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笼罩床帐。
夜晚静悄悄。
这意境让人发困,却舍不得闭上眼。
方别霜窝在他怀里,干脆卸了身体所有力气。
他抱得太紧。
他好像一架摇篮床。
趴在他身上,就像伏卧于一架柔软安全的摇篮床。完全不必担心自己会不会跌倒摔伤。
“我也觉得,他们说得不对。没有人,可以站在他们自己的立场上要求我。但是,”但是他究竟为什么要站在她的立场。而且,她实在好奇,“为什么这样说着,能怪到你自己?”
少年一遍遍揉抚她的后颈与后背。
始终无言。
“因为爱我。你对我的欲望、克制、容纳,这一切,都与情契无关,”她摸摸自己的脸,乌圆的眼睛凝着润亮的烛光,“都是因为爱我。”
方别霜侧耳贴他的颈部,又以身体去感受他的心跳。她对他生出无尽的好奇。
她笑了一下。
“我不觉得,影响不到你的东西,会那么轻易就能驱使我。它也不是第一日有的。”少女揽抱他的肩腰,徐徐收力,感受他的□□,“我近来,总想贴你,摸你,亲你。这一切,都跟情契没有关系。你说,是与什么有关?”
冷暖体温之间,胸腹怀抱之间。
这副处处完美无瑕的身体,在这一刻绷紧了。
那只冰冷、柔软的手,停在她的发丝上。
第53章
帐幔静垂。
衔烛默然阖眸。
他摸摸她的长发,继续抚拍她的腰背。
动作轻而柔。
原来她今夜众多异于平常的疑问,是因为这个。
怀中少女僵了一僵。
她要抬起头:“你,”
“你以为,你爱我。”衔烛垂目于她侧颊。
他抬指捋了那些茸茸的碎发,轻别至她耳后,“你以为这一切是因为你爱我。”
方别霜咬一咬下唇。
就是呢,他怎么可能会是那么迟钝的人呢。
“小阿霜,”衔烛凝眸于她。
少女眼睛黑幽幽的。
他笑了笑,好像很多无奈,“是天冷了。”
“啊。”
“天冷了,你需要取暖。”所以要贴他、摸他。
少女目光一下变得迷茫。
她眯了眯眼,咬住指节。
他轻拿下她的手。
握住,揉被她咬湿的手指。
然后再一次抱住她。
催出许多暖意给她。
方别霜窝在其中,无手可咬,于是咬了腮帮。
她万想不到他会有这样的回答。
且那么合理,那么接近事实。
他的怀抱真的很舒服。
真的像永远可以信任的摇篮床。
可她还是好焦虑,好焦虑。
少年慢拍她的肩胛,温声哄她放松下来:“没关系的,怎么弄我都可以,不是爱我才能玩我。我怎样都是你的呀。”
她真的想不到他这个人怎么会柔软到这个地步。
再紧绷的人落进这样一个绵软的云堆里,全身的骨头也要酥松下来。
她酥松了全身的骨头。
滩在他身,像一捧水。
意识当然挣不过皮肉,紧跟着缴械投降。
“天已经很晚了,不出去玩,就睡觉吧,好不好。”他催暖她发凉的手,拾被盖住她的小腿。
一会儿的功夫,趴在他怀里的少女已耷了眼皮。
衔烛轻轻地拍,频率越来越低。
耳垂颈窝处,被她逐渐匀停的呼吸一下一下地拂。
他敛目看帐上他们交叠的影。
影外纱罩下的灯。
灯苗在变长、变长。芯子在变短、变短。
一生有多长,一生有多短?
