足。
江云淮脚下站定,打量着眼前似乎完好的宫殿。
他抬起手,掌心便触及到了一层壁障。
果然,是结界。
他心中早有预料,此刻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平静的抬起手,象征性的聚起灵气,撞在了结界之上。
这般微弱的灵气下,结界连颤都未颤,甚至连其中的晏青棠都没感受到丝毫动静。
可玄微真人却蓦地抬起了眼。
隔着一层壁障,他准确无误的捕捉到了江云淮的身影。
他蓦地心情大好。
“你看。”他对晏青棠说,“天都在帮我。”
晏青棠目光一动,尚未想明白玄微真人是何意,便眼见着他抬手自外扯进来一人。
她顿时一惊。
“江师兄!”
天旋地转之间,江云淮便被拉到了真正的天阙阁中,四面剑痕交错,几乎坍塌成了废墟,可见交手之激烈。
他在晏青棠错愕的神情中微笑:“师妹。”
晏青棠知道有命牌在手,自己泄出去的那一丝气息定会被江云淮捕捉,但她没有想到,江云淮是自己来的。
可事已至此,已无重来余地,她便只是握紧了手中剑。
玄微真人带江云淮进来的时候动作很急,像是怕他跑了一样,可江云淮进来之后,他反倒是没再动手。
“我以为你会一直躲着我。”
江云淮闻声抬眼。
“是。”他忽然道,“我本来不想见你。”
“因为我一看见你,就克制不住的想杀你。”
他的声音骤然冷沉下来,看着玄微真人的目光就像是看见了什么脏东西,嫌恶至极。
玄微真人目光渐冷,他蓦地挥袖,威压直直撞在江云淮肩上,逼着他向下跪去。
“逆子!”他冷喝,“你跑去青山宗十年,便学会了不顾伦理纲常,扬言要杀了你的父亲?”
晏青棠顿时愕然,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
她惊愕的瞬间,江云淮已被压的直不起腰,他僵着身子抵抗,即便骨头被压断,即便喉间血腥气蔓延。
却依旧不愿跪在地上。
晏青棠蓦地回神,挑出一道剑光,堪堪抵去了那道威压。
江云淮缓过一口气,咽下喉中腥气,冷笑着睨向玄微真人。
“伦理纲常?”他克制不住的笑出了声,“江玄微,你也配谈伦理纲常?”
“你杀我母亲时,怎么不想想你还是人夫人父呢?我跪在你面前求你,都拦不住你落下来的屠刀。”
他直起身:“我那时才知道,人血是热的,溅在脸上是湿滑黏腻的,人也是可以像修罗恶鬼的。”
玄微真人面色阴沉。
“我以为你离开一段时间就会想清楚,可没想到十年过去了你还是如此愚钝。”
“大道唯一,登仙路上本就是孤独的,我为何困于炼虚上百年,不过就是因为我还有尘缘未断,只有斩去一切累赘,才可以登临大道,成为世间――唯一!”
古往今来,杀妻证道者不在少数,他也只不过是效仿先贤而已。
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江云淮依旧会被他这番论调恶心到无以复加,他颤抖着手捂住嘴,几乎生理性的反胃。
晏青棠蓦地将江云淮拉到了身后,难以置信的看着玄微真人:“我从未见过你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累赘?”她忍不住讥讽,“你觉得她是个累赘,最后却还想踩着她的尸骨上位?榨干她最后的价值?”
“用旁人的血,来铺就你的大道。所以你的灵气才会发烂发臭,所以你到现在,依旧是个炼虚!”
澎湃的灵气霎时迎面而来,被激怒的玄微真人毫不留情的拍下一掌。
经由方才一段时间的疗愈,他的气息已经恢复了大半,这一掌若要挨实了,她和江云淮多半皆会重伤。
晏青棠霎时出剑,开天山直斩而出,空气中响起“刺啦”之音,仿佛布帛被割裂般破开了那厚重的灵气。
她提剑而立,掩下了微微颤抖的手臂。
玄微真人阴鹫的目光落在晏青棠身上。
“你懂什么!”他冷嗤,“你可知,为何三百年来此世之中迟迟未有合道?连渡劫也只有三位?”
晏青棠被问的一愣。
渡劫之问她不清楚,至于为什么迟迟没有合道大能――
这个问题每个修士都知道。
因为天道不许合道。
这是每个人踏入仙途之后的第一明悟。
入合道之境,便已经是半副天道之身,一旦起了冲突争斗,动辄便是天崩地陷。
就如仙魔之战中合道大能的对战,不知抚平了多少座山,又劈出了多少条江,有多少草木生灵被毁于一旦。
天道不愿看世间生灵涂炭,故自仙魔战以后,修士的修行路皆被上了一道锁,无论人魔,再与合道无缘。甚至连活着的合道大能都应劫消散,只留满身灵气反哺于天地之间。
可玄微真人却道:“可笑!天道不许合道?”
