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别霜把眼睛闭上了。
他松手了。
她迅速收回手,抱臂扭回了身子。
继续等他彻底松开怀抱。
然而在这种彼此呼吸都不太平稳的沉默中,少年的手轻柔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方别霜湿睫微抖,闭得更紧,又把脸往被褥里埋了几分。
他还是不走。
反将她抱得更紧了。
手一点一点揩掉了她脸上的泪。
衔烛从她的沉默里读出了一丝隐晦的松动。
“好喜欢主人。”他贴着她的肩膀,目光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变得涣散、黯淡,嗓音却是轻而低缓的,带着一点状似轻松的笑意,“想永远陪着主人。”
方别霜掐着自己的臂肘,敛着气息,睁开了眼。
门又响一下,芙雁端着姜汤来了。
方别霜把话意都咽了回去。
芙雁撩开帐子,见少女拢着薄被靠着迎枕,怀里还松松抱着那条红瞳小银蛇,不禁着意打量了下她的神情。
脸没那么红了,眼神平平淡淡,眼尾却是湿红的。
那小蛇的蛇尾在少女纤白的腕上缠了好几圈,蛇首正依偎着窝在她的胸腹间。
肉眼可见的亲密。
这幼蛇总这样缠着她家小姐。
从前她倒不觉得怎样。
可一想到刚才在屏风后看到的那奇诡香艳的一幕……
芙雁低下头,端了木凳坐下,一勺一勺地喂方别霜喝姜汤。
主仆二人极少有如此尴尬无言的时候。
芙雁最先撑不住,扯起了话题:“奴婢刚让人去藏杏院递过话了,说您身子不爽利,不便去请安。说起来,姚公子也真是的,约好昨儿来跟您提亲的,临了了,竟又告病说得改期,改到重阳日去了。明明前些天还好好的,怎么就病得这么巧了。这事儿传出去,让外人怎么看您啊?”
方别霜喝着姜汤,不置一词。
她都差点忘记还有个姚庭川了。不知他昨天发的什么疯,竟然要杀衔烛。
弄得衔烛身上都是伤,连带着出了昨晚那一连串的事……
她垂眸看了眼自己指尖浅淡的血迹。
喝完姜汤,芙雁给她端了茶来漱口。
漱完口,接过她递来的空碗,芙雁站在离床三五步远的位置,指指她怀里的小银蛇,小声道:“小姐啊,您当初捡它回来的时候,不是说等它长大点了就把它放生的吗?正好您跟姚公子的婚事基本是要定下来了的,将来肯定是没法儿再养它了。我看您,要不……”
“我知道了。”方别霜淡声打断了她。
一直缠在少女腕上乖乖不动的幼蛇吐吐信子,往少女怀里轻轻拱了拱。
芙雁抿唇看着,愈发觉得怪异了。
她竟能从它的举动里看出明显的撒娇的意思。
“什么时候呢?这事不能拖。”她委婉地催了一句。
少女握着小蛇的身子不说话。
芙雁叹了声气,理解道:“我知道您是真喜欢衔烛,打小都没见您对什么东西这么喜欢、这么留恋过。前些日子它不见了,您几天几夜睡不好觉,每日醒了就问我有没有听见铃铛响,还为它偷偷掉眼泪。现在好不容易它自己回来了,再要您去放生,您肯定难受又不舍,可是……”
话方说到这,芙雁住了嘴。
她诡异地发现,小姐原本白面芙蓉似的脸上,竟腾地多了一抹红晕。
这红晕还随她的话越扩越多,越扩越浓了。
红到了脖子。
说着蛇的事……她怎么羞成了这样?
