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怪异感便是源于此。
衔烛又承不住她的犹疑与沉默了,眼泪大颗大颗地直往下掉。
“主人,你不要这样。”他仰望着她的眼睛,凄凄地诉道,“你喜欢我,要把我抱得紧紧的,要捧着我的脸亲我,看着我的眼睛夸我。不要这样冷,我感觉不到你喜欢我。好伤心,好怕……我很听话的,我不是故意要这么闹你。你到底喜不喜欢小蛇啊。”
方别霜神情微僵:“喜欢,喜欢的。”
衔烛反倒更绝望了。
他面对不了她的僵滞迟钝,流着泪俯下颈,将脸埋进了她的肩窝。
忍不住哽咽。
主人的怜爱与疼惜都是装出来哄他的。蜻蜓点水般地碰碰他的额头就已是她的极限了。
她根本不喜欢他。
她对他但凡有一点像当初养小白蛇那样的喜欢,又怎会吝啬这样一个简单的吻。
质问过、控诉过,把自己的恛惶不安都向她坦白个通透过后,她仍连一个笑都摆不出来,衔烛真的没有别的方法了。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闹能怎样,掏心扯肝地求又能怎样。
他只是想不明白,明明都是他,为什么她连这点喜欢都给不出来了。为什么给不出来,还要骗他。
他伏在少女怀里,越想越伤心,越想越绝望,抽泣声却渐渐小了。
少年不仅没有因为她的话得到安抚,还突然变得沉默,方别霜有些紧张了。
她尝试收拢手臂抱紧他,不停抚顺他的头发以显示自己的温柔,脱出口的话却依旧苍白:“当然是喜欢的,你不用怀疑这个,不喜欢我怎会捡你回家……”
衔烛紧抿唇角,没有反驳。
心却更冷了。
她说过,早知道他是这样子的,她绝不会捡他回家。现在又这样说,不正坐实了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骗他。
为什么要骗他。
方别霜话音一顿,神色变得有些难堪了。她自己也回过味儿了。
她这样的表现,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
她到底在别扭什么呢!
方别霜用力咬了下自己的腮内肉,想摒除掉那抹一直在她心底盘旋不去的异样。
本来也是她自己说的,他在她眼里就是一条蛇。也还是她自己说的,她喜欢小蛇,心疼他受了这样的苦。她都这样说了,那他要求她像原来那样亲昵地待他,并无过分之处。
既然她从前能无所顾忌地亲小蛇脑袋,没道理现在对他推脱个不停啊。
把他当成小蛇不就行了。
她确实是喜欢小蛇的。
方别霜暗自吸口气,闭了闭眼。
把他当成小蛇就可以了,当成小蛇就可以了。
他本来就是小蛇嘛。
她再次捧起少年的脸,逼迫自己与他坦荡相望。
“乖乖,你。”滚到嘴边的字音,却在目光触及少年那双既纯又魅的血眸时,粗涩地停顿了下来。
方别霜快速眨了下眼。
她不动声色地缓和了情绪,牵起唇角,摆出了一个尽量真挚的笑容。
只是语气仍难掩僵硬:“你很漂亮,也很可爱。”
少年红瞳澄澈,见她眨眼,也跟着眨了眨眼。
红瞳中流露出的哀伤却未减分毫。
长眉还蹙着,鼻尖早已哭红了。
方别霜的心,也因他睫毛的眨动,莫名轻颤了一下。
抚弄他脸侧碎发的手放缓了动作,与他相望的目光也不自觉间变柔了。
第一次在镜中见到这张脸时,她因之失神过。他的确漂亮。
也确实可怜可爱。
她视线上移,凝眸看那道神异的额纹。
因这道额纹在,原本被狂烈情欲浸染得艳魅的少年,气质中平添了几分圣洁明净的味道,反衬得他越发纯稚无辜了。
让人本就发软的心不禁一软再软。
喜欢,便要捧着他的脸亲。
方别霜悄然鼓起一口气,朝他倾了倾身,心口却倏地一紧。
已经被揪出破洞来的衣襟又被少年的五指紧张地攥起了。
