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他的思绪突然变得不可控了。
突然想要委屈地诉说、愤懑地质问。
少女瞳仁黑圆,始终透着浓浓的兴趣与好奇,没有一丝波澜。
他轻握着她的肩,对着这双眼睛,幻想那些情绪和思绪都不存在。
然后再一次递上自己的唇。
将要贴上时,还是停下了。
舌头紧抵上颚,眉拧起。
却不能阻止视线在下一瞬变得极度模糊。
一连模糊的还有她的表情和目光。
……你怎么可以这样欺负我?
他问出来了,没有声音。
你怎么可以这样欺负我。至少不要这样欺负我好不好。
泪滚着泪。
他心里一片茫然。
她欺负了谁,他在求她不要欺负谁。
衔烛把她颊上那绺发拨去,唇角抿出一个笑。
他怎么净生出一些荒唐没意义的问题。多烦人。
然而不论他如何想,视线却不受控制,一再地模糊。这副身体总是不依他。
倏地,少女那双柔暖的手拨弄起他的眼睛,胡乱地给他擦泪。
她语气有些慌:“怎么了?”
衔烛竭力逼停眼泪,轻松地笑笑,摇头道:“发情了,难受。”
方别霜迷茫地望他还在大颗大颗往下砸泪的血瞳。
这双过于干净的眼睛其实根本掩饰不住任何情绪,无论是复杂的还是简单的。
假若真是发情让他难受得掉眼泪,亲她不是会好受些吗?
少年眨眨眼睛,愧悔着,轻声道:“对不起。”
“为什么?”
方别霜脑子直发胀。
她捧了这张挂着泪光的脸,根本想不透。
怎么会这样?
他如何理解她的话的?她是要他亲她啊。为什么会这么痛苦,为什么这么痛苦了还要对她道歉?
为什么啊?
少年还是那样望她,眼里凝着晶莹,又轻轻地摇头。
他想自己该好好回答她,但他真不知道说什么。他感到割裂。乖巧听话的他、不停流泪的他。他为自己的不乖不听话道歉,解释却要由那个一直哭、惹人嫌的他来做。他不想做。因为需要解释的原因是,他没能做成主人要他做的事,心里好难受。
惹人嫌只想哭。阿霜欺负了他。她这样欺负他。
这一切,怎么说。
不如不说。反正不重要,无所谓,她怎么理解都可以。
衔烛坦然地对她笑,想把这件事揭过去。
少女却捉着他的耳朵不松手。
方别霜更看不得他溢着眼泪弯起的眼。
他一定错解了她的意思。虽然匪夷所思。她让他亲她,能是什么意思?
小和尚要她直接问他本人如何爱他,她当时便想起,其实早在最开始的时候,他就告诉过她,真的喜欢他,要用力地亲他、不吝啬地夸他,紧紧地抱他。
她知道光这些一定不够。所以她允他亲她,难道不是更好吗。
他到底怎么理解的?难过成这样。
“我喜欢你,才要你亲我。”方别霜全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俯身亲他的眼睛、眼尾,声音有点抖,“你最漂亮,最好,我最喜欢你了。你不要哭。”
又咸又苦。少女抖了抖。好苦的眼泪。她从未尝过这般浓郁难消的苦。
他竟会有这样的味道。
从舌根一连苦到心脏,接连苦遍全身。她整个人都难受起来。
水中人竟没有多余的反应,只默默地承受。
她被苦得不行,他忽然开口了:“谢谢主人。”
她停下了。
他顿了顿,接着道:“不用这样,待自己。我会没事的。”
方别霜撤开身,愣愣地盯他。
眼珠从左往右颤一下,又颤回去。细长的眉聚拢起,像一笔画皱了峰部的远山。
呼吸屏着,抑在胸下不发。
好像很不能明白他的话。
衔烛轻缓地拿下她的手,笑了笑:“伤都会好的,我真的不会死。”
不知她是从哪天起看到了他的伤。她心那么软,见他的伤口一直不能愈合,这些天一定非常担心。他知道的,她从来,也根本,就不是什么虚伪自私的人。她的心甚至比任何人都要坦荡,都要柔软。
方别霜的眉越皱越深。
“你觉得,我是想救你,才做这些。你这样觉得?”她口吻一下冷了。也许是因为刚才一直屏息,才说一句话她的胸膛就明显地起伏了几次。
她突然很恼,很烦,很急躁。也很难受。
吸气的速度完全赶不上心肺耗气的速度。
好气人。
气死了。
不等他说话,她推开手,脚步即刻往后转。她不管他了。然而转了脚没用,身子还固执地立在原处。
她就没能走掉。
她回视这条空有美貌的笨蛇,扭个头的功夫,眼泪竟就掉出了眼眶。
“你根本不明白我!”
