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从他的颈侧,移向他的眼睛。
最后往他胸口落去。
他的胸口在流血。
“衔烛。”
少年微抿一下唇角,望她一眼的同时,乖乖地应:“嗯。”
主人看着他,没有说话。
好像不开心。
他喉结一动,绷直颈线,样子像把自己献给她:“主人可以随便摸我。”
方别霜仍然没有说话。
双眸渐敛。
她看见有一道力量,在生撕他心口的伤。
他自己的力量。
她又看一眼他懵懂干净的眼睛。
见她望他,少年笑了笑。
她始终不语。
乌眸凝视他,不眨一下。
方别霜咬住腮肉。
他这个人。这个人。
少年还是察觉到了她态度的转变,笑意淡去,红瞳微动:“主人,”
主人忽然撤去动作,还迟迟不动,衔烛想她大概还在为自己刚才那句不要而不悦。
他并非故意的。
他想了想,进一步卖乖,“我听话的,主人怎么摸我都可以。”
方别霜咬着腮,盯他良久。久到口腔发起疼,眼睛泛起酸。
外面风吹得落叶扑簌簌。
她终于启口:“我冷了。”
半个时辰后,芙雁照常进来服侍方别霜洗漱。
走近一看,帐子两边挂着,她的小姐却被锦被裹得严实,阖眼躺在床内侧。
想着天还算早,多睡无碍,芙雁帮她把帐子放下,又出去了。
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动静一停,床帐内的少女睁开眼。
她转回头。
床栏一侧,安静地靠坐着一个两目紧闭的少年。
一直到她坐起来,他也没动一下。
睡熟了。
方别霜倾身靠近。
晨光透过纱帐,朦胧地落在他眉宇间。
她咬咬手指。
心里很不舒服。很不舒服……
为了克制对她的欲望,他对自己狠到这份上?
她一切隐秘的试探与存心的拨弄在此之下都显得卑劣了。
她扶握他的胳膊。
将胸膛贴上他的胸膛。
体温相碰。
生涩地抱他。
心里还是很不舒服。
方别霜又咬手指。
焦虑,困惑,难受。
种种不适,一个都缓解不了。
他爱她。
她眯眯眼睛。
爱一个人,要这样?
她好不舒服。心好难受。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姚府。
前院书房内,门窗紧闭。
青年正脊背僵直,面色青白地愣瞪着眼前的虚镜。
虚镜中映着少女姣好的脸。
她明眸睁得大大的,红软的唇间咬着一根细白的手指。
惶惑,茫然……天真。
他只在幼时的方别霜脸上见到过如此神情。
而她面前,还有一位白发少年。
容貌惊人,被她的手臂轻轻拥着。
两人贴在一处。
背景,似乎是她的床帐之内。
一瞬之后,镜面幽幽一漾,画面跟着虚镜一起破碎消失了。
一道低沉苍老的声音随之响起:“她抱着的那个男人,你看清了?”
姚庭川手扶倚柄,激动地站起来,“正是我那夜看到的怪人!霜霜真被邪魔缠上了,怎么办,怎么办……”
他又立刻倾身急问面前坐在阴影之下的蒙面老道士:“我该如何救她!求大师指点!”
见他已然深信,老道冷叹一声:“早与公子说过,公子不肯放在心上。交代你赠予她的辟邪香囊,你也不曾送出。现在说这些,怕是已经晚了。”
处于急躁之中的青年未能细心听出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的咬牙切齿。
“她不肯收,我不好硬塞她,她被这妖精蛊惑了,我一定要救她!”姚庭川跃过来要抓住他的手恳求,被老道阴沉沉一瞪,又收回手。他来不及掩饰尴尬,连忙道,“大师您现在就随我去方府一趟除妖可好?您法力高超,定能将其收服!”
“哼。未婚妻子闺中失德,轻易就被妖男勾引了去,一点不把你放在心上,你不想将她夺回惩罚,还一心只要救她?”
没出息的东西。
“霜霜何其无辜,您怎能这样错怪她!那妖精道行颇深,就连大师您自己都不敢亲自前去降服,如何能苛求她一个小姑娘不受蒙蔽?!”姚庭川连连反驳。
见老道无动于衷,他干脆背过身使出激将法:“……您若实在无能为力,我便再去访山拜水另寻高人,相信总有人能救她!”