稍一垂眸,是少年圆睁着的红色眼睛。
眨也不眨,流溢着晶莹微光,无声而湿润地望着她。
与她的唇所隔不过半寸之距。
心跳两相交织。
方别霜睫毛乱抖了一刹,那口刚鼓起的气差点没能稳住。
她旋即移开唇,不再犹豫,迅速地印上了他的额心。
与此同时,落在她心口的那只手收得更紧了。
方别霜的唇跟着脸一起变得滚烫了。
她刻意停留得久了一点,直到怀中少年的呼吸变得紊乱急促了,才缓缓将唇从他的额纹上移开了些。
她仍不看他的眼睛,只微抖着手指摩挲他的脸际,轻声问:“还疼么,不疼了吧。”
衔烛轻喘两声,还是有些委屈,抿唇不语。
虽不说话,揪她衣襟的手指却几度收放,无形中暴露了自己对她的极度渴望。
眼睫抖颤个不停。
“不哭了,我没有骗你。是我自己心里有点……”方别霜尝试解释,结果越解释越别扭。
她干脆不说了。
她知道衔烛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他想要能明确感受到的、作不得假的喜欢。显然她表达得根本不够。
镜灵兔子说,爱意能为他解欲。平心而论,他现在要的并不多,只是要她把他当小蛇来喜欢而已,这点喜欢,根本称不上什么爱意。
甚至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她自己主动说出了她喜欢小蛇这句话的基础之上的。
实在怪不得他不安。
既是她自己说的、自己承诺的要帮他,她该少点顾忌,多依着他一些。
方别霜想通了,说服了自己。
她忍了羞耻,不管他到底是个什么了,闭上眼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
又一口。
连亲了两口。
唇软而力绵。
骤然得了奢望已久的亲吻,衔烛抑制不住,哼喘着仰起脸,拿鼻尖轻蹭起了她的下颌。
他双目半阖,迷离朦胧地仰视她。
搂她后腰的手臂束紧了。
他小心地、期待地央道:“主人,主人……你要喜欢衔烛。”
方别霜没有急着理他。
她制住自己乱飘的气息,唇下移着,落在了他纤薄的眼皮上。
少年长睫如蝴蝶振翅,又颤又抖。
身子却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方别霜也不敢动。
她要羞耻死了。
双唇刚离开他的眼睑,手就紧扣了他的后颈,将他的脑袋埋回了自己的怀里。
不敢多看他一眼。
她半捂起了自己滚热的脸,却藏不了自己声线里的抖意。声音一小再小了:“喜欢的,喜欢的。别再怀疑了吧……”
她抱得很紧。
紧到衔烛快要呼吸不了了。
原本惴惴不安的心,却在这种紧缚中变得恬静宁和起来。
她激烈的心跳声就在他耳畔。真实的,鲜活的。
衔烛又羞又欢喜,又满足又感动。
他依赖地窝在她怀中,乖乖地点头,红着脸道:“我也喜欢主人。”
方别霜把自己整张脸都捂住了。
……
结界内的时间流速似乎与外界并不一样,方别霜感到这是极其漫长的一夜。
漫长得不合理。
直到曦光晒得眼皮发热了,她才从睡梦中睁开了眼。
暖风和煦,草地上露水清凉。
她的胸前横了一节粗白的手臂。
方别霜一僵,转眸一看,发现自己脑下还垫了截胳膊。
肩膀上搭着少年修长白净的手指,后背处贴着一片柔软的冰凉。
略一抬头,碰到了身后人的下巴。
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即刻一收握,将她抱紧了。一个冰冰凉凉的脑袋碰上了她的颈侧。
衔烛的声音轻轻震了过来,语气同他的举止一样黏糊:“主人。”
听着清润平稳,很正常。
但这亲昵的情形实在很不正常。
他是个男的。
