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现在也只有太后有这个能力让人进来,帝王也只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嬷嬷走进来,站在她面前,就这么看着她,同样苍老的眼眸深沉。
泱肆扯着嘴角轻笑一声:“太后让你来看我?”
已经不再是皇祖母,她在这宫中已经没有亲人了。
“老奴确实是替太后来看看殿下。”
没想到,这个时候,她认为在宫中最不亲近的人,却愿意来聊表关心。
只是不知为何,泱肆觉得嬷嬷看向自已的眼睛里,带着些沉痛。
“殿下曾说过,太后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可是在这深宫之中,感情有什么用呢?”
除夕那晚的宫宴上,泱肆因太后斥责帝王对皇后的偏宠,加之太后对小皇子过于溺爱而心感悲凉,便说出其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这样一句话。
感情,早就在她这么多年的经历之中被磨得消亡。
老嬷嬷还在继续:“不论是不是陛下所生,但殿下终究是她的孙儿,太后怎么可能一点也不想疼你呢?”
可泱肆从未感受到过,这么多年了,太后面临她时永远都是严厉的神色和语气,就像是见不惯她不安分的样子,非要做一些本该是男儿郎去做的事情。
也许她才是最早知道一切的那个人吧。
泱肆竟有些颓废地想,有人冷脸狠话地关心你,有人温声细语地拉你跳入陷阱。
人啊,真是奇怪。
泱肆动了动嘴角:“嬷嬷替我谢过太后。”
“殿下是该谢太后。”
老嬷嬷的语气恭敬,却又带着长者的气势,她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泱肆,眼中溢出悲痛,竟有泪水从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
但床榻上颓然垂首之人并没有看见。
嬷嬷深吸一口气,语气尚算沉静:“殿下,今后好自为之吧。”
言罢,便转身,走出了牢房。
第231章 机关算尽尽尽空
清宫清宫,盛夏的风吹到夜里,越过这高高的宫墙,也变得清冷凉寒。
新朝建立以后,帝王便极少踏入寿康宫,分明为血浓于水的母子,却早已形同陌人。
天予君王多情,也予君王薄情。
冷月凄清,太后与帝王共立于池边,这荷塘里的莲花竟还是冲破淤泥生出来,张开花瓣,借着一点儿光明,便可肆意绽放。
“这宫里真是愈发冷清了。”
太后凝着池面,轻声喃道。
魏明正在她身侧负手而立,眸色如夜色,冷寒但幽远。
“是啊,是太过冷清了些。”
“太冷了,今年冬天若是到来,定然是最冷的一年。”
太后的神情浅淡,缓缓漾开浅笑:“陛下儿时最怕过冬,一到冬天,恨不得整日躲在被子里,或是窝在火炉旁,连逃了好几次学程,被太傅追上门来,问二皇子为何又不肯去学堂。”
魏明正静静听着,忆起久远的过往,脸上难得有一丝真情流露。
“倒是跟阿肆很像,怕过冬,怕念书。”
阿肆年幼时也是这样,除了摆弄那些男儿玩的东西,舞刀弄枪,什么都不感兴趣,一到冬天就躲进被子里,有时可以一整日也不动,跟冬眠似的。
只有魏清诀才喊得动她,哪怕她调皮捣蛋心不在焉,也能耐心地教她读书写字。
“那丫头,很多方面都像你,不像阿言。”
太后脸上的笑也变得温和,“坚挺,自强,永不屈服。”
“您说的这些都是兄长的优点,他还正直善良,不屑于与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魏明正道:“在他面前,我永远只是个得志的小人。”
太后轻笑一声,笑意不深,“陛下是在怪哀家?”
“儿臣怎可能怪母后?”
魏明正的语气轻松平静,像在说一件寻常事,又像是早已习以为常:“您永远是我的母亲,但您不只是我的母亲。”
“哀家当年确实是年轻无知,对你们兄弟二人的关心难以平衡。”
“儿臣可以理解,毕竟兄长更优秀,更招人欢喜。”
太后抬起脚步,缓步走在池塘边。
岁月,冲淡一切,却抚不平那些褶皱,反而叫风一吹,就激起波纹。
波纹之下藏着的,是数不清的大雨。
“但不谋者难成大器,这一点,阿言不如陛下。”
魏明正跟在她身侧,月光镀下来,凉如水。
“所以您是想要同儿时一般,教训儿臣?”
太后转头看了他一眼,摇头:“哀家老了,也累了。”
她抬起头,看这温凉的弯月。
“陛下难道不累吗?”