方别霜冲他吼出来。
堪堪吼到“不”字,剩下几个字全被哭腔扭曲了音调。
铺天盖地的委屈压倒了她的理智。她来不及细究自己干嘛要冲他发脾气。她竟想到姐姐方问雪。她那个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姐姐,从小就爱这样跟人耍性子。
她又不是方问雪,她耍什么性子,她冲谁耍性子?她要谁明白她?
方别霜咽着泪推开门,快步走了。
泪却止不住。干嘛要哭?可是一跑进黑黢黢的房里,辨不得物、摸不到路的时候,她又想,总不能连她自己都不能理解自己了。
她抽噎着慢慢地往前走。
有桌椅凳子就绕,有泪糊了脸就擦。路走难没什么好怕的,哭不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想窝回被子里躺着去。
走着走着,一只熟悉的、湿冷的手从身后伸来,一下握了她的胳膊。
被抱住是一瞬间的事。
属于他的体温也是在这一瞬间占据了她所有的触觉。
他身上还在滴水。
冰凉凉、湿漉漉的脸小心地埋进了她的颈窝。
少年语气里的无措害怕,与他臂膀间的力道一致。想更用力,又怕伤了她:“我不好,对不起。”
她一哭,他的心跟着碎。
腰背都被他的双臂束得紧紧的。
后脑被捧着,肩膀被扣着。
方别霜抓着他的衣袖,眼泪刚又滚下来,就被他的手指擦去。
她咬腮不言。
手指松了他的袖子。
然后落至他后腰,轻攥了他腰际的衣料。
一刹间,把她抱得铁紧的少年,为她这一个轻到不能再轻的回臂,僵了身体。
方别霜攥得更紧了一些。
开口时,她话音中的泪意已不大明显:“你没有错,为什么要道歉。”
她能理解自己冲他发脾气时候的委屈。
委屈于,为什么都这样了他还不能懂她?她把话说得那么清楚。
也能理解自己转身要跑时候的后悔。
后悔于,她能仗着他对她有超乎常人的好,就对他有超乎他人的苛刻吗?
她分明可以选择把话说得比面对他人时更清楚、更直接、更细致,便于他真正地去理解她。若要他超乎常人地明白她,她难道不该超乎常人地坦白于他?
把从不撒向别人的气,都不明不白地撒向这一个会真心理解她的人,算什么呢?
而且,她对他,又有几分真正的明白?
“我不该吼你,”方别霜眉骨抵着他的胸口,眼角溢出的泪都渗进了他的衣襟和指间。他一呼一吸间的错落起伏,她都清晰可感。
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决定对他毫无隐瞒,“我任性了。知道你不论如何都会待我好,所以肆无忌惮。我不该这样。只是刚才我,我好生气。”
她扒住他为她拭泪的手,仰头试图穿透虚无凝透他的眼睛。
衔烛垂看她。
垂看少女深皱的眉、湿粉的脸、无意轻噘的下唇。
黑瞳上水雾澄莹。
一向倔且不服,从无低头,拒人千里之外的她,此刻正攥着他的中指、无名指、小指。
掌心柔软,和她的泪水一样滚烫。
他心疼如刀绞。
“我是担心你的伤,还总怀疑你是不是要死了。你是不是要死了?”她说着说着就问了,鼻子吸吸气,又道,“可我不至于为救别人的命这样又那样。我觉得我喜欢你,想与你亲近、看你好好的,我才要这样做。你竟然怎么都不明白,我要气死了。”
她咬咬唇,问:“你现在明不明白?”
