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禀殿下,三殿下死于毒。”仵作从宫中来,遇事沉着,回的也不徐不疾,“此毒名‘杜鹃春迎’,在杜鹃花初绽之际,将其采摘捣碎取汁,千斤提炼,加以明晶水,就成了入口微甜的慢毒,中此毒者,必活不出来年杜鹃开谢。
经微臣推断,三公主服‘杜鹃春迎’是在去岁六月初一。”
六月初一,不正是瑞亲王的六十正寿?
宫中仵作技艺超群,虽没起死回生之效,却有准确推断之技,就连司昭府的白湘都师承宫中,断不会出错。
瑞亲王是先皇头一个儿子,年事已高,去岁瑞王子女为父大办六十正寿,这天投毒,选的巧妙。
瑞亲王聪明一世,他的子女很是孝顺,绝不会在喜宴上做龌龊事,来往朝臣,商贾不计其数,何况大寿,那日甚至圣上和皇后都送了礼去。
问题又会出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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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长公主府灯火既明,团院里那棵绒树,迎风簌簌,寥寥无星的长空下,翠绿难抵幽香。
一阵沉风习习,玉满堂里坐在榻上的女子裙边被微微拂动,宛如云绒含笑。
只见女子懒散坐着,跟前矮几上摆着一檀木小箱里的金条,在满屋暖洋下尤为灿灿,眼神颇有意思地盯着手中执着的信瞧着,信上写:
‘杜鹃花前多有会错意,陆某多有得罪,与上次无二,不知郡主喜欢何物,金条奉上,特此谢罪。’
檀允珩唇角笑意不明,这是陆简昭今晚回到陆府后准备的道赔罪礼,连着一封信,派殷叔来亲自交到她手上。
记得上次,这人把她的绣球弄丢,送来的也是一小箱金条,如今她都收了陆府两箱金条了。
与其花错钱,不如直接了当给她钱。
何尝不是‘节省’。
檀允珩目光淡淡扫了眼矮几上被打开的那箱整齐列着金条,跟身边的丫鬟宿萸交代,语气堪比穿堂风清凉,“把绣球拿去五福堂当掉,就说是明仪郡主亲自绣的,看看可换多少金子。”
宿萸识字,看得见信上所写,自家主子的亲手绣的玲珑绣球,被陆世子一句看顾不当给弄丢,而后送了一箱金条,赔礼,公主府哪是什么缺金少银的地方,用得着陆府贴济。
宿萸难免为自家主子抱屈,“郡主,这世子爷怎么还不对您上心啊。”要是陆世子对郡主上心,怎会送金子,分明就是对她主子还不上心。
话中多少忿言,檀允珩摇头轻笑,看着宿萸,她有四个贴身丫鬟。
宿萸、喻琉、裳蓁、堇卿,都是打小进府陪她的,不比她大几岁,往昔除了跟她出门,或者办她所交代的事外,都待在府上,不懂情爱一事,实属正常。
她想了下,道:“那就再添一把火,让陆简昭上心。”
宿萸不明所以,直意,“郡主打算怎么做?”
檀允珩交代道:“明儿一早你按我说的去把绣球当掉。”
她手在檀木箱边缘敲了两下,“城北屋舍重修,是由我哥哥和徐夫子领着,当掉绣球后,连着陆简昭给的两箱金条,一同拿去给他俩,他们会明白的。”
沉夜,万籁俱寂,都城之中谧如幽潭,唯独沿街灯笼轻风摇曳。
隔日,六月出头,这一天有人欢喜有人忧,三公主府上高高悬挂白绫,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瑞亲王府红绸夺目,祝寿的客人满面春。
日头高悬而下,有人哭泣有人欢笑,两家虽不在一条街上,即便都城再大,也不过皇宫脚下,又能大到哪里去,凡一处声音消停,另一处隐隐将听,只是各不相干而已。
先皇一生没立皇后,除了当今圣上有幸有个活着的亲妹妹,剩下的先皇子嗣里都只剩下独苗了,沾着同父之亲,却没手足之意,人性薄凉。
近午时,司昭府内井然有序,空气中隐约可嗅的肉香味,让值守的衙役眼中一亮,心里不由期待起来待会午膳是什么美食佳肴。
檀允珩在东偏房换上自己衣裳,门‘吱呀’一声被她打开,冲着她房门的对面房门刚好也被一人打开。
金乌上移,逐渐将她屋外檐下的璀璨转到院中,东西二房都镀在阴凉下,隔着被烧得无影无踪的流云,四目遥遥相视一眼,随后二人一道往司昭府外走。
檀允珩绝不会放过和陆简昭独处机会的,出言极快。“这么巧,陆司昭也去瑞亲王府上做寿。”
