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太上长老说起来应该是段戌那一辈的人物,是从仙魔战场上活下来的大能,就算是江玄微还活着,也得尊称一声“前辈”。
他明显威望颇深,一声过后原本乱糟糟的弟子们霎时安静了下来。
太上长老目光掠过晏青棠,又在江云淮身上停顿了下来。
“云淮。”他忽然出声,“即使你现在身在青山宗,也要记得你本是碧华宗的弟子,不能帮着外人攀污家人。”
江云淮蓦地往前跨了一步,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个字:“滚。”
太上长老目光渐深。
他并没有再和江云淮计较,而是将目光落在了晏青棠身上。
“仅凭一只虫子便将与魔族私通的脏水泼到了我碧华宗身上,这位小友可真是好手段。”他声音平和,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句句都在暗指晏青棠险恶用心,“玄微已身陨,虫子的来历自然任由小友编纂。”
晏青棠眯眸。
麻烦就麻烦在这里,江玄微一死了之,她手上能证明江玄微勾结魔族的证据只有这只魔蛊。
但同样,这只魔蛊的来历她说不清楚。太上长老显然是抓住了这一点将黑锅甩了回去。
他自顾自道:“魔蛊之事暂且不提,可这位小友谋害我碧华宗宗主一事却不能置之不理!”
太上长老瞬间便祭出一道符纹直冲晏青棠和江云淮而去,显然是打算先抓了她们以稳定碧华宗动荡的人心。
江玄微死后,原本被禁锢的不知春和重剑重获自由,剑身乍亮,直落向剑主手中。
晏青棠剑势半起,却见苏群玉忽的冲了出来。
“太上长老!”他僵着身子挡在了晏青棠面前。
太上长老眉头狠狠一皱,那道气势汹汹的符便顿在了半空中。
苏群玉从没有忤逆过尊长,第一次便是在这般众目睽睽的情况下包庇两个可能是杀死玄微师叔的凶手。
他怕的要死,可却没退一步。
叶眠秋扶住了师弟颤抖的小臂。
“魔蛊之事为何暂且不提?”叶眠秋却道,“弟子却以为应当先查清魔蛊来历。”
她声音有些干涩,知道自己这话说出来是大逆不道,但若要她眼睁睁看着晏青棠和江云淮被抓起来……她也是做不到。
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吐字极慢却字字清晰:“若……真是玄微师叔之过,便不该是他们之责。”
太上长老神色极冷。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拂袖,“我看你才是被魔蛊侵体,中了那晏青棠的迷魂计!”
他语气怒极,竟一道威压将叶眠秋压倒在地,叶眠秋的膝盖狠狠撞击在地面之上,发出清脆的骨裂声。
晏青棠面色霎时一变:“眠秋――”
她跪倒在地扶住叶眠秋摇晃的身形,抬眼看向太上长老时极尽嘲讽。
“只不过说了句实话你便如此激动,莫不是前辈和江玄微是一伙的?”
太上长老哼了一声,显然不打算再和晏青棠废话,悬停的符绕过苏群玉直奔晏青棠而去。
厚重的符意倾压而下,却有更疾更重的剑一剑将它劈散。
那剑光烈烈如灼日,极清正的气息霎时蔓延开来。
过分轻盈的剑身斩破符意,稳稳的回护在晏青棠身边。
仿佛喉间堵了一朵棉花,晏青棠声音有些哑。
“九曜生。”
这是九曜生。
是她师父的佩剑。
江云淮弯腰扶起倒在地上的晏青棠,低声道:“容师叔来了。”
容潋本就在来碧华宗的路上。
晏青棠的玉筒碎了,所以在踏出魔渊的第一刻,他便将晏青棠的消息告知了容师叔,约好了这几日在碧华宗中会面。
幸亏赶得及。
江云淮的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
九曜生嚣张无比的穿透了碧华宗的护宗大阵,直奔晏青棠身边,但容潋本人却是踏空而立,安安静静的等在护宗阵外。
剑入阵,是威慑,代表着他容潋也随时可踏入浮空岛。
他不入阵,是出于对友宗的尊重,不至于撕破脸面。
太上长老自然也知道容潋的意思,但面色仍旧很难看。
这般轻易便将剑送了进来,这个容潋到底是什么境界?
渡劫?