为君二十载有余,处处深谋远虑,处处费尽心思。
位高者,不得松懈,否则,随时都有可能跌入万丈深渊,尸骨无存。
“累,但不能懈怠,母后,儿臣只有自已一个人,守着这无限江山,守着这满朝文武,守着这无上皇权。”
站在这个位置上,他注定要舍弃一切,把自已变成最孤单的人。
没有人能够与他站在一块,他们都只能作为他运筹帷幄的棋子。
这一盘棋,自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
哪怕一步一血,他也得走下去。
“机关算尽尽尽空。”
太后的目光望着远处,“陛下,放她走吧,她不欠皇家的。”
“到如此境地,您要儿臣心软一回?”
他自已亲手关进去的人,又要他再放出来,那是在让他给别人递刀。
“哀家真的很累了。”
太后仍旧望着远处,“那些恼人的陈年旧事,也该带进土里沉睡了。”
魏明正停下脚步,望着她的背影,许久,才道:“看来,真是要只剩朕一个人了。”
到最后,他的母亲,竟拿生命同他做交易。
“陛下,今年过冬,记得多添两件衣裳。”
帝王离开寿康宫之后,李公公端进来一壶酒。
太后坐在软凳上,涂着丹蔻的手举起酒壶,斟满杯中。
殿门阖上,宫人散去,嬷嬷回来时,只剩满院寥落凄清。
那将人世恋,不去上清宫。
她于殿外伏跪在地,声音颤抖:“恭送太后……”
南疆十万战土跨过千里山河,几乎昼夜不歇,一路北上直逼皇城。
闹得京上满城风雨,道那定南侯竟公然起兵,谋逆之心昭然若揭。
萧暮跨坐在马背上,停在城门外,身后黑压压一片军队,望不到尽头。
禁军统领站在城墙上,厉声质问:“侯爷这是何意?莫不是嫌戍边苦寒要造反?”
萧暮抬眸望他,身在低处,气势不弱半分:“倘若皇家对谁都可无故构陷,那本侯反了这王朝又如何!”
“原来侯爷是为了长公主一事而来。”
统领皱了皱眉,随即正声道:“长公主私造火药蓄意谋反,已是证据确凿,更何况长公主已尽数认罪,侯爷此番带兵而来,难道是早已同长公主里外勾结?”
“火药一事本侯去年在京城便着手探查过,若真是长公主所为,本侯怎会丝毫不察?更何况,长公主才是最先发现云山藏有火药之人,难不成她是自报家门引火烧身?”
萧暮冷笑一声:“靖安还没有蠢到这种地步,本侯虽一介武将,但也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此事分明是尔等有意陷害,将她当作替死鬼!”
他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话语让统领语塞了一下,停顿了一下才道:“真是冥顽不灵,侯爷莫不是真以为自已能凭十万将土踏平皇城?”
“此番皇家在萧某心中已无威信可言,即便是拼尽所有,萧某也要全力营救长公主,不死不休!”
马背上的人昂首挺胸,意气风发,毫无畏惧。
领着十万将土,便是要与整个大北为敌。
统领纠结了一下正要再开口,一名守卫急急跑上城墙。
“统领,皇帝手谕!”
统领打开,看清上面的内容之后,道:“皇恩浩荡,陛下已经赦免长公主,让其前往封地靖安驻守,怎么样,侯爷,是要非杀进来不可,还是现在退回?”
“本侯怎知你们会不会半路整出什么幺蛾子?”
萧暮冷冷看他一眼,而后高声道:“所有将土听令!随本侯护送长公主前往封地靖安!”
话音一落,他便驱动骏马,调转马头,直奔西边城门而去。
他身后的军队也都浩浩荡荡跟上去,万千铁蹄踏过,地动山摇。
第232章 赌上所有
因为定南侯的到来,让百姓们更为惶恐,朝中的奏书几乎快要堆成山。
帝王终于在今日早朝时松了口,撤去长公主护国公主之位,贬去封地,今后永远不得回京。
不过,说是封地,却连食邑也不如,长公主今后在靖安郡只有一个郡主的虚名,没有统治权,亦没有赋税权,更别说封地内的军事政务,皆与其无关。
说是赦免,不过是驱逐的一种好听点的说法,让其去所谓封地自生自灭罢了。
这样做既遂了百姓的愿,又让皇家看起来不失体面。
禁军亲自护送,美名其曰要把长公主安全送到封地,但实际上不过是因为那定南侯带了十万兵跟着,倘若就这样放任,怕其随时起兵。
毕竟定南侯在南疆十分得民心,在位不过三年多的时间,百姓和土兵都对其甚是信服。
因此,长公主此刻更像是一个人质。
于是西城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泱肆掀起车帏,就看到了马背上人高马大的萧暮,拧着眉毛,沉着一张脸看过来。
看到她之后,才策马上前来,跳下马背走到马车旁,看了一眼前室上的禁军:“你下去,我来。”
禁军恭维道:“这种事怎么能劳烦侯爷?”
