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尧风逃跑的姿势太快太流畅,看上去就是一副害怕有什么莫名其妙的阵法符缠上他的模样。
晏青棠蓦地笑出了声。
“原来你这么怕我。”
躲了半天最后却发现无事发生,自觉丢了面子的贺尧风额角青筋一跳,直接阴下了脸。
“可笑。”他拂袖,“我何须害怕一个将死之人!”
他讨厌死了晏青棠这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对她那种想要拯救所有人的救世主做派更是厌恶至极。
人匣而已,这世上多的是,死上百千个又何妨?
偏生晏青棠看不得,她要救人,她要暴露自己的行踪,就不怪累的他们这些人葬身于此。
晏青棠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
“将死之人?”她语调微微扬起,声音含笑,“不,今日我们不会死。”
她的话被风送至贺尧风耳边,晏青棠在他微变的神色中笑意盈盈的挺直了脊背,眼角余光却是落在了广袤深邃的夜空上。
她看到了一柄剑。
那柄剑自遥远的中土而来,跨越山海,带着万钧之力,以雷霆之势狠狠刺下!
正欲对五宗诸人出手的贺绥被震退数步,虚空都在这一剑之下坍塌,又有极浩大的灵气涌入,稳住不断崩碎的空间,化出一条丈高的通道。
“带人走。”平铺直叙的声音撞入众人耳中,虚空中缓缓现出一道身影,背负剑鞘,白衣长发。
玄剑宗长老蓦地睁大了眼。
“宗,宗主?”
他也只惊愕了这一瞬,便反应了过来,立刻遣出部分弟子护送凡人们渐次踏入那条空间通道。
踏进去的那一刻,众人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来时,已然落到了贺都城外三十里处,逃离了那处吃人的魔窟。
有仙光乍起,仿佛极温和的风拂过,融进他们的身体之中,驱散了满身伤痛疲累。
他们终于再也闻不到那股渗人的血腥气,也终于得以重见天光。
贺家之中。
玄剑宗主负手而立,他并未动手,只是指节轻扣着剑柄,显然是在威胁贺绥。
――只要贺绥敢出手,那他的剑定不留情面。
贺绥面色阴沉,十分不理解这个闭死关的家伙怎么突然出来了。
苏群玉也不太理解。
他躲在玄剑宗主身后,顿时觉得安全感爆棚,屁颠屁颠的凑到了陆闻声身边。
“你不是说你们宗主要闭关一百九十八年吗?怎么现在就出关了?”
陆闻声沉迷于看玄剑宗主那柄剑光四溢的剑,恨不得冲上前去摸摸绝世大宝剑的剑身,正蠢蠢欲动的时候就听见苏群玉这一嗓门。
他神色中染上了淡淡的无语。
“……闭关一百九十八年,出来后给全天下上坟吗?”
若真的任由*贺家这么杀下去,一百九十八年之后,这世上的人真就该绝种了。
全世界最后一个人给所有人上坟,想想就感觉凄凉。
“……你这个上坟的笑话真的一点也不好笑。”苏群玉搓掉被冷笑话激起来的鸡皮疙瘩,“答应我,下次不要再讲了。”
他们嘀嘀咕咕的声音落在玄剑宗宗主耳朵里,玄剑宗主看似冷漠的脸上罕见的露出一丝空白。
他确实是在闭死关。
修士之闭死关,顾名思义,入定的那一刻人的五感就尽数被封闭,不闻、不察外界之事。
他并不知修真界中发生了如此大事,直到他感应到自己留在宗中的命牌出了问题。
命牌与他气息相连,纵使闭死关,他也依旧能本能的察觉到命牌的状态。
他惊醒的那刻便蓦然发现,自己还没死。
――就有人捏碎了他的命牌给他上坟。
被他当场抓包的楚西征还慌里慌张的推卸责任:“不知道啊!是陆师兄传信教唆我这么干的啊――”
玄剑宗宗主只觉得楚西征在瞎说。
笑话!
就陆闻声那个闷葫芦的臭德行,怎么可能想出这么损的馊主意来!
出这主意的人真是缺了大德!
而浮云殿前,出了馊主意,缺了大德的晏青棠忽然打了个喷嚏。
这猝不及防的一声有些影响她的气势,她有些尴尬的重新找了找感觉,露出胜券在握的微笑。
“你看,”晏青棠声音深沉,装了贺尧风一脸,“我说过,今日我们死不了。”
贺尧风:“……”
他脸一绿。
属于渡劫境的庞大威压出现的那刻,贺尧风就已经暗道不妙。
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位已有数年未曾出世的玄剑宗宗主竟然也掺和了进来。
“怪不得你如此嚣张,”贺尧风冷嗤一声,“原来是仗着背后有人撑腰。”
晏青棠笑眯眯的弯了弯眼。
“倒也不止如此。”
她在贺尧风疑惑的神色中缓缓开口:“其实……你怕我是对的,你躲那一下也是对的。”
贺尧风心中霎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什么?”