先前提起婚事,都没见她有这样的反应过啊。
少女怀中的幼蛇仰起圆脑袋,睁着漂亮的血瞳,定定地望向了少女的眼。
第35章
芙雁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她拿了几个鸳鸯戏水、龙凤呈祥的绣样来,让方别霜挑喜欢的,她回头好预备针线。
虽然姚庭川改了提亲的日子,但最终的婚期应当不会有变化,这嫁衣绣鞋、盖头枕套,都需女方自己在出嫁前绣好。真再拖一个月,万一赶不及呢。不如先将几个小件偷偷绣了,能简省点时间。
方别霜没想太多,和她商量着定了几个绣样。歇过午晌,芙雁就挎着一篮子崭新的上好针线回来了,两人对着窗安静地绣起了花。
方别霜对做女红这事儿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就是习惯边绣边想心事。不过往往想着想着花绣完了,心事还没想尽。
芙雁爱说话,但今天罕见地沉默了。偶尔方别霜抬抬眼,会捕捉到她闪躲的眼神。
方别霜被她瞥得有些不安。
放下绣绷歇眼睛的空档里,她开了窗往院外看。
落叶簌簌,鸟雀啾啾。
小银蛇乖乖地盘在她肩头,正安静地盯着榆树枝上一只啄羽的鸟儿看。
方别霜握住他的脑袋,把他拿了下来。
她侧对着芙雁,不顾小蛇难受的绞缠,同她坦白道:“放生是肯定会放生的,我不傻,养什么不是养。日后进了姚府,我还得生养自己的孩子。我都清楚的。只是我从小就没长情地养过什么,确实是养它养出了几分感情。正式定亲之前,我肯定会把它送走的。你知道我的,我比谁都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以后不用再拿这个提醒我了。”
“啊,”芙雁惊喜又尴尬,点头道,“好呀好呀。”
没有方别霜预想中的激烈挣扎,小蛇在她手心里卷卷尾巴,不动了。
她松了手。
自这天后,方别霜再没理会过衔烛了。
只把他当作不存在。
她这些年的目标一直很明确。她要嫁给姚庭川过相夫教子的平淡生活。任何人都不能扰乱。
她必须切断与他的关系。
别的反抗都很难,唯有沉默容易。
衔烛体会到了她的决绝。
在她一次次掠过的视线、一回回拿起丢开的动作里。
秋夜瑟瑟,月光透窗流淌。
少女拢衾背对着他,呼吸还没完全均匀下来。
衔烛握着她的一缕发尾,缓缓摊开掌心,任其从自己指尖滑落,又重新握起,握在掌中轻柔地抚弄着。
他每天都在用很多理由试图劝Ɩ服自己。
主人就是这样的主人。何况她没有了从前的记忆。更何况,她如今只是个凡人少女。
可还是好难接受她的忽视和冷待。
他凝目问:“好久没见主人开心过了。因为我吗?”
方别霜睁开了眼。
跟他没关系。她一直少有开心的时候。她不觉得这一天比一天相似的日子里有什么值得开心的。
她没回答。
衔烛的话也只能停在这里。
每天每夜都这样。
衔烛不声不响地玩着她的头发。
他开始想念被锁在笼池里的那些日子。
那时主人几乎每天都会去看他。她会把视线落到他身上,听他叫她主人,听他说很多他自己都不太明白意思的话。
他是属于她的,她很乐意拥有他。为此她建了那么大的笼池,把他锁了起来。
她怕弄丢他,怕他被别人偷走。
如今,他是一条不被主人喜欢的弃宠。
方别霜听着身后少年的呼吸声,眼皮渐阖,将要睡着了。
却在这时,听到他极轻地说了一句话。
她意识迷蒙,很久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
他说,“我不想喜欢你了。”
方别霜在黑暗中眨着眼睛。
接着闭紧了眼。
更漏滴答,将至夤夜。
少女从浅眠中苏醒了。
今夜少年没再贴靠着她,她判断不出他是否已经走了。
因为判断不出,她迟迟睡不好。
睡不好很烦。
她佯装熟睡中要翻身,侧身偏了偏头。
迅速偏了回来。
他还没走。
小半个时辰后,她又偏首看了过去。
她一点点地翻起了身。