老道摸摸下巴,不紧不慢道:“且不说方圆百里内,还有没有比贫道功夫更深之人,即便有,救人的时机可不等你。”
姚庭川面有松动。
近日他已在暗中寻访过几十位僧尼大师为自己解惑,可惜这些人多是腹内空空的草莽之辈,更有甚者招摇撞骗,只为谋财。零星几个可用之人里,只有这位老道能说出一两句实用的话。
最关键的,是今天他变出虚镜,让他真真切切地再次看到了那个男人!
虽然只有一瞬,但他能确定,他果然没病,那天他果然没有看错。
真的有那个男人!
“好心提醒公子,若非你的未婚妻子自己心意有变,也不会让那妖精轻易得逞。方才那一幕,你看见了,是她自己主动抱了妖精。她可曾那般抱过你?”
老道笑声阴寒,“办法,我已经告诉你了。将她夺回来。”
姚庭川犹豫:“可是……”
“也唯有夺回来这一个办法了。妖精法力深不可测,又与她形影不离,甚至都入了她的闺帐。除了公子能不介怀,想必天下再无人能有这般器量。”
老道好一番明嘲暗讽,最后才说了重点,“但他近来时常陷入昏睡,说明妖力恐已流失大半,否则今日我也无法短暂幻出虚镜照见他,让你一睹真容。还有,他并非时刻都能跟在她身边。比如昨日你去见她的时候,他不在。”
“我们只要等到下一个他离开的时机,将方别霜引出来,带到这里。我把妖精困住,杀了他,彻底杀了他……”老道笑容得意,“大事,可成。”
第50章
吃完小厮送来的饭,小和尚收拾收拾将食盒拎到门外,正要关门,走廊处移来一行人影。
吴氏迎面笑脸走来,开口招呼问:“小师傅,这些天在敝宅可还住得惯吗?哦,哪里哪里,住得惯就好!你们能来此客居是我方宅之幸,万不可怠慢的!”
她朝里望望:“师婆又有事出去了?真是不赶巧。啊,也没什么事!就是我家雪儿……我想为雪儿算算事儿。既然师婆不在,我明日再来问吧。劳烦小师傅瞧见她回来了差人知会我一声。”
小和尚心中了然,行礼道:“贫僧不才,对卜算之事约略有几分心得,虽不如师婆精通,倒也可堪参考。若夫人不介意,今日我先替您解解烦恼如何?”
吴氏没怎么犹豫就点头应允了,撇下一众随行丫鬟,单领着心腹婆子跟随小和尚进了屋。
落座奉茶之后,小和尚拿了龟壳铜钱,就吴氏的诉求认真卜算起来。
能让吴氏百般操心的,也就一个方问雪。所以问来问去,无非是方问雪将来的姻缘、子嗣、寿数如何,小和尚一一给她卜算解答,又着重算了苏二公子的八字。
递上苏二公子的八字时,吴氏脸色明显不太自然。高门公子的详细八字岂是外人轻易能得的,显然她为这张小小字条费了不少周章。再者,这一没定亲二没议亲的,偷算人家的八字算什么事?
好在小和尚面色从容,似乎对此不以为意,吴氏便渐渐放松了脊背。
先前吴氏常找老虬龙算卦,但这老家伙一向没什么耐心,又忙得很,头两次还会用心给她算,后来烦了,开始次次推脱,理由还找得极敷衍,连天气不好不宜问卜的借口都说得出来。中秋前那一个月,他更是直接不见了影迹,虽然吴氏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早有不悦。
毕竟还要借方府之便继续守着方别霜,不好太欺负人了,小和尚乐意借此哄一哄吴氏,今日这才主动提出帮她卜算。
解卦时,他把好的夸大三分,不好的瞒去七分,还说方问雪与苏家公子的八字甚是相合,恐好事将近。听得吴氏脸上笑容就没断过,满意得很。
一连添了三回茶,眼看要到晌午,吴氏终于起了身。
临走时她接过小和尚递来的祈福朱砂符纸,忍不住又一阵夸赞:“小师傅年岁虽小,卦却算得好,连这符也画得非同凡响,粗看严整恭肃,细看又灵气活泼,一定十分灵验。”
小和尚微笑躬身,目送她走远。
回房关好门窗,他松出一口气,即刻布下结界,在床正中盘腿坐下。
几番调息后,他挥动两指,对着脑门结印,从灵识中抽出了光芒黯淡的灵瓮。
原本燃着粉焰的鲜艳红血已暗沉发黑,少了大半。
中间那颗魄灵,却已生出七瓣。
瓣瓣光华灼灼,辉泽耀耀。
不日应有希望再生出一魂。但那需要更频繁地更换神血。需要更多更多的神血……
为魄灵换好盛满干净血液的灵瓮后,他端起那小半瓮干涸的陈血,一口口仰颈饮下。
刹那间,四肢百骸涌出无尽的力量。
小和尚浑身激颤不已,大汗淋漓,以至于失手捏碎了灵瓮。
他感觉到有无数疯狂滋长着的血肉在往他干枯的灵魂上不断地吸附。肉芽骚动,骨髓发痒。
即使是魄灵用剩的神血,血中残余的神息,已足够他长出一副属于自己的身体。
一副刀枪难入,断骨亦可再生的身体。
这是神君对他奉献灵识以作魄灵容器给出的回报。
他睁开眼。
最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道高影。
高影壮大,龙须粗长。
小和尚瞳孔骤缩。
“你。”怪他掉以轻心,喝下神血时神智难保清醒,没能及时发现他竟回来了!
