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别霜懵了一下。
她瞬间反思,没反思出结果。她还是立刻和他道歉:“对不起,我不欺负你了。”
“……你怎么能这样欺负我。你。”
他伤心至极,每个字都像是从心里一口一口带着血呕出来的,听得人心碎,“你不爱我,你讨厌我,你嫌我恶心。你,你爱小蛇,不爱我。我都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欺负我。”
他扒着她的肩,那么的伤心,嘴里全是浸满了委屈的控诉,手掌却还是那么的小心,置在她肩上,只轻轻地揪她的衣服。
方别霜感到自己的心好像都被揪起了,随搏动“咚咚”地流血。
前所未有的疼。
疼得她满脑只剩一个想法。
让衔烛不伤心,让衔烛开心。
她想要衔烛开心。她想要他真正地开心,再也不流泪。
她从前怎么舍得对他说出那样狠的话的?
他全听进了心里去,他全记得死死的。
她不好,真不好。非但没有保护好他,还让他一再地难过。她怎么能让他这么难过?
怎么办。怎么办?
方别霜愧悔无比,脸埋在他胸前,几不能抬头。
他却连她的衣肩都渐渐地松开了。
躯壳难承悲痛,他去扶旁侧的高几。高几应声断裂。几上花瓶倾倒,一声巨响后,支离破碎。
他极力往平静去缓和嗓音,出声时声音已变得低而哑:“错从不在你。我很,我自己很,很不好。”
她只是不爱他,不爱当然从不是什么错。
话至最后,少年重重地喘口气,仍没能挡住更巨大的痛苦将他一遍遍地碾压。
衔烛转步朝外迈去。
他想走了。
“我根本没有讨厌过你!”
袖摆被身后少女紧紧地抓住。
“当时,我,”她有些抽噎,“我当时太害怕了。我胆小,我怕你,我口不择言,我怎么会没有错。”
她难为情地流泪:“我恨我自己无能。怕被你拿捏,怕生死都由不得自己,我那时候还并不真的了解你,”
“我自以为地揣测你,畏惧你、排斥你。现在,我现在明白了,我想保护你,我应该保护你。我现在才明白……”她扯着袖子,努力去抱他紧绷的手臂,“你信我此刻的话,不要信之前我违心的话,好不好。”
黑暗中,少年只是一道高高的影子。
教人什么都看不清的影子。
影子背立在前,被她抱至怀中的手臂绷得僵直。
既有愧,要弥补。有悔,要挽回。
越难说出口的话,更要说出来。越难做到的事,更要鼓足气去做。越难面对的自己,更要抬起头来直面。
方别霜越过一地碎瓷,站到他面前。
她扶住他的臂弯,再度踮脚,将这道单薄的影子抱住。
满怀清冷。
她的心更疼了一疼。
她揽扣他的肩膀,要他靠上自己。
他不肯。
捂着心,硬着腰。
方别霜一点点贴上他湿凉凉的脸,什么也不怕了,小声道:“让我保护你,好不好。”
耳边哽咽一下变得明显。
他在轻轻地抖。
“喜欢你。喜欢衔烛。”她含着泪音,对他的耳朵道,“喜欢衔烛依赖我。衔烛让我抱,好不好。”
伴随几声再咽不下的闷闷气音,肩上微沉。
少年下巴搭来,在她颈窝脆弱地呜咽着。
方别霜抽疼着的心彻底软掉。
她带他回到隔间时,隔间内点燃的灯已烧得只剩半支。
少年坐在长凳上,眉眼微垂,泪水朦胧。
胸膛还在因难以完全压抑住的抽泣不时轻微地震。
不论她刚才如何地哄,他都不发一言。连崩溃的哭泣,此刻也渐渐止了。
此前她伤透了他的心,再想要他敞开心门,必然不能容易。方别霜心里清楚。
她探身扶他的膝盖,吻一吻他不断溢泪的眼角,更真挚地表白:“衔烛想哭就哭,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你怎么我都喜欢。”
“你摸摸我的心,它喜欢你。”她握他的手,贴放到自己胸口,“是不是感觉得到。”
昏暗灯下,少年安静地掉着泪,并不看她。
“还不信,你可以进我的念识。”少女近距离地凝视他的眼睛。
他终于摇一摇头,嗓音都是湿的:“不可以。”
“我允了你,就可以。”
他眸光轻垂,些微的涣散:“允了,谁。”
少年鼻尖透粉,卷长睫毛潮湿粘黏,暗光亦难掩其容色。看得人心里发软,又发痒。方别霜抬膝轻抵他的腰,亲几下他的脸,回答道:“允了衔烛。”
他却慢慢移开眸,再次没了声音。
几近于无的反应。
方别霜为他擦泪的手随之慢慢停下。耳边密密麻麻,雨音嘈杂。
显得他们之间的这股沉静格外幽长。
一颗急于证明点什么的心,在这种泼天的寂静中,忽然失了躁动。
她开始认真想他的话。
还能有谁呢?
