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羡宜还记得小景驸马第一次抱着珩儿跟小景一道入宫的场景,是个十五圆月夜,因驸马入公主府就缠绵病榻,高挑羸瘦,合身的圆袍风骨清逸,若没那场无妄灾荒,朝廷大概会多一个文官翘楚。
她和阿风问过小景驸马,原本等珩儿出生,打算做何营生,驸马跟二人讲,寒窗苦读,打算赶考,可惜一路颠沛,身子骨早已摧残,不好入仕。
张羡宜轻叹,“驸马秉性良善,也难怪小景执着,二人教了个机灵小鬼。”
三言两语的,解了沉闷。
南嘉风慢慢摇了两下头,“我看珩儿也执着,那陆家小儿更执着,看着吧,这二人婚后肯定鸡飞狗跳的。”
张羡宜假意不耐烦看了阿风一眼,南嘉风立马应声,“这可不兴怪我没早日将朝堂事理好,朝堂事急不得,何况珩儿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你我很清楚,她一旦认准了的事,就连我这做皇上的,都拉不住。”接着他被小黎瞅了一眼,软了声,“怪我,怪我,都怪我。”
宫道上二人左一句右一句慢慢走,拐了宫道后,才到时花宫门口,二人刚好碰上迎面过来的陆简昭,脚上走的火急火燎,脸上风轻云净,二人心中有数,就在时花宫门口等着人来。
南嘉风身边公公高喊“圣上皇后驾到”早已传进时花宫众人中,久久不见圣上皇后,众人一道出了宫殿,在院中请安。
门外陆简昭请安过后,双膝下跪,把猫轻轻放在一旁,来圆儿后脚直起,前脚抓住张羡宜的裙摆,被南嘉风弯腰抱在怀中。
“臣子恳请圣上皇后,为臣子与明仪郡主赐婚。”
张羡宜和南嘉风互视一眼,宫门里是各家适龄贵女和公子,这会儿你看看看我,我瞅瞅你,更难以置信。
众多贵女公子脸上落一瞬惨白,来的如此之快吗,陆世子心急,圣上皇后也不着急将郡主早些嫁出去吧,众人心中忐忑,他们很怕婚事敲定,更怕郡主与陆世子成婚,事态最好提前把控,谁都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有安于现状的人才会信之。
南嘉风看着尚在远处,出现在月下的两道身影慢慢露了轮廓,他和小黎的视线不约而同垂落在笔直跪着的人身上。
南嘉风声音没了刚才温和,比陆简昭眉梢冷霜没好到哪去,“我们皇家的规矩,讲究敢作敢当,陆家小儿如何确定能和我们珩儿走下去。”
张羡宜看着远处珩儿和北冥公主一并过来,她和阿风从不讲虚无缥缈的情意,做不得真的,一颗心离的够近,也是两颗心的距离,不抵一件实事来的让人安心,不看人如何花言巧语,且观人做什么。
来圆儿在看到檀允珩过来,脑袋往前一伸,就想找她,“喵”个不断。
陆简昭声音比往常高了点,身后的脚步离还离他尚有距离,他怕人听不见他的心,沉着冷静,字字清晰,“臣子戎马几年,愿以全部军功相商,求得天家贵女,以身相护,以命为赌,盼与对的人携手走一条对的路。”
说完,檀允珩的脚步刚好停在他身后,北冥玉见朝圣上皇后施了礼,往一旁站去。
张羡宜示意了下檀允珩的位置,手托了一下陆简昭的衣袖,“既然如此,本宫准了这门亲事,珩儿就在你身后,你且起来,随珩儿一同入座宴席。”
南嘉风在一旁附和,“朕也准了,那就一同入席吧。”
陆简昭重新叩谢圣恩后,圣上皇后一并离去,一只细白,手心因常年习武生了细茧的手顿然从身后朝他伸来。
宫墙映月,朱红淬身,那般合时宜的喜色点在陆简昭眉眼,溶溶月色满地霜,他的相貌极温文尔雅的,与生俱来的书卷贵气,儒雅超逸,他嘴角浅浅一翘,像碧水涟漪,明明清澈干净,一眼见底,却又暗藏心思,旁人无法窥得。
他一把抓了檀允珩的手腕借了点力起身。
檀允珩不小觑一个在战场上厮杀