他嗤笑着俯视着他们这些无知的愚人:“分明是这天地再也承受不起一个合道,甚至是只再多出一个渡劫!”
“我不破渡劫,皆是因为这天地之错!”
晏青棠本来还打算听听他有什么高见,听到最后才发现自己真傻。
这样一个人渣又能说出什么有见解的话。
她面无表情的辱骂:“有病。”
玄微真人:“……”
但他现在心情极好,便懒得和晏青棠计较。
毕竟……若得了晏青棠的灵根,那天地的桎梏对他而言将如同虚设,莫说渡劫,合道也如同探囊取物。
“有道是生身之恩大过天,此刻,也该到你还恩之时了。”他轻笑,“小淮。”
晏青棠心头蓦地警铃大作,立刻便想出剑,可她的身后,江云淮悄无声息的按住了她的肩。
这一耽搁之下,江云淮便被摄去,顷刻间便被带到了玄微真人面前。
他抬掌扼住了江云淮的脖颈,轻笑:“你看,上天为我送来的人质。”
这话落在江云淮耳朵里,他竟只是笑了一下,心中觉得江玄微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他任由自己被掐的几近窒息,生命的快速流逝却让他感到极为的平静。
“想救他吗?”玄微真人冷眼看向晏青棠,愉悦的观赏着她阴沉的神情,“剑就在你手上,你应当知道怎么做。”
晏青棠冷淡的瞧着他。
他这是在用江云淮的性命,威胁她。
用他自己儿子的性命,来威胁她一个外人。
可笑至极。
可她还是倒转剑柄,没名字的剑刃便划破了她的手腕。
鲜血霎时滴落。
玄微真人神情蓦地一松,只觉得一切终于要尘埃落定了。
他空余的那只手取出了装有魔蛊的匣子,单手掐诀便要驱使它钻进晏青棠的身躯之中。
可是――
却有一只玉簪刺破了他的血肉。
在他最得意、最放松的时候。
三十六天罡阵图霎时绽开,永恒的星辰之力坠落,绝杀之阵的阵纹蔓延开来,一点一点的覆上了江玄微的身躯,破开了他的防御。
江云淮像是死了,又像是终于活了过来,似乎在哭又像是在笑。
他低声:“我说过,我会杀了你。”
三十六星之力尽数倾注进江玄微的身体之中,搅碎了他的经脉,又直入他的灵府。
江玄微愕然的抓住了江云淮的手腕。
“你,你不能这样做,”剧痛让江玄微颤抖着,他头一次显露出了一个父亲该有的温柔,“小淮……我是你的――”
江云淮没听他说完。
那只簪子被狠狠的送进了江玄微的身躯之中。
这是他母亲的遗物。
她倾注了所有的爱意,一点一点的雕琢出了形状,又穷尽毕生之力画上了三十六颗星。
她盼望青丝绾玉簪,白发不相离。
她欲以此物相赠,护佑夫君此生安宁。
可东西却没来得及送出去,便消融在了一片血色里。
但在今日。
那个曾经会坐在窗边盈盈浅笑的女子,也算是亲手斩去了负心人的性命。
第78章 “现在,我只是容潋了。”
江云淮想杀了江玄微。
他无时无刻不想报仇。
可他也清楚,自己没有这个能力,所以他只能卑微的、懦弱的逃离这个地方,以寻求片刻的心理安慰。
但云昭雪却可以。
她是碧华宗千百年来最有天赋的符修,不过百岁便已炼虚。她的符阵,足以绞开江玄微的血肉,毁去他的灵府。
灵府湮灭,满身灵气轰然散开,江玄微蓦地瞪大了眼。
他感受着他毕生所追求的强大力量一点点消散,身躯重新变得软弱无力,就像是回到了他还是个凡人的时候。
这对于他来说,无异于刮骨凌迟。
他的呼吸变得微弱,身躯也渐渐变得冰凉,最后轰然倒地。
浮空岛上,血色莲花再次绽开,众弟子长老面色惊变。
“宗主!”
