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当事人才知,心中迷雾沼泽里的女子身廓再次重现,影影绰绰中,陆简昭无论如何提步前行,都走不出雾障,更走不到那女子跟前。
他心中怎会有女子身影?
他望着眼前重重雾霭,看不清摸不透,心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清风自来地惆怅,他缓缓抬起垂在身侧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一瞬,感受到心跳在他手心鼓动。头顶鲜阳,强撑着眼中痒意,恍惚之中脑中浮现那晚乌云掩月,他单手扣着郡主手腕时,缓缓有节奏的脉搏在他手心清晰明了。
又怎会无端想到明仪郡主。
不经意地动作,檀允珩看的唇角缓缓浮了一笑,“陆司昭回到府衙上,记得把苏鸣请回府衙当差。”
最后一个话音还在陆简昭耳畔,檀允珩便放下了帷裳,偌大的瑞亲王府,不可能丢人的,何况是陆简昭这么个风光人儿,南承誉早派丫鬟故意从她身边过,一板一眼详谈着陆世子与南承蕴交谈甚欢,不然哪个府上下人能在背后谈主子闲话,怕不是嫌命太长。
苏府帮着妙亲王府做事,还是她告诉陆简昭的,妙亲王乃小楼国外孙,即便小楼国归顺,也改不了小楼国擅毒实事,甚至南祈繁华,对解毒依旧薄弱,不然小楼国早被打到归顺,何必等到最后一战。
六位亲王,都是自恃清高的主,妙亲王自然也不例外,早年苏御史从地方小官入都,是妙亲王独道的眼光提携着,不然陆夫人不可能去了趟苏府就中了毒。
她不知瑞亲王为何知晓此事,可既然祭了王政安的狗,轰动司昭府,甚至百姓上府衙作证之后的交谈,也被湮熄,如若不然百姓中早就传开了,看王府不顺眼的朝臣,弹劾的折子必不可免,一切都想凭空消失那般无二。
除了杀鸡儆猴外,更还阻陆简昭查陆夫人中毒一案,牵扯不浅,瑞亲王一脉同气连枝,家中子女更是一条心,尊着南承誉这位长哥,葫芦里卖的药无非龙椅,拉拢陆简昭,无外乎握了南祈军中要务,那么陆夫人中毒,瑞亲王府必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诚心实意,方能打动人心。
不知不觉中,暮色四合,红了天边。
檀允珩下衙后,换了自己衣裳,怀中抱着一个刻有八宝纹的黄梨木锦盒,踩马凳上马车,“刘伯伯,去我哥哥府上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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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皇子府,下人正在有序不乱掌灯,一衣着玄色锦缎圆领袍的男子坐在院落秋千上,端详着只有男子双手抻开那么大的一件襁褓女婴穿的红色小袄。
云霞不再弥留,黄白交错,大皇子府灯火通明。
檀允珩拿着锦盒刚踏上她哥哥嫂嫂所住的云院长廊,远远就看着她哥哥坐在秋千上,看手中执物入迷,她没吭声,打算直径进屋找嫂嫂黄知云说说话。
她嫂嫂昨儿进宫陪皇后用晚膳,顺带等哥哥一同出宫,没由来犯了恶心,请太医来一瞧,才知怀有两月身孕,尚未坐稳,消息传到长公主府,母亲和她一并得知嫂嫂爱上吃甜口食物,这不今儿一大早做了惯常她爱吃的糖人来,让她下衙后带过来。
檀允珩刚打算抬脚跨门槛而进,就被哥哥喊住。
“珩儿过来。”
檀允珩一只脚都迈进屋里了,让她再退出去,凭什么。
她不,给自己哥哥留了个“你怎么不进去”的眼神,直径往屋里走。
南允珏看她进屋,他一溜烟跟在自家妹妹后,也后脚进屋。
床榻边上,黄知云刚缓过来劲儿,有人进来后又害起喜来,一旁嬷嬷寸步不离守着,檀允珩把怀中抱着的锦盒往一旁小几上一放,上前扶了一把,随后她瞪了一眼离床榻甚远的哥哥,埋怨道:
“南允珏你怎么回事。”往常南允珏一惹到檀允珩,她就喊人大名。
怎能让嫂嫂独自一人承受这些。
黄知云一脸难受,拉了下檀允珩的手,“不怪你哥哥,是我一嗅着阿珏身上带着皇宫的味道,呕个不行。”
檀允珩顿然悟了为何哥哥刚喊住她,又不放心的跟在她身后进来,她把嫂嫂手轻轻放开,看着嫂嫂怕趴在床沿处一阵接一阵干呕,麻溜从床沿起身,往后站到南允珏身旁,“嫂嫂,娘做了好些虎头糖人,拿来给嫂嫂解馋的,珩儿也先出去了。”说完,利落拉着哥哥出屋。