他迅速扫一眼周围。还好,他放回灵瓮后才饮血,旧灵瓮也已销毁,他应该不能发现。
他如何逃出来的?
那是神君特意布的困龙阵法!
短短一瞬,小和尚脑中已快速划过诸多思绪。他防备地站起身:“仙君擅自离开禁阵,不怕神君罪责于你?”
老虬龙冷冷睨他。
不同于往常的随性暴躁,此刻的他看起来冷静得出奇。
垂目于人时,一双苍老龙目中只有凛凛寒芒。
小和尚抿紧嘴,平静回视。
直至送午食的小厮敲了门,小和尚回头看一眼门,再转过脸时,屋内竟没了老虬龙的踪影。
他转两转身,都不见人。
但空气中的的确确残有他的气息。
小厮还在敲门。
一个极普通的下午。
绣半天花绣得肩颈酸痛,芙雁抻抻腰,给方别霜看自己新绣完的鞋面:“小姐这莲花行不?”
身旁少女抬眉看一眼,不作声。
芙雁细问:“是针脚不行,还是选色不好?”
她还不说话。芙雁搁下鞋面,叹口气:“光靠咱们两个绣,婚期前绣不完的吧!定完亲还得绣婚服呢,怎么赶得及?我都发愁,小姐这两天怎么还怠惰起来了。”
方别霜轻飘飘地收回视线。
“都无所谓的吧。”她玩着手里的丝帕,声音也轻飘,似乎只是随口一言,“……如果不嫁人,是不是也不会怎样。”
芙雁瞪大了眼睛:“啊?”
她起身:“小姐刚说什么?”
方别霜倚靠窗下,表情平淡。
“哪能不嫁人啊,一个没依没靠的女人在这世上怎么活?小姐竟临了说出这种傻话。是害怕成亲吗?怕也要成的呀!将来还要生孩子,难不成怕就不生了?”
絮絮叨叨说半天,芙雁又坐回去,自叹道:“小姐别胡思乱想了,没几日姚公子就真来提亲了。咱辛苦筹谋大半年,说不嫁就不嫁了?岂不白白耽误他。你也没更好的法子了不是。难不成,”
她压低声:“还真要去检举自己亲爹?”
即使通过投诚求得苏家庇佑,也绝非长久之计。今日不嫁姚庭川,将来她连姚庭川都嫁不得。
“对了,”芙雁想到什么,狐疑着探来脸,“好像有几日没见到那条蛇了。顶多到下月初,是不是该去丢它了?”
方别霜口咬帕子,眯眯眼睛,轻声道:“知道了。”
芙雁盯着她。
少女转脸,直视她:“我困了,晌午没歇够。你也再去睡会儿吧。”
芙雁被这深冷无情的目光一震,赶紧低下头:“……哦。”
没一会儿,满室人息空荡。
窗棂遮不下热烈的阳光,大片大片地洒在少女背后。
她慢慢松开口齿,丢了帕子。
脚掌落地,很自然地随目光而去,步往床帐。
帐挂两边。
平整床褥之上,松松躺着一个美艳少年。
衣袍松垮,长发铺淋。
眉睫纹丝不动。整个人,静如玉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