他们之间,当然没有别人。
他在说谁?
疑问一旦冒出,追思便不能止歇。
她想到这些天的桩桩件件。桩桩件件都开始串联。
他极敏感。她知道的。
她轻易一句话,落进他耳中,都可能牵出他千丝万缕的心事。
不论是多轻易的一句话。
譬如,她曾说,他在她眼中只是条蛇而已。
那天晚上,他对她说,不是只有爱他才可以玩他。
凭什么她不爱他还可以玩他呢?凭什么呢?他又怎么可以被玩,他怎么这样跟她说起他自己呢?
那天晚上,她为什么没有这样问回去。
一句也没有。
为什么每一次听见他叫她主人,她都没有制止。为什么直到刚才他转身要走的前一刻,她对他说过的话里,都没有一句的口吻像只是对心悦的人,而非对一条蛇而已。
他哭着说,她爱小蛇,不爱他。他这样以为。
她曾经,也的确不止一次地强调,她对蛇与对人的情感绝不可能一样。
她的轻易,哪一句不沉重。桩桩件件。哪一桩,哪一件,足以让他相信她的喜欢?
换做是她自己,她可以相信吗?
如果强求她回馈爱意能是一种欺负,那轻视他的爱,戏弄他的爱,又是一种怎样的过分。
雨没有停过。
少年不反抗地坐着。不论她想什么,做什么、不做什么,他只没有声音地流泪。
眼泪一珠滚着一珠,顺睫毛砸落,砸下去也没有声音。
方别霜再次望他模糊的红眸。
模糊之中,是一片黯淡。
那些眼泪好像都在她的视线望进去的那一刻漫涌进了她的口腔。铺往舌面,牵出无尽的苦味。
苦味又一连扎往心脏,带出抽刃般的痛感。
她能感觉到的疼,是不是还不足他所经受的万分其一。
与她相处的每一时,每一刻,他是不是只感觉到自己的爱都卑下,都轻贱。
他是不是在告诫自己这一切都理所应当。他的爱就该不重要,就该被轻视,被戏弄。
是不是。
怎样爱他这个问题,如何能向他问出口。
她该问一问自己。
第57章
方别霜陪少年在仙露中泡了一二个时辰。
夜间入帐以后,她挨着他的胸口,抱着他不松手。
衔烛哄拍她两下,她才安分睡了。
天未明时,他出现在别院。
大雨停歇,冷雾压人。
青黑天幕下,少年随意坐着,手里闲闲把玩着半只鬼气未褪的魂魄。
盛怒无声。
只剩半个魂的小和尚跪倒在旁,抽搐不已。若非灵识中尚存有灵瓮,他已然丧命。
纵使神君并未刻意去听他与方别霜之间的交谈,但前后因果,并不能瞒得过神君。包括他与师门的各种心思,神君都知道。
昨日他擅自去找方别霜,尽管只是拿出两只仙露罐子,什么都没多说,但这种行为包含的暗示意味太多,方别霜也的确都感知到了。这触犯了他的逆鳞。
气若游丝之际,视线尽处,少年站起身。
长袍赤足,威不可逼视。
转身那刻,一团被玩弄得变了形的魂球脱出少年五指飞滚回来,瞬间侵入小和尚喷涌鲜血的口中。
他的声音淡淡落下:“拿了我的东西,就不要自以为是地违逆我。我对你们的想法和目的没有兴趣。”
小和尚脸趴泥地,及至咽下喉口腥苦的血沫,才能抬起头。
雾隐日月,天地空荡。
少年已经离开了。
他勉强把自己翻过面来,仰躺朝天,呼嗬呼嗬地喘气。
怎么会有人能为他人的生死献出一切,却对自己的性命漠视到如此恐怖的地步。
纵使强大,灭亡必然已是他们不可更改的宿命。
魂魄正在体内一点点粉碎,又重新融合。浑身剧痛。
痛感渐消以后,小和尚扶地起身,抹抹脸上的土和血,再度望天。
虽然如此,但毕竟灵瓮在他这里。神君顾念着这一点,便不会真的要他性命。
他能做的会比老虬龙更多。
再试试吧!