云院里,檀允珩往秋千上一坐,话中自责,“哥哥,你怎么不早些说,嫂嫂害喜缘由是这个。”不止是南允珏身上有从宫中出来的味道,还有她身上下衙赶过来的味道。
只要不是这个府上熟悉的味道,都不行。
南允珏往一旁的石杌上一坐,一手摊了摊,“我沐浴一番再进屋,还是不行,甚至太医过来也不行,我向舅舅告了假,等阿云好些我再入宫,也请了太医来府上长住。”他起身来到秋千后,推着自己妹妹起身,“天色已晚,再不回去娘该着急了,我派人送你回去。”
南允珏从小就想母亲能给他生个妹妹,盼天盼地才盼来珩儿,他对妹妹一向是呵护的,甚至舍不得说重话的,“娘那里,你慢点说,别让娘听了着急。”
瞒是瞒不住的,檀允珩昨儿就听母亲说,要和嫂嫂商量,带着她一同搬来哥哥这里住到孩子平安落地,哥哥送她往外走,“哥哥很开心嫂嫂怀的是个女儿。”她当时看到了哥哥坐在秋千上瞧着手中小袄的喜悦。
“舅母也说是女儿,连夜命人赶制了女儿家小袄来。”南允珏唇角抑不住地笑道,随后严肃道:“再过月余看看,阿云害喜好没好转,实在不行问过阿云意见,看看女儿是去是留,往后再不养了,岳母早逝,哥哥我不能替阿云分担痛苦折磨,尽心照顾阿云情绪,乃我本分。”
檀允珩看了眼南允珏,“哥哥说的对,要时刻关心嫂嫂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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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中午,司昭府膳房,埋头吃饭的衙役时不时看一眼回来当差的苏鸣,没人敢问坐着吃饭的两位司昭为何又让苏鸣回来,但无人满意苏鸣回来。
一个天天觊觎他们小司昭大人的三品御史家长子,怎能配得上他们的小司昭大人,简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一说用午膳,跑的比谁都快,就为了坐在小司昭大人那张方桌长条凳上,谁不知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要不是两位司昭叮嘱过他们不要给苏鸣找麻烦,不能贬看人,他们就不止心中不畅快了。
往常只要檀允珩和陆简昭走进膳房的院子,就能听到膳房里衙役搭闲话的声音,今日二人走进来,都没听到一人说话,就连常幸也静静坐在这桌,一言不发。
二人坐下后,有衙役起身才给坐着两位司昭大人的这桌端菜过来,只管把苏鸣当空气。
但苏鸣不在乎,他走这么长时间,也没听街上百姓换说辞,可见百姓眼见为实,郡主和陆世子之间,即使郡主思慕在前,陆世子也不会回音在后,何况都城权贵高门皆知,圣上的兄弟姊妹之间,除了长公主府和圣上有血缘关系,剩下的都各怀心思。
陆世子与瑞亲王府有了交情,和郡主之间再无可能了。
反观陆世子昨儿下午告知苏府,他可以回司昭府接着当差,他知自己机会又来了,这次他一定争取在郡主为与陆世子分道扬镳时,上赶着安慰,抱得美人归。
见檀允珩刚坐下,苏鸣端着碗往上凑了凑,道:“郡主还住在西偏房吗?”他记得只有郡主以前都住在东偏房,那天故意给他指了错的,美色果然误事,他后知后觉才知,以后不会了。
檀允珩心里揣着她的分寸,刚好夹笋放在嘴里,回不了话,坐她另一侧的人果不其然接了话,甚至拿筷子的手关节在方桌上扣了两下,只听他声音轻微沾了点意有所指。
“怎么,苏衙役上次敲门没敲够。”
陆简昭手中端着碗,他坐在苏鸣对面,不至于看不透此人心中小心思,点明道破。
声音冽厉,不容置喙。
檀允珩吃完,复了句,“苏衙役上次敲门没敲够?”她是看着陆简昭说的。
陆简昭:“……”
第030章 出气
听上去耐人寻味。
陆简昭进府头一日, 午后清闲,他身在西偏房内,连续不断地敲门声, 因他心无二用地在郡主给他的卷宗上观摩,试图找到丝毫对他查母亲中毒一案有用的线索, 连起身空隙都不愿留,亦不曾理会一直在道歉的苏鸣。
初回都那日, 郡主明言, 这位郡主品行,必不会做出有损皇室颜面之事, 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司昭府衙,即使郡主不在厢房, 一个寻常衙役,胆大包天地敢直径推开郡主厢房,可想而知, 胆大包天, 目的不纯。