第89章 鬼哭渊。
那一剑晚来风卷席而起的沙砾簌簌落地,又在剑尖触地之时与悄然融入地底深处蔓延开来的灵气所勾连,化成了一副庞大的符文,仿佛一张大网般将方圆数丈都笼罩在内。
而贺尧风就是身处于猎网之中,无路可逃的猎物。
这是晏青棠第一次尝试勾画这般庞大的符,稍稍费了些力气,但好在成效不错,她有些糟糕的心情霎时变得轻巧起来。
“你应该再躲远一些的。”晏青棠勾起唇角,揶揄道。
虚空中乍然而起的浅淡纹路映在贺尧风眼底,他第一时间便想后退,但晏青棠哪能给他这个机会,几乎是在他跃身而起的同一时间,便单手掐诀,催动符。
顷刻间,巨大的爆鸣之音充斥耳畔,数丈之内的亭台楼阁轰然坍塌,大地被震出数道丈宽的裂纹,四周烟尘漫天。
贺尧风身在半空之中,首当其冲的便被爆炸的余波冲击。
被符引动的狂暴灵气争先恐后的冲进他身体之中,搅乱了他原本灵气的运行轨迹。他内息霎时一乱,竟控制不住身形的直直的栽落在地,坠进了满地废墟中。
晏青棠没给贺尧风调息的时机,他落地的瞬间,便持剑而上,一剑扫开砖石碎屑,直斩贺尧风。
贺尧风匆忙压下翻涌的内息,聚起灵气堪堪挡住了这一剑,却还是被逸散的剑气割裂了衣袍,划出了数道细密的血痕。
“熟悉吗?”晏青棠冷笑,“当年在小须弥境中,你是不是也是被我这爆炸符,犹如丧家之犬一般赶出了小界地宫?”
贺尧风被晏青棠戳到了痛点,气的脸红脖子粗,一张脸都微微扭曲。
这大概是贺尧风这辈子最不想提起的事。
有那枚化神妖丹在手,他本可以轻轻松松的破境元婴,届时他就是仙门年轻一代新的传奇,名扬天下。
可晏青棠却横插一脚,毁掉了他所有的一切,叫他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甚至行走在外都要覆上面具遮遮掩掩。
贺尧风恨得牙痒痒,气急败坏的拔剑出鞘,浑身灵气毫无保留的倾注入剑身之中。
晏青棠这才发现,他竟然也入了化神中期。
――怪不得敢独身一人来见她。
她神色没什么波澜的抬眼,脚下轻轻一踏,步法诡谲轻盈的避开了绞杀而来的剑气。
贺尧风拎着剑的小手一僵。
他后知后觉的发现晏青棠方才腾挪间的步法有些眼熟,不自觉的瞪大了眼,面上一派不可置信。
察觉到贺尧风惊愕的目光,晏青棠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
“哎呀,”她没什么诚意的懊悔出声,“一不小心被你发现啦。”
贺尧风气的手脚发颤,说话都说不太利索了:“你――你方才,你为何会我们家的无踪步?”
晏青棠似乎词穷,她沉思片刻,犹犹豫豫开口:“可能……大概、或许是因为我们是一家人?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儿啊。”她向着贺尧风张开双臂,看上去是想要给他一个母爱的拥抱。
可惜贺尧风这个逆子不太孝顺,二话不说就抬剑。
他的剑是贺家独一无二的无量剑法,剑气生生不息,剑锋所指之地,道道剑气迎面袭来,差点把他娘亲给撞翻。
晏青棠不悦的抬剑,准备暴打不听话的傻儿子。
“生生不息么?”她哼了一声,“那你也来看看我的生生不息。”
不知春在她手中挽了个剑花,剑身轻盈一震,抖落了一束剑光。
这是点苍剑法第四式。
夜潮生。
剑气仿若磅礴的海潮一般的涌向四方,生生不息的浪潮带着澎湃的天地之力撞向贺尧风,一浪强过一浪。
这一剑极重,逼得贺尧风连连后退,一个闪避不及,剑气便撞在了他的胸膛之上,唇齿间霎时便多了些血腥气。
晏青棠眯眸,紧接着指并剑诀。
不知春倒悬在她身后,剑化万千,于是厚重的海潮中便突兀的多出了点点锋芒。
那万千道青绿柔润的剑身上沾染了刺目的猩红,淡淡的血腥气弥散在空气中。
贺尧风被晏青棠这一招万剑归宗打懵了。
晏青棠一个青山宗弟子,为何又会他们贺家的无踪步,又会玄剑宗的世传剑诀?