溪汀阁。
夜间下过雨,有人在扫廊上的积水。
衔烛缓步走到纱帐前。
他轻拢起少女蜷睡着的身体,将她完整地揽抱住。
少女的脸再次无意识地紧挨上他的胸口,一如昨晚。
他理了理她散乱的发丝,垂眸慢慢收紧了手臂。
室内再静了一二刻。
少女呼吸一长一促,手臂轻抻,懒绵绵地落到他身上。
衔烛睁开眼,枕上少女睡眼惺忪,轻轻地注视他。
她伸手,拨水一样拨弄他脸际的碎发。
帐外暖光花白,点在她黑润润的眼睛上,像一纸墨画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此刻这亮色只凝向他。轻柔,软润,和她指尖的动作一样。几根发丝划过她的指腹,被她撩往他的耳后。
她的脸跟着近了,衔烛睁着眸,被她亲了脸颊。
“喜欢你。醒来看到你,心里好安定,好欢悦,”她声音也很轻、很柔,如同一缕风擦过发梢,在他耳畔短暂停留住,“觉得幸福。”
少年眼睫动了动。
少女的颈枕上他的颈,肩膀微微陷进他的怀里。那么自然,好似一切都稀松平常。
她呼吸匀和,如晴日湖岸边上时进时退的小波浪。她说:“这以前,我很久没有觉得幸福过了。”
少年的手臂从后抬来,轻环住她。
让人越躺越懒的怀抱。方别霜提了口气,才催说自己起身。
衔烛靠在妆台一旁。
她面对着梳妆镜,簪好头发:“我们出门走走吧。不管他们,我们走我们的,试试吗?”
也许以后的每一天都要那样漫无目的地活下去。方别霜想提前体验一番。
衔烛依她一切想法。
街巷秋光微凉。
他戴着幕离,走在她身边。
行人侧目纷纷。
街边馄饨铺正在收摊。热烟缭绕,碗被堆得一摞一摞的,筷子收了一盆。
方别霜拉开一条长凳,要了两碗虾籽馄饨。
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被端上了桌。
很烫。方别霜舀起一只,吹了两下,又将勺子静置在碗沿。她支起腮,眼刚抬起,见对面少年轻别一下长指,一股凉风顿从他指间拂来。
氤氲在眼前的热气不见了。
方别霜垂目看一眼碗,探手一触,温了。
她笑起来,搅搅勺子,弯着眉眼瞧他:“卿卿,馄饨就要烫的才好吃。”
衔烛隔纱望她。
他点一点头,片刻后,将自己面前尚冒热气的碗推向她。
方别霜抬指抵住,推回去:“你自己尝一尝呢。”
她为他撩起幕离轻纱。
轻纱下露出了少年下半张雕瓷砌玉般的脸。
衔烛翻舀起馄饨,送往艳红的唇边。
“不是这个意思,”方别霜赶紧按了他的手臂。
少年抬脸,红瞳圆润。
她心又被看得一软,“要吹凉等凉,不然要烫伤的。”
衔烛捏握着勺柄,沉默后问:“为什么?”
既然烫的要等变凉了才可以吃,吃的终究还是温的,怎么会更好吃。直接吃温的不是更省时方便。为什么一定要亲自等凉再吃掉?
“我们并不赶时间。早晨风凉,慢慢吹着吃,身上也慢慢地暖起来。还可以闲聊很多话。你试一试吧。”
衔烛无话,听她的,一只一只慢慢地吃了。
吃完馄饨,方别霜数好铜板压在碗底,领少年继续闲走Ɩ。
他话少,她话也不多。
但都走得很慢。
有卖糖葫芦的,她买了糖山楂、糖山药,还有糖人,都递给他。
走到茶肆,他们坐下歇脚。
她又点了壶桂花茶,与他细细地喝。
梧桐叶落,秋花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