陆简昭观西偏房午后热阳, 苏鸣坚持不懈, 也算惩戒,当时他心内乾坤, 郡主欲借他之手,杀一杀苏御史家二公子的威风,如今看来,是郡主一早就知苏府是给他母亲下毒的直接凶手, 从他一进府, 郡主一直在有意无意把苏鸣交由他裁决。
狗头蓦然出现在苏府,只苏王两府的公子闹了一番, 背后的两位亲王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暗较劲,观棋不语。
苏鸣离归府衙始末是郡主在推波助澜,借狗头一事,挑起有始无终的争端,只为把他推向瑞亲王麾下。
若说苏府是害他母亲明面上的真凶,那妙亲王就是背地里的真凶,既然如此,妙亲王定然不会揽他为同党,一心只想害他,相反瑞亲王会因陆府手握重权,利用王大公子让他心中生谱。
棋盘上的高门权势都是棋,最中间的往往最为诱人,一步踏错,满盘皆输,棋子非黑即白,恰恰忘了棋盘还有一色,凡人有心,可有多彩,乃军心民心。
得民心者得天下,得军心者控天下,二者有一,已是权势富甲;若二兼有——
膳房里衙役除了碗筷碰撞声,再无其他,都在等着两位司昭大人审问苏鸣。
苏鸣不知那日下午他扣错了门,不管如何,事情可以做,但不能承认,承认了他有担的罪名可就大了,单凭私闯郡主闺房,他爹项上乌纱都保不住,两位司昭之话,他尴尬一笑了之,不承认旁人也会顾忌着苏府背后的人。
故而无人打断陆简昭的心思。
陆简昭的视线扫过正在埋首吃饭的衙役,缓缓落在一人身上,这人吃饭慢条斯理的,跟本人的性子别无二致,心有绸缪,不宣于表,好整以暇。
昨晚月色如洗,月光如练,他卧寝不眠,隔着窗柩,望着流云穿梭,一点点似白绢般的勾月裸在他眼中,耀眼璀璨。
他心中怎会有女子身影?
又怎会无端想到明仪郡主。
陆简昭昨午后回到司昭府也好,戌时下衙回家中也罢,都不为这个问题而烦忧,可当夜深人静时,问题反复重置,搅得他睡意全无。
天上白玉赛明珠,心中女子形影随。
心中到底是谁,他一想这个,心口就胀胀的,夜思良久,斗转星移。
陆简昭定睛瞧着侧边坐着的郡主,他心中的女子身影该不会就是明仪郡主?
不对不对。
这是不可能的事,他又不喜欢郡主,何来心中是郡主一说,肯定是他想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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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过后,急雨湍来,苏鸣还是没逃过被审讯,他进偏堂前,看到瑞亲王唯一的女儿登府衙门报案,点名要阿珩妹妹接案,而他则有陆世子单独审讯。
阿珩妹妹和善待人,一笑通达迷人,陆世子铁面无私,他不怕前者,畏芥后者,进偏堂之后,‘噗通’一声直径跪下,面上看着尚能冷静,没人知道他衣料下寒毛竖起,心中直打鼓,他偷摸缓了口气,老实交代。
“苏府之所以出现王政安所养的心爱之狗的狗头,皆因旁人将狗头丢在苏府,并非苏府作祟。”
是的,苏鸣这段时间在家闲来无事,仔细问过府上下人,走着走着,天降狗头,为此连累那下人生了好大一场病。
陆简昭负手立在花窗畔,看着庭院梨花落了一地,南祈梨花向来开的晚,落的也晚,六月初,夏雨频繁,司昭府排水做的尚可,明镜梨花顺着排水渠流逝。
梨花落了满地霜,镜花水浅漾旧心。
陆简昭鼻息中润着淡淡梨香,跟那日他在东偏房后的杜鹃花前,偶然嗅到的香气重叠,东西落脚偏房里偏堂甚远,也会有梨香飘过吗?
膳后,他明知要审讯苏鸣,却下意识站在花窗边上,赏尽花谢恍惚片刻,倒是苏鸣的话让他回到官帽椅上坐着,不着痕迹,冷声道:“苏衙役可知旁人是谁。”
旁人旁人,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却不能说出口的滋味他尝过,不好受,地上跪着的人是陆简昭的仇人,搜刮不来罪证,他只能把母亲中毒一案烂在肚子里。
苏鸣从始至终害怕着陆简昭,没敢抬头看一眼,自然没看见陆简昭冷目视着他,着头左右摇晃,他知道是谁丢的,没证据若说出,就是造谣,南祈条例摆在那儿,无凭证谣言郡主,就是他身为苏御史的父亲,舌灿莲花,不仅保不住苏府风光,也保不住他的活罪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