所有灯烛,在某一刻全部无声熄灭。
窄小的世间又只剩一望无尽,万拂不开的虚无。
他徐徐倾身,渐渐松力。扶握她的腰,捧护她的后脑,要把她从自己的肩膀胸膛腰腹一点点卸下。
臂间却一软。
“你哪里也不许去。”
衔烛微微偏过脸。
本已熟睡的少女手臂搭上了他的臂弯。
朝他的方向半睁着眼。
她手指手腕都没有力气,拉不成、握不了,就那么软软地搭在那里。
嗓音和眼皮一样倦懒,因而软哝,“听到没有。”
衔烛搂抱着她,细细地抚理她睡乱了的额鬓,无限疼惜。他轻声应了:“嗯。”
她好像并不满意,渴着睡,还蹙了秀气的眉。
不高兴地下令:“抱紧我。”
衔烛把她抱紧。
箍腰锁身,捧首拢臂。
把她的所有、全部,都一丝不漏地占进他一个人的怀里。
一点不放过。
她松懈在他身上,困极还要嘟嘟哝哝地发出警告:“我见不到你,就立刻去找你。用护心鳞。”
衔烛笑起来,拍拍她的肩膀,重新把她哄睡:“好呀。”
少女贴偎着他的胸口,很快又一次睡熟。
饱饱地睡了一觉。
无愁无梦,月消云散。
八月过尽。
九月初至,厚衣裳陆续被翻了出来。
芙雁熨平那些大大小小的褶,给方别霜换上。
厨房送了几块炭来。
虽然现在早晚天气寒,但当然还远不到要用炭的时候,芙雁让小丫鬟都拎去墙角一一码起来,留待冬日备用。
小丫鬟笨手笨脚,使不好铁钳子,弄得满手满脸灰。芙雁嘻嘻笑她,小丫鬟既羞又恼,一往水里照,又自己跟着笑起来。
都躲在屋里说说笑笑的,气氛虽谈不上十足热闹,却也温馨松快。
洗着洗着,小丫鬟忽然“呀”了一声,抬起湿淋淋的脸:“今年霜降来得挺早,初六就是。小姐二十日就过生辰了,怎么好像没见外头有什么准备?今年可不一样,今年小姐就及笄了。”
经她提醒,芙雁脸色变了变。
底下几个擦桌扫地的小丫鬟也各有沉默。
又快到一年霜降。方别霜恰巧是在那年霜降过后的凌晨出生,但凡是个稍稍有心的人,一提到霜降,都能立刻联想到她的生辰。
最近过去请安,方老爷和夫人一次没提过,似乎都忘了。
有人回了一嘴:“夫人近来忙着与苏家走动还来不及,哪顾得上我们这里呀。”
“没顾不上的道理呀!往年潦草,只端碗长寿面就罢了,今年再怎么说,宴请众宾是不能免的,一家好女百家求,若不让别人晓得我们家有好女,等谁来求?去年大小姐及笄,夫人请的都是城里有头有脸的夫人,还特请了颇有声名的刘家夫人为大小姐簪发成礼,轮到咱,不求一样,也该有个过得去吧。”
特别姚庭川要来提亲了,如果连最重要的及笄礼家里都不给好好办,以姚夫人那脾性……将来定会加倍看轻小姐。
芙雁心里愁,扭脸看方别霜。
少女面镜支颐坐着,对这些为她打抱不平的话都无动于衷,脸上竟有两分清淡的笑。
浑似局外人。
……小姐真是越来越古怪了。
芙雁担忧地皱紧眉,回头往她床帐去打量。
那条蛇到底哪去了?若再让她看见,她一定要趁小姐不注意的时候想办法丢掉。
她怀疑小姐这几个月的种种异常之处,都与那条蛇有关。特别是在那蛇消失一个月又重新出现后。
至今想到那一幕,她都要脸红。
常言蛇性本淫,由不得人多想!而且好好一个闺阁少女突然就喜欢上养蛇了,本身就很奇怪!
“咱今天去请个安吧,顺带与老爷夫人提一提及笄礼的事?”芙雁提议。
小姐已连着几日寻借口不出门了。
事实上若她坚决要求,方仕承应该还是会让吴氏用心替她操办及笄礼的。毕竟要顾忌她背后那位看不见的“靠山”。
“不用了。”
方别霜拾了少年的发尾,绕在指尖把玩。少年靠坐梳妆台,一头柔润白发铺散得到处都是。她平平淡淡地同芙雁道,“忙完就都出去吧。”
众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音顿时都停了。
两个婆子招招手,把人都领了出去。
芙雁没有跟去。
十多年来,她陪着小姐长大,自诩对她的了解至少有七八分。但现在她总想不透她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前些天小姐还大着胆子带她去银楼打首饰,看得出绝对是有心要为自己的将来做足打算。怎么今天提起最重要的及笄礼,她态度却如此消极?