不――不会再有第四个渡劫。
他瞬间掐断了自己的这个念头。
容潋既给了他脸,他就不能给脸不要脸,咬着牙掐诀打开了护宗阵法。
容潋瞬息之间便已经来到了晏青棠面前。
晏青棠此刻狼狈至极,束好的发丝凌乱的散开,衣衫破碎染血,容潋的目光霎时漫上一缕疼惜,动作极轻的擦去了她额角的灰尘。
“疼么?”他柔声问。
晏青棠嘴巴一瘪,眼泪说掉就掉,哪还有方才咄咄逼人的架势。
她红着眼眶觉得自己都要委屈死了,她只是个柔弱的符修,为什么天天要打架,走到哪都倒霉的要死。
她抽抽噎噎的抹了把泪:“疼,手要断了。”
她露出了手腕的伤。
容潋目光霎时一冷,薄唇紧抿。
“碧华宗可真是好医术,我这徒儿前来求医,倒是越治伤越重。”
太上长老冷笑:“也未曾见过求医的病人杀了医者。”
他话音未落,九曜生便绽开一道剑气,凛冽的剑光荡开前方堆叠的大殿残骸,炸起的碎石顷刻间尽数落向太上长老的脸。
太上长老面色惊变,挡下那些石块,喝道:“容潋!”
容潋没什么诚意的摊了摊手。
“误会而已,只是见路被堵着,想开条路,”他温和的笑着,“医者也有良医庸医之分,良医医人,庸医取命。”
他自顾自的拉起晏青棠的手,温声道:“阿棠,云淮,我们走。”
“容潋!”太上长老陡然沉下了脸,事情发展到现在,晏青棠和江云淮是否杀了人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的脸面被这三人按在地上踩。若今日便叫他们这般轻易离去,那日后满宗上下谁还敬他?
他拂袖:“我敬你剑君之名,可总要分个是非黑白――你这弟子不仅平白污蔑我宗与魔族勾结,更是杀了我碧华宗宗主,你还想带她离开?”
“包庇杀人凶犯,你是想对我碧华宗宣战吗?你担得起、青山宗担得起挑动人族内战的罪名吗?”
他这是打算以“大义”逼的容潋屈服,交出晏青棠和江云淮。
容潋睨了他一眼。
“青山宗自然担不起,剑君容潋也担不起。”他在太上长老微微缓和的面色中轻笑一声,“可容潋担得起。”
腰间垂坠着的,代表青山宗剑峰峰主的长老令被容潋摘下,五指碾动间化作齑粉随风飘散。
他握着九曜生:“现在,我只是容潋了。”
所以,今日没有人可以阻拦他带走晏青棠和江云淮。
一个能轻易破开护宗大阵、至少是炼虚后期的剑君,他若想走,不付出巨大的代价拦不住他。
太上长老脸色蓦地难看下来。
可不管是青山宗的剑君,又或者只是容潋,都不该为恶人背上骂名。
冷凝的气氛中,晏青棠忽然开口。
“我给你是非黑白。”她缓缓道,“日前借由人躯踏上浮空岛的那个魔族――找到他,江玄微到底有没有勾结魔族,他落得这个下场是不是咎由自取,自有答案。”
那个魔族可以说是众弟子们的噩梦。
也是他让他们第一次直面了死亡,失去了同门。
提起蜡鬼,谷长老霎时皱起了眉头:“你这是何意?”
“我说的不够明白吗?江玄微和蜡鬼勾结,入浮空岛,杀赵松禾,又欲取我灵根――他追击蜡鬼根本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听晏青棠这番话,谷长老只觉得荒谬至极,可江云淮却蓦然呆住。
他想到了赵松禾,想到了他临死之前握着自己的掌心,放进来的一只染血的纸鹤。
他只以为这是遗物。
他也曾疑惑赵松禾为什么将纸鹤留给他,明明苏群玉也在他身边。
可现在他忽然想明白了。
或许正是因为赵松禾发现了蜡鬼和江玄微有勾结。
所以他不再信任碧华宗的任何人。
只有他不一样。
他叛出碧华宗,和江玄微之间不死不休。
江云淮颤着手:“师妹。”
那枚依旧带着血腥气的纸鹤送进了晏青棠的手中,几乎是同时,晏青棠便察觉到了符的气息。
她指尖轻点,灵气便乖顺的融进了纸鹤之中,沿着特定的走向绕过一圈。
下一刻,虚空中骤然大亮,宛若水面一般荡开层层涟漪。
这是一道“转影符”。
很偏门的符,没有什么攻击力,但却可拓印人所见之景。
这也是赵松禾最后留给他们的礼物。
虚空中蓦地暗了下来,现出一些熟悉的景色。
这是那一日,碧云天的小巷之中。
蜡鬼嬉笑着靠近赵松禾:“你这张脸我很满意哦。”
“嘻嘻。”
画面中的赵松禾被反复扼住了脖颈又松开,戏弄的奄奄一息,伏倒在地。
有苍白的手抚上了他的脸颊,尖锐的指甲划破了他的面皮。
“我要把它剥下来咯。”蜡鬼在他耳边喃喃。
肌肤被剥离的剧痛中,赵松禾已然模糊的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一道身影。
他就站在小巷的尽头,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
赵松禾以为自己得救了,他拼命的推开蜡鬼,奔向了一个更恶的修罗恶鬼。
他听见江玄微说:“许久不见,你还是这么恶趣味,尤为钟爱人皮。”
蜡鬼却笑:“许久不久,你还是这么会装腔作势,这般风雅之姿――谁又会想到你是一个为了宗主之位弑师的刽子手呢?”