贺尧风百思不得其解,但身体上的刺痛让他骤然回神,无量剑意倾刻间便迎上了那千百柄剑。
他有天生剑骨,所有的剑在他眼中都有迹可循,虚幻剑影被他一一破去,他准确的寻到了不知春的真身,手中长剑一挑,不知春被斩飞数十丈,重重的刺落在地。
贺尧风狞笑一声。
他丝毫不顾及自己的伤势,趁着晏青棠失了剑的这一刹那冲上前去。
这一剑几乎调动了他全身的灵气,剑下压着的是狠厉的杀意,显然是想让晏青棠血溅当场。
巧的是,晏青棠也是这样想的。
天地灵气被聚于脚下,她径自迎着贺尧风那一剑而去。
死亡的味道萦绕在鼻尖,晏青棠却眼也不眨的掏出了重剑。
经历过天雷锻击,它整柄剑都呈现出如金如玉的质感,美轮美奂的剑身出剑却毫不柔美。
晏青棠握着它,挽出一式开天山。
这一剑本就又疾又暴戾,搭配上重剑门板宽的剑身,落下时虚空都仿佛被剑气压的塌陷,发出刺耳的剑鸣之音。
贺尧风的剑落在了晏青棠身前,却有不知何时勾画出的道道防御符突兀的出现,被凌厉的剑气斩破几道,须臾之间再次符成,将他的剑阻离在了据她半指处,再不得寸进。
可重剑却毫无滞涩的迎面劈下。
贺尧风瞳孔骤缩,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萦绕心间,他惊恐的侧身躲避。
可漂亮的剑锋还是吻上了他的躯体,带出一道血线。
万籁俱静的夜色中,晏青棠听见了清脆的一声。
“叮――”
贺尧风躲过了那致命的一击,却还是丢了自己握剑的手臂。
剑与手一齐掉落,沾染上一片血色的泥泞。
那一瞬间,贺尧风的大脑似乎只剩下了一片空白,连断臂之痛都没能叫他醒过神来。
――他没有手了。
――他再也握不起剑了。
他喜欢追逐浮名虚利,可什么样的浮名虚利是一个断臂之人能抓住的?
他怔怔的垂眸,眼角余光似乎又见到了那如金如玉的剑身。
晏青棠一击未成,又起一剑,铁了心要痛打落水狗,送他上西天。
可她的剑却陷在了一片氤氲的雾气里。
比夜色更为黑沉,比寒风更为冷冽的黑雾霎时凝聚成束,顺着剑身迅速蔓延而上,不在连亭之下的威压漫开,毛骨悚然的气息扑面而来。
几乎没有犹豫的,晏青棠立刻弃剑后撤,浑身灵气皆被调动,凝于指尖之下。
符纹不过起笔,没名字却蓦地冲出芥子戒,挡在了晏青棠身前。
宽大的袖袍拂过虚空,连亭径自将晏青棠揽在了怀中,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剑柄,一剑平斩而出。
这只是最基础的剑招,但在连亭手中却剑光如虹,一剑劈散了那团黑雾。
雾气霎时弥散,停顿了一息之后,毫不犹豫的迅速后撤,卷起贺尧风便遁入虚空,再不见踪迹。
晏青棠:“……”
对她就是一副蠢蠢欲动想要出手的模样,对上连亭却只思考了一秒就迅速逃跑。
“他是在欺软怕硬吗?”
到手的贺尧风狗命飞了,晏青棠心情极差,埋在连亭怀里气了一小会,方才抬起头。
“不过你有一点是说对了。”她的目光落在了黑雾消失的方向。
她和连亭做这一切的目的就是引出那个幕后黑手”,而若不出意外,这团藏头露尾的黑雾就是那位“尊主”。
毕竟天底下的渡劫境不多。
尊主的气息似乎还残留在身边,晏青棠抬指拂过,有些意料之外的惊叹一声:“我原来真的见过他啊。”
或者说,不仅是她和连亭,就连明禅等人也曾遇见过他的气息。
她神色忽然一凝:“糟了!师父他们!”
既然已经救走了贺尧风,那他的下一步多半是去捞他的下属们!
晏青棠下意识的便抬步向着容潋等人的方向赶去,却被连亭拦了一拦。
他神色有些古怪。
“他已经走了。”
“走了?”晏青棠错愕,半晌忽然叉腰,忍不住笑了出来,“好有意思哦。”
尊主确实是被逼出来了。
可他却弃整个贺家于不顾,独独只带走了贺尧风,甚至连半分眼神都没有分给贺家其余人。
似乎贺家的死活存亡,在他眼里还不如一个贺尧风来的重要。
晏青棠慢慢吞吞的捡回不知春,不忘初心的自废墟里刨出那截灵脉,忍了半晌,还是偷偷凑到了连亭面前:“你说贺绥头顶有没有可能有点绿?”
他最钟爱的儿子其实不是他的儿子,而是那尊主的儿子?他替他尊主养了个儿子?
连亭垂眸看着她眨着眼求知若渴的模样,不禁失笑,屈指轻轻弹了弹她的额头。
“不会。”他解释,“贺家有融血之阵,可分辨是否是本族血脉――贺尧风的的确确是贺绥的儿子。”
晏青棠啧了一声。
这就有些让人费解了。
而此刻,拍拍屁股逃走的尊主二人已然跨过大半个修真界。
这里是一片荒芜之地,空气中弥漫着潮湿腐败的气息,阴暗的洞府之中,黑雾轻柔的放下贺尧风,钻入了上首高坐的人躯之中。
须臾之间,那具方才还和死了一样冰冷,毫无生气的尸体忽然动了一动,发出咯吱咯吱的骨骼摩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