陆简昭脸色从容,淡淡回了她个“嗯。”
出司昭府,檀允珩往马车里一坐,视线里的人随着隔帘放下,被阻在外消失不见,她唇角快意一笑。
瑞亲王府人多眼杂的,陆简昭眼疾发作,伪装再好,抵不过那么多双眼睛,能坐在瑞王府中的人可比当时汀兰宫宴多的多,都不是什么善茬。
便又给了檀允珩可乘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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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湛的没一丝白云,热意炎炎。
瑞亲王府门前络绎不绝,竟是些华丽束装的门第,淡淡清凉香膏扑面而来,缓了不少舒爽。
陆简昭将马骑到瑞王府一旁,让开正道上经停马车的府门前,把缰绳丢给等着他下马的小厮,返回府前时,檀允珩刚好下马车。
可巧檀允珩没由来地打了个喷嚏,虽说她是个不常用香的,但嗅到过的香也不计其数,闻香打喷嚏还是头遭。
这香……
跟她犯冲。
还是早点进府为好。
陆简昭望着檀允珩从他身边擦过的背影,眼神快速犀利地扫了眼门庭若市,快步跟了进去。
瑞王府设席分长幼,长辈一席,晚辈一席,不分男女,檀允珩和陆简昭过来的晚,别家小姐公子都已坐定,嬉笑交谈,片刻安静后,又复了喧闹。
二人的位子左右挨着,檀允珩看了眼她的位子,是在最右侧,陆简昭她左侧,再往左是四公主府的大小姐南应泠,她不容置喙地坐在陆简昭的位子上。
南应泠端坐着,貌似就在等檀允珩过来,一副‘你终于来了’的样子,见人坐下,提盏即敬,端了个礼貌地笑,道:“听说当街民妇死了,想来以珩妹妹的聪明才智,已经明朗是非了。”
四公主府不会那般蠢。
檀允珩听出了话中之意,淡笑回敬,“听闻应姐姐在春日宴席上有了心上人,妹妹还不知哪家,在这儿提前恭贺了。”
确实,当街指骂蠢到家了,四公主府安然无虞。
檀允珩跟这几家公主府不熟的很,有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都是聪明人,不必多言。
陆简昭进来时,厅里刚复了的热闹,再次熄落,他人在府里耽搁了些时辰,他回都后,在外走动不多,瑞亲王府上的下人跟他核实后,方才进府,有认出他的官员,上前搭讪的,一耽搁也就晚过来了会儿。
下人引他到位子前时,他的位子上坐了人,坐着的人身份高贵到在场的人,除了比她年长的皇子外,剩下的人都要起身朝她行礼问安。
在场的小姐公子皆知檀允珩正在追这位陆世子,而陆世子却不为所动,同在司昭府任职,他们从王家公子口中听闻的是,陆世子面冷心冷,清隽疏朗,将明仪郡主的欢喜视若无睹,今儿倒是被他们撞了个正着。
明仪郡主一进来就坐在本该是陆世子的位子上,若换成位子是旁府公子哥,倒是巴不得,可这偏不是旁人,独得圣上圣宠的侯府,陆大将军的独子,一家子的贵臣,遇上的是圣上当亲女儿养大的郡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除了没有公主的名头,连封号都选的极好.。
明仪,明媚春仪如朝阳。
席面上的喧哗一瞬消匿,甚至没见过陆简昭的富家子女坐在后头屏息直腰,想看看传闻中的陆世子究竟何等英姿。
远远瞧去,只看到一男子身着沧浪绸缎圆领袍背影,沉稳如松,在满厅散着丝丝凉意的祛暑中,明明朝如春阳之姿,他却犹如一座雷打不消的冷峻雪山,自持着北风啸啸,厅中风辗转,空气冷凝,令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富贵人家子女直打了个冷颤。
远远坐着的人都如此,何况近身在陆简昭一侧站着领路的下人,心中早就吓破了胆儿,他一不敢让郡主起身,二不敢命陆世子往旁边坐,三弓着身子不敢抬起,最后还是瑞王府的长子,南承誉看不下去,起身尽地主脸面。
南承誉站在陆简昭身侧,拍了拍陆简昭肩膀,化解气氛道:“郡主年纪尚轻,还望世子爷不与之计较,往旁边一坐。”
话成没成功化解尚未可知,倒是惹了坐在檀允珩对面的南允珏和徐鸿越,二人下意识反应护短,怎么就会欺负他们珩儿年纪小,贬低这个,高抬那个,就是瑞王府长子的作风?