蜡鬼在江玄微陡然阴沉下来的面色中大笑出声。
“云昭雪……知不知道是你杀了她的父亲呢?”
画面的最后,是江玄微缓缓露出的微笑。
“她当然不知。”
“因为我在她知道之前把她给杀了。”他毫不愧疚的嗤笑,“为了我的大道。”
“别玩了――快进他的身体,我带你上浮空岛。”
……画面结束。
浮空岛上只剩下了一片寂静。
鸦雀无声中,江云淮一阵晕眩。
所以江玄微是踩着他外祖父的尸骨,得到了宗主之位,又杀掉了她阿娘永绝后患。
美其名曰“杀妻证道”。
若不是他逃去了青山宗,怕是他的性命也已不保。
他颤抖着弯下了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满口酸涩,动了动唇却只发出了破碎的几个音。
“外祖……娘。”
晏青棠霎时扶住了江云淮摇摇欲坠的身躯。
她抬起眼。
“宗主?”她露出讽笑,“好一个宗主。”
太上长老面色难看至极。
今日在场的弟子没有上百也有几十,都尽数将江玄微的丑态看在了眼里。
他蓦然想起是自己推举江玄微上位,也是他在云昭雪死后力排众议保下了江玄微。
江玄微现在做出了这种事,岂不是说他已经老眼昏花到识人不清?
太上长老霎时间只觉得自己颜面扫地,看向催动转影符造成这一切的晏青棠时不禁带上了一丝恼意。
他看着晏青棠三人逐渐离去的背影,终是不甘心让挑露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安然无恙的离去。
太上长老忽然道:“你们两个可以走,但江云淮不行――他是我碧华宗的人,又逢他父亲新丧,自当留下。”
这话宛若晴天霹雳。
江云淮叛宗之名人尽皆知,所以光风霁月的江玄微不能有这样一个儿子。
故在他的示意之下,除了一小部分长老之外,碧华宗中的大部分弟子都不知道这件事情,此刻被太上长老戳破,人群霎时震惊。
江云淮面色麻木的迎着众弟子各色目光,已经没有了力气再做辩解,一句“好,我留下”到了嘴边,却被晏青棠按了回去。
晏青棠绝不可能让江云淮独自留下,容潋也不可能抛下他。
“他何时变成碧华宗的人了?青山宗飞仙阁中清清楚楚的刻着江云淮的名字,他就是青山宗的弟子。”
太上长老蓦地笑出了声:“可青山宗的弟子和不再是青山宗剑君的你有什么关系呢?你凭什么带走他?”
容潋没想到这为老不尊的老家伙给他来这一套,面色霎时一冷。
晏青棠却忽然迈了一步。
老东西可以诡辩胡诌,那也别怪她胡说八道。
晏青棠扯了扯唇角:“谁说我们要带走的是青山宗的江云淮?我师父分明是来接我和我兄长的。”
太上长老只觉得荒谬:“他何时成了你的兄长?”
“一直都是。”晏青棠声音极冷,回过头时却是眼中含笑,她冲着江云淮弯了弯眼,低声道,“阿兄,我们回家。”
在冰冷的浮空岛上,在各色打量的眼神中,有一只温暖的手,递到了他的面前。
像是破碎荒芜的心底忽然开出了一枝花。
江云淮面上麻木的神情渐渐褪去,他指尖微蜷,极缓极慢的握住了晏青棠的手。
“好。”他说,“我们回家。”
第79章 “我要做宗主,您有意见吗。”
九曜生微微出鞘,细小的剑气霎时逸散开来,恰到好处的斩落在太上长老身前,削破了他的衣角。
这是明晃晃的威慑。
阻碍在前路的碎石尽数被容潋碾成齑粉,他神色平和的带着晏青棠和江云淮迈步向前。
太上长老垂头,看着自己破碎的衣衫,只觉难堪。
他脚下一动,看上去竟还想上前,却见殷黎忽然踏出一步,挡住了他的去路。
她那双天生便多情柔美的桃花眼已彻底失去了温度,冰冷刺骨的目光落在了太上长老身上。
“师叔。”她低斥,“够了。”
太上长老阴沉的目光霎时垂落到了殷黎身上,如有实质般沉沉压下,冷声质问:“你要帮着这两个外宗之人?”
殷黎面色未见起伏,可垂于袖间的手已然用力到指节发白。
“您当年既然已经逼走了江云淮,现在却又何必非要他回来。”
这话落在太上长老耳朵里,他霎时反驳:“我何时逼迫过他!”
“当年江玄微杀害昭雪之后,不是您一力保下他的吗?”殷黎几乎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无声的哽咽着,“明知道昭雪死于他手,却依然一意孤行的将她的死讯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