第56章
深秋露寒,树声沙哑。
月影孤长。
他们同立暗室。
衔烛默然眨落睫下的泪,把她的脸一次又一次地看清。
他明不明白?
他如何,会不明白。
正如明白她的冰冷,他同样明白她的柔软。明白她底色的善良、恐惧时的勇敢、无情之下的有情。
她喜欢他,当然的。不喜欢,怎么会把他捡回家。
不喜欢,怎么会两次,都为他赐下同样的名字。
如若他不贪心,拥有这些,他多幸福。
偏偏他有情有思,有爱有欲。一切错误的根源,都在于此。
衔烛抚一抚她的耳鬓,看她眼尾鼻尖一片红,揪心的疼。
她不要再伤心,不要再生气了。
“我不会死。”他回答她,“我能明白。”
“明白什么?”
“主人喜欢我,想要对我好。”
“然后呢?”
少女紧抓不放,不肯轻信。
“然后,”衔烛揉按她紧覆于他食指指际的一排圆润指甲,想尽快结束这一切,无奈笑道,“……其实你待我够好了。”
“是吗。”
她不笑,神情未有丝毫变化。
“如果你真这么觉得,为什么护心鳞不亮,”她直直盯向他的额头,“额纹也没有出现。”
衔烛笑意微顿。
她手指一翻,攥了他停顿的拇指,连带紧扣住他的虎口。
怕他会跑掉似的,很用力。
“感觉得到爱,护心鳞才能亮,额纹才能出现,是吗。你睡得没意识的时候,身体很好哄,醒着的时候反而我怎么做都不行。你现在根本不信我说的喜欢你,越清醒越不信。是不是?”
外面吹起风,云层移来,月影淡了。
好像下起了雨。簌簌一阵,俄顷变得哗哗。
无灯的房间,越发得昏暗飘摇。
衔烛沉默地看她的眼睛。
她没什么耐心,他不说话,她便往前贴近,迫他做出反应:“你想要反驳吗?”
她仰着脸,要求道:“若我猜得不对,那你亲我。”
面对她的时候,他总是撕心克制,小心翼翼。克制到那般地步,亲都不敢亲的话,怎会是能信她的话?先前他深以为她其实喜欢他的时候,放肆的行为没少做。
对面,没有回答。
没有将她推开,亦没有后退半分。
方别霜伸出另只手,触碰他的脸。
他到底在想什么?
看不见。
“所以……”
话才开头,手忽然被反握住。
柔泽白发从他宽长的肩上滑至她身前。颈间一冰,过低的体温冷得她一抖。
眼前这安静的人,俯身捧起了她的下颌。
她所有话都停住了。
鼻侧一凉。
是他触来的鼻尖、喷洒的呼吸。
随之落下的还有他冰软的唇。落在她的唇角。
玉质般润凉的指腹贴住她耳后那块软肉,温柔地抚按。
她腰霎时一软,头皮更因他给的这一切触碰,阵阵地发着麻。
方别霜微张开唇,想更多地呼吸。
然而一切都停在了这里。
再没有进一步。
那张贴着她脸颊的唇,力道由轻转重,又转轻。
外间雨声厚重。
眼下砸来一滴湿凉。
她颤睫抬眸。
借稀薄的天光,咫尺间,她望见一只雾蒙蒙的眼睛。
潋滟冷雾下,红瞳仿若失了血,显得灰败。
她怔住时,少年握着她的肩膀,缓慢地将脸错开了。
胸膛却因再无法承受痛苦,压抑地伏抖起来。
他低低地哭。
方别霜心蓦地发紧。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踮脚抱他,想将他整个抱住。
当然抱不住。她慌张地问:“怎么了?”
他哭得停不下,声音却很小。
脊背微微地躬着,小幅度地耸动。
方别霜快快地拍他的背,揉他的脑袋,极尽可能地哄:“我的错,不亲了,你不伤心,好不好。”
少年摇头。却终于哽咽着,轻声地控诉:“你欺负我。你,欺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