方别霜脸皮一热,挣了起来:“你起开,你不能这么抱着我。”
衔烛脑袋歪在她肩膀上。
他看了她一会儿,轻声问:“怎么睡过一夜,主人又变得这么凶。”
方别霜尴尬难忍。她抬颈望望他身前,是两条修长人腿。那条大白蛇尾不见了。
她心思微定,有些心虚地瞥向他:“你不是已经好了吗。”
衔烛眸光微动,又看了她很久。
他垂眸,脸颊轻蹭着她的肩膀,仍保持着撒娇的语气:“主人昨晚自己要这样抱着我睡的,你好像不记得了。”
方别霜记得这个。
他哭得无助可怜,她想尽了一切办法安抚他。最后还将他抱上岸来,哄拍他睡了。不过好像他还未睡去,她就抵不住困意先睡着了。
昨晚那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为了救他。现在他既然好了,当然得一切另谈。
她心念飞转,想着该如何开这个口。
“好了,就不要我了么。”衔烛已恢复了神智,自然能听出她话中的意思。
他伏在她胸口,听着她的心跳,平静道:“你以为,我还能有昨晚那么好甩开么。”
方别霜微怔。
衔烛重新将她揽到了怀里,抚着她僵直的脊背,淡淡道:“怎么办呢,小阿霜。你把唯一一个能甩开我的时机浪费掉了。”
昨晚他会主动放她走,或是哭着求她不要离开。因为他不清醒。
今后不会的。
他不会再有那么狼狈、虚弱、不清醒的时候了。
他不会给她任何一点甩开他的机会。
第32章
方别霜被迫靠在他胸膛上,头皮微麻,不敢动。
她感受到了那股熟悉的威压。
属于螣馗的威压。
可以确定他好透了。
但她一时间又没办法把他跟那个不久前还在向她放荡求欢的蛇妖联系在一起了。
不行,不行。不能想这个。方别霜强行控制自己忘记昨天那一幕幕,尽力保持淡定。
天都亮了,一切都该翻篇了。
他既已恢复正常,当然跟昨晚那个一心要勾引她的蛇妖没关系了。想必螣馗其实也不能接受自己有那么个狼狈耻辱的时候吧。
方别霜准备开口了。
但又一个难题浮现在了她的脑海。
——该怎么称呼他呢。
今时不同昨晚,她当然不能再叫他“乖乖”了。衔烛也不能。这两个都是她用来呼唤小蛇的。
以他的脾性,她若再将他当作小蛇看待,他一定会发怒。
方别霜自认对这位螣馗大人是有些了解的。他不好惹。
“大人,”她瞥着肩旁草叶上凝着的一粒露珠,尽量恭谨道,“我们都起来,把事情一一说清楚吧。”
空气沉默了好一阵。
衔烛捻着她的发丝,眼底那抹欣然一淡再淡,消散不见了。
“你果真不想要我了。”他口吻平淡,一冷再冷,“是根本就一点也不喜欢我,还是说,你如今想为了别的东西,把对我的这点喜欢,全部抛舍干净?”
方别霜暗自吃惊,不明白他这个“果真”是怎么从她那么简单一句话里得出来的。
但既然他都猜出来了,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大人……”
“你不是很爱唤我乖乖么。”衔烛冷声冷语地打断她,轻嗅着她发间的清香,继续冷声冷语道,“这称呼是很恶心,很让我讨厌。但你不要以为改个让我更讨厌的称呼,就能甩开我了。”
方别霜一时语塞。
她有点搞不明白他了。
她以前不就一直这么叫他?“大人”难道不比“乖乖”好听?
而且用乖乖二字来称呼他这么大个男人,确实很怪啊。
怪死了。
她真不能再跟他这么躺下去了。且不说男女授受不亲,这天都亮了,她必须尽快回家。
“以您的高洁之姿,您怎能做我,我的宠物。这对您太冒犯了。”方别霜不再纠结那些细枝末节,与他开门见山道,“您既已脱离危险,我便放心了,也算是了了我们之间的这场阴差阳错。我得回家,您也该回去修自己的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