那日还破天荒地问如果不嫁人会怎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真如她直觉所感,与那条蛇有关?
芙雁站在后头,抱着花瓶不住地擦。想要说好多话劝她,又无从开口。
怎么说起呀!
水盆里暂置着的几枝新剪来的木芙蓉。粉白色的花苞沁着冷津津的淡香。
方别霜抬头看外面,外面几棵树一半秃一半凋零。
十多年前,这些树还不足一人环抱,树冠才到屋檐。
她靠椅懒坐,觑了眼镜子里满面苦恼的姑娘。当初细如豆芽的小女孩儿个子已可称高挑。
时间是过得很快的。
她们已同在这座冷僻的小院子住了十多年。互相从不怀疑会陪彼此到生命永久。
因为一个小姐和一个贴身丫鬟的命运总是显而易见,难有意外的。
在家是小姐和丫鬟,进入另一个家,就会成为夫人和婆子,直到最后。
方别霜抚弄着手里银丝般顺泽的白发,问芙雁:“你觉不觉得,我们这一生,好像都被人钉死了。”
芙雁先为她的主动开口惊了一惊,很快又对她的话感到莫名:“怎么这么说呀。我们不一直在努力争取过得更好吗?”
方别霜摇一摇头:“其实嫁给谁没有区别。为人女,然后为人妻、为人母。总难‘为人’而已。”
芙雁搁下花瓶,往她身边的小凳探身坐下:“原来,小姐一直在想这些?小姐啊,你是极聪明的人,连我都明白若把世事看得太透便不能存世的道理,你如何纠结这个?你说没有区别,那嫁公子和嫁小厮能一样吗?嫁到姚家和嫁到苏家能一样吗?”
“在没有办法,又得活下去的时候,人得装糊涂。我知道的。但如果,有办法呢。”少女看着她,声音越来越轻,眼睛里的光却愈发凝聚,“如果有行止自由,做什么都可以的能力,还要再去为人妻,为人母吗?”
芙雁预感不妙,表情僵硬:“你有?”
“不要和她说了,她不会理解你。”
肩上一凉,少年长指覆来,方别霜侧去余光。
衔烛手掌撑脸,拖着声:“她以为你被我弄得中了邪。她总想背着你丢掉我。”
确如他所言,眼前的女孩一脸警惕,满目忧愁。显然把她的话都当成了疯言疯语。
方别霜微敛视线,良久道:“你也出去吧。”
芙雁一下紧张起来:“小姐还有些话我想……”
“不必说了,我都明白。”
方别霜打断了她,略有些自嘲地笑笑:“我今年累着了,才总生出不切实际的臆想。实际该怎么做,我怎么会不清楚呢?你去吧。”
“可是……”
“我毕竟不是真的可以为所欲为,你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呢?”方别霜看向屋外,交代道,“那几个小丫头头脑都不灵清,做事做不好,你去看看吧。”
再三催促之下,芙雁不甘不愿,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屋里只剩他们。
瓶立台上,花浸水中。
空气静谧。
方别霜松了手中发丝,起身往瓶里灌水,然后拾起花枝,一一裁剪插上。
花苞随她动作一颤一动,清露涟涟。
衔烛陪在她身边。
学她的样子,也拾了花,插进瓶里,调理摆弄。
偶尔手指会撩碰到手指。
一冷,一热。都是湿漉漉的软肉。
盆里空了,瓶里满了。
剪下的残枝和抖散的花瓣零落水面。
不足虎口一握的细瓶嘴里吐露着大朵大朵清丽娇美的花。
衔烛趴下来,安静地看花。
花后是主人垂下的视线。
花瓣还在滴水,滴到他的眉心,淌进他的眼窝。
他受不住地眨眼,主人伸来暖热的手指,轻轻地把那粒水珠揩去了。
极温柔。
他从她袖口闻到与花相似的淡香。
这让他联想起从前一个又一个,同样类似幸福的瞬间。
心在这时很恬静,很满足。
他仰望她,眼中笑意温和:“主人可以随时离开这里,不用管他们。主人是完全自由的。”
方别霜面目沉静。
亮暖的光穿窗照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