真是令人贻笑大方。
二人没起身,是早已看破瑞亲王故意将珩儿和陆家世子的位子放在一起,并非帮着撮合二人,而是想让陆世子更加厌烦珩儿,故意而为,还专程把陆世子的位子放在珩儿和南应泠中间,也想令陆世子半席而出,好趁机在外拉拢。
要不是珩儿着人今早送了几箱金子来,加上刚又递了眼神过来,让二人别冲动,她要听听陆简昭何说,二人早起身了,毕竟天下无能容忍自己妹妹受屈的哥哥和夫子。
陆简昭不是不知自己被算计,他按兵不动,就在等瑞王府的人上前调和,将上一军,“不知南大公子可否让郡主把位子让还给在下?”说的风轻云淡,却不计较却往回要,让人无法回拒。
众人寒嘘,相视不敢言,厅里冰融在瓷缸中‘滴答滴答’地声音通透响亮。
檀允珩一刻也不曾抬眸看过陆简昭,仰头看人太累,她不愿意。
她整个身子被陆简昭挡了个彻底,坐她左侧的南应泠一侧眼亦不能从她不以为然的面容上感知到什么,世家子女惯会的沉静,在任何外人所在场合都不会失落的。
身为女子,南应泠却能感同身受,明明一番好意,却被人漠然视之,果真如坊间所传,陆世子是个不会疼惜人的,即便是郡主在追这样的人,也架不住人不赏脸。
瑞亲王府的人精明利己,从不做损人不利己之事,想挑翻本就令陆世子无感的姻缘,结果却落了个骑虎难下的局面。
一个两个的都得罪不得,借着郡主的光,南应泠倒也能看看瑞亲王府的长子,该如何处置。
南承誉短暂两难后,陷入更深的两难,府上宴席,家父花甲次年,不及去岁大寿,也是可喜当贺的,绝不能出现争执,为此他思忖再三,话才张口。
“好妹妹,哥哥回头再给妹妹赔不是,可好?”语气哄着诱着,在场的人听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哄喜欢的女子。
瑞亲王成婚多载,正头夫人不能生养,娶了几房姨娘,才有了多个子女,为长的便是南承誉,年过三十,不曾娶妻安家,一门心思只想娶的人就是檀允珩。
不是喜欢,只因檀允珩家世乃都城最优,若能娶回家,相夫教子,往后享不尽地荣华,甚至只要他调教的好,往后宫变,珩儿乖乖让他挟持,他把着皇帝心头好,皇位也只能是他的,来日称帝,倒可以让珩儿为后。
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心,于是瑞王府险棋一招,两手抓,把珩妹妹和陆世子的位子放在一块,为的就是让陆世子对珩妹妹相看两厌,他的成算又增了一分,而后不得不逼着陆世子起身离开女子堆中,借机劝说陆世子归降瑞王府,为来日筹谋共商大计。
檀允珩棋行偏招,直截了当往陆世子位子上一坐,南承誉的心跟着抖跳了下,还以为府上计谋要败了,结果陆世子自己倒是送上门了。
那这个顺水推舟的人情南承誉可接下了。
呵呵。
檀允珩抬眸浮笑,轻飘飘一眼掠过陆简昭,转到南承誉那张脸如刀削,充满假笑的脸上,素常道:“珩儿听闻誉哥哥心系朝堂,或许还不知誉哥哥身侧这位世子爷,慈悲心肠,给城北重修屋舍布施黄金一千两百两,誉哥哥可要好生记着些。”免得让人觉着侯府抢了瑞亲王府乐善好施的名号。
瑞亲王乃先帝头一子,就连她舅舅这个当人弟弟的,也免不得礼让三分,从先皇到圣上,瑞亲王府从未断过布施之举,放在之前确实得了不少民心,以至于到现在百姓谈起瑞亲王府,还津津乐道,是个善人之家。
檀允珩今早让宿萸前去将她亲手绣的绣球当掉,五福堂的掌柜笑呵呵拿了黄金千两,加上陆简昭送的两箱金条,共一千二百两,她一同以陆简昭的名义布施了去。
为得就是在这场宴席上将南承誉一军,不是想拉拢陆简昭吗,若给自己拉个敌人,当真是有趣极了。
南承誉没事时,损她抬举陆简昭;有事时,好话哄着她,她就那般任人宰割?
不是好善布施吗,那就拿出大善人仪态来,偌大的瑞亲王府,想必出点银子,不是什么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