代表着江玄微的命牌破碎,宗主身陨,这对碧华宗来讲无异于是晴天霹雳。
江玄微设下的结界也随着他的死亡散去,察觉到江玄微残留的气息,众人片刻不敢耽的搁疾行而去。
天阙阁中,晏青棠蹲在了江玄微身前,探上了他的脉息。
他体内生机已然散尽,死的不能再死,再无挽救余地。
晏青棠面色复杂的收回手,实在是没有想到,事情最后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她偏过头,正见江云淮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紧握着那枚染血的玉簪,感受着手中熟悉的一片黏腻。
这是他“父亲”的血。
他亲手了结了他父亲的性命。
可他心中并没有丝毫愧悔,只剩下了被压抑多年的仇恨一朝得以释放的快意。
愉悦过后,他恍然意识到,自己此时的所思所行,好像和他一直厌恶的江玄微并没有什么区别。
杀妻……弑父,这等于天下不容的恶事,对江玄微和他而言,好像都是随手可做。
江云淮蓦然觉得自己好像从一个噩梦坠到了另一个噩梦里。
“我果然是他的儿子。”他恍惚的望着自己的手,声音几不可闻,“我杀他时,这双手甚至没有一丝的颤抖和犹豫。”
他明明还站在那里,晏青棠却觉得他身上已经没有了活人气。
她喉间发涩。
“你是丹修。”她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了江云淮的面前,抓着自己的衣袖,慢慢的擦去了他手上的血迹,又抹去了玉簪上的污浊。
“丹修的手若是发抖,就该炸炉了。”
江云淮怔怔的看着她。
她神情一如既往的温和,眼神澄明清澈,丝毫没有对他这种恶人该有的嫌恶之色。
他看着她踮起脚尖,将那只玉簪绾进了他的发间,在天阙阁外逐渐逼近的杂乱脚步声中轻声安抚道:“没事的。”
话音方落,废墟中骤然现出数道身影,震惊的看着眼前情形。
“宗主――”谷长老霎时闪身上前,探过江玄微冰冷的脉息,脑中骤然一阵晕眩。
他愤然的目光落在唯二在场的晏青棠和江云淮身上,怒声道:“是你们杀了宗主?你们青山宗想干什么?”
晏青棠早便猜到有此一问。
江玄微忽然身陨,现场只有他们两个青山宗弟子,任谁也得怀疑这是不是他们青山宗阴谋。
她按下想要上前的江云淮,挡在了他身前。
江玄微之死的真相绝不可叫旁人知晓。
纵使他死有余辜,可弑父的名头终归是不好听,江云淮不该为了这么一个人渣断送了自己的名声。
晏青棠声音微冷。
“倒是我该问你们。”她不退不避,在气势汹汹的谷长老面前竟丝毫不落下风,沉声质问,“堂堂一宗之主,趁我重伤之际虏我来此,欲加害于我――你们碧华宗究竟安的什么心思!”
“笑话!”谷长老眉头蹙起,只觉得晏青棠此问简直是在无理取闹颠倒黑白,但下一刻,浑身蔓延着血红色纹路的木匣便送到了他的眼前。
“数月前我师父于云州城中得到一枚虫蜕,查明有贼人借魔蛊挖取人之灵根,后连夜赶往诸宗商讨此事。谷长老应当对此物气息并不陌生吧。”晏青棠扣开锁扣,形状奇诡绮丽的虫子映入眼帘,极为阴寒的气息蔓延开来,嗅到血腥气之时,那魔蛊甚至还拱动着身子向着晏青棠腕间伤口而去。
江云淮瞬间便夺过木匣,死死的压上盖子。
但就只是这一瞬间,也足以让众人感受到那股阴冷恶心的气息,姗姗来迟的叶眠秋等人面色惊变。
这气息于他们而言再熟悉不过,向晚瞬间出声:“魔蛊?”
她的声音霎时响在众人耳边。
叶眠秋和苏群玉匆匆落地,便被眼前情形惊得呼吸一滞,大脑一片空白。
他们怔愣的片刻中,晏青棠目光短暂的扫过二人,便继续开口:“我竟不知贵宗宗主手中为何有此阴邪之物,甚至还妄图以此物挖取我们的灵根。”
顾及到此刻尚在碧华宗的地盘,她终归还是没把话说的太难听,并未直接开口说江玄微和魔族有联系。
但在场的长老弟子们又不是傻子,霎时便明白了晏青棠的意思。
她这是在暗指他们碧华宗和魔族同谋,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气氛冷凝了一瞬,弟子们先是惊疑不定的对视一眼,随即便群情激奋,炸开了锅。
“你血口喷人!”
场面一下子躁动起来,直到天际之上落下一道威压,有白眉老者翩然落下,喝道:“静!”
谷长老寻声一望,立时恭敬的施礼:“太上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