翻到一半,某处头皮疼了一下。她顺着发丝看去,才发现少年伏握在脸前的拳头里,攥着她的头发。
她保持着这个姿势,看了他一会儿。
夜色深浓,月亮西斜而去,只给帐内留下了一丝纤弱的微光。一片晦暗之中,这丝纤弱月光笼在他身,将他照得好似一块发着莹光的人形玉石。
仙质神姿,在这些尘世俗物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唯有月色能与他相配。
也因月色让人不禁怀疑他是不是随月光而来,最终也会随月光而去。
方别霜揪住自己的头发,扯了扯。
抽不出来。
他攥得太紧了。
她探上他的虎口,想让他松一松握力。
却意外地摸到了一片湿冷。
她上移着摸了摸那团发尾,竟都是湿的。
她垂眸,枕着自己的手臂,趴了下来。
少年这双惯会勾引人的眼睛一闭上,就让人不知道该从他哪里先看起了。
肌肤姣白,长睫卷翘。唇色润红,长发柔白。每一处都美得浑然天成,灿然夺目。
她一样一样地看过去。
最终视线僵在了少年白发半掩的颈间。
除一根系铃红绳外,还有三四道红痕。
是她那天留下的指印。
方别霜伸了手,看着他一动不动的眼睫,指尖撩开了他的发丝。
温热的指腹贴上了他凉软的喉间。
他慢而长的呼吸,匀停于她指下。
方别霜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想收回手,终究没有收。
抚了一下。
两下。
擦不掉。
这么久了,竟还不能消褪。
那先前比这还要重千倍百倍的伤呢?
方别霜收了手。
她真的想不明白他,看不透他。
喜欢她,他根本得不到任何好处。
方别霜从枕下摸出一只早已备好的荷包,又掏出了一直存放于心口的护心鳞。
她将护心鳞放进去,然后握着荷包,小心地探进了他的衣襟。
头发被他攥着,她不得不贴近他的胸膛,将动作放到最轻。
好在少年睡得很沉,竟由她扒了领口,塞了荷包,从始至终没有一丝醒来的迹象。
方别霜替他整了整衣服。
隔着衣服,她轻按着护心鳞,目光落在了他颈间。
“快快好起来吧。”
话一出口,少女咬了唇,抬眸看向他的脸。
沉睡如斯。
方别霜激烈的心跳平复了下去。
她准备翻回身去了。
然而在余光瞥过的瞬间,少女僵了身体。
她收敛气息,重新盯向少年玉白的脖颈。
真的没看错。
那几道刚被她触碰过的红痕,正发着一点微弱到几乎让人无法察觉的光芒。
少年肌肤太过白皙,若非确定月光绝照不到他的颈间,方别霜根本注意不到这点微光。
她摸了摸,微光很快散去了,随之消失不见的,还有那几道刺目红痕。
怎么回事?
她心中惊异,又看向他的胸口。
是护心鳞的作用吗?
这是不是意味着它还可以重新长回他的身体?
方别霜立刻去摸荷包。
因为急于验证猜想,她顾不得控制动作幅度了,手一伸进去就乱摸起来。
刚摸到荷包,还未取出,这具身体的呼吸,忽然变了频。
方别霜住了手,抬眸一看,少年缓慢地睁开了那双犹带薄雾的勾人魅眸。
心跳一滞。
她的手还伸在他衣服里。
刚睁眼时,少年眸色还稍有些迷离,直至目光落到了她的手臂上。
目光凝住了。
方别霜想动,不敢动。
眼睁睁看他的视线移回了她的脸。
他肯定要误会了。
方别霜抵不住压力,张了口要抢先解释。
却被他握住了小臂。
少年眼中光芒流转,渐凝晶莹。
他将胸膛递了过来。
手臂抱住了她。
脸贴上了她的肩膀。
他声音里有了轻弱到难以听出的哭腔:“你好久好久没理我了。我以为你真的不喜欢玩我了。”
方别霜急乱的心跳沉了沉。
他误会了。
他本来都打算走了的。
她松开荷包,推着他的手,别过脸,冷声道:“东西还你了。”
衔烛僵了拉她手揉弄自己胸膛的动作。
他脸还埋在她肩膀上。
少年鼻息轻拂而过,方别霜感到一片浸骨的冷。
她的衣领被他的眼泪濡湿了。
“东西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