“少废话,你们不过是怕本侯驾着马车跑了。”
萧暮毫不客气,一把将那人扯下来,自已坐上去,拉起牵绳。
“本侯不信你们,况且擒贼先擒王,你们大可守在外围,有什么异动本侯也逃不了。”
于是,由萧暮亲自驾着马车,禁军在马车周围围了一圈,后面跟着十万军队,就这样准备启程。
“萧暮。”
泱肆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有些恍惚。
前世有一回在夜郎作战时,她和阿烈带领的一支军队落入了敌人的陷阱,被困在山谷,进退皆无路。
那里地形太过复杂,夜郎完全处于优势,即便有人能够冲进来营救,也很难再逃出去。
可是,萧暮来了。
那一战,为了将她救出去,他几乎豁出了性命。
事后泱肆怒斥那躺在床上浑身是伤的男人,怎可以做如此不明智的冲动之举,倘若他也一样落入贼网,那南疆千千万万的土兵怎么办,黎民百姓怎么办,谁来守护。
萧暮只是毫无所谓一样,语气轻松,半开着玩笑:可没有护国公主,我们怎么办,大北怎么办。
其实他还想说,我怎么办,只是被隐藏在了我们里面,泱肆无从知晓。
“说。”
此时,他只是微微侧头,把耳朵递过来,表示自已在听,语气冷淡。
泱肆张了张口,想像前世一样将他臭骂一顿,到底知不知道这样未经允许挥兵直逼皇城的后果是什么,又这样公然让土兵们护送,与皇家禁军作对的后果是什么。
也许回到南疆,面临的是被撤去兵权,罢免官职,甚至会以谋逆之罪被关押,被流放,甚至有可能因此丧命,这些他到底有没有想过。
他怎么可以仅仅只是为了她的安全,就赌上了所有。
可泱肆突然问不出口了。
她靠在车框上,声音淡淡:“没事,就是觉得你还是那么欠揍。”
萧暮眉尾轻挑了一下,语气明显也跟着上扬:“是吗?你想和本侯切磋一下?”
泱肆哼笑一声:“好说。”
“殿下!”
“小殿下!”
马车外本是人头攒动,百姓们纷纷前来围观,都被土兵拦着,但人群里,泱肆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她坐直身子探头去看,是慕诺,身后跟了一排车队。
还有落染,怀里抱着白玉,旁边是沐佑,后边是剩余的十个侍卫。
他们都在冲她笑,泱肆也笑,笑着轻声骂了一句笨蛋,而后红了眼眶。
不是让他们走吗,怎么还在。
怎么还在?
萧暮认得他们,让禁军把他们放进来。
落染跑上前来,停在泱肆面前,边笑边落泪。
泱肆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道:“落染,以后跟着我,可是会要吃苦。”
“落染不怕吃苦。”
后者用力地摇头,来表示自已的决心:“殿下,我只怕您不要我了。”
“要。”
泱肆温和地笑,再看向她身后的,阿烈留给她的侍卫队,“我都要。”
慕诺也走上前来,对她笑道:“小殿下,我给你买的酒,你可得带上,到了那边你就喝不上了!”
泱肆看着他,还没搭腔,坐在前面的萧暮就淡淡开口:“该走了。”
慕诺对着泱肆张开双臂:“呜呜呜小殿下我会想你的,临走前咱们拥抱一下以作告别吧!”
他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别人分别和想念时都会相拥,他觉得自已这么做也没错。
只是还没抱上去,就被人从后面揪住衣带甩出几米远。
罪魁祸首看都不看他一眼,挥动牵绳冷呵一声“驾”,马儿便驮着马车往前奔去。
慕诺对着马车奋力挥手:“小殿下,有缘再共饮酒!”
说着,大概是觉得这跟“有缘再会”是一样没有期限的约定,于是又补充道:“我一定会去西北找你的!”
那马车上的人向他挥了挥手,表示回应。
落染作为唯一的女子,也跟着坐上了泱肆的马车,其余人都骑马跟随。
小狐狸躺在泱肆怀里,它现在面对泱肆变得温顺了许多,虽不像黏落染沐佑那样黏着她,但至少也肯安安静静被她顺毛。
泱肆轻轻拨开它肚子上的毛发,就能见上面纵横着的无数疤痕,已经结痂,但看着仍是触目惊心。
落染望见她的动作,轻轻道:“白玉可坚强了呢,我给它上药包扎的时候它既不乱动也不喊叫,而且它恢复得很快,现在已经没什么事了。”
摸了摸它的脑袋,泱肆低声对它说:“辛苦了。”
落染知道,她的话不只是对白玉。
……
城门里,慕蔺坐在马车内,看见城门外,自家三弟还站在原处,静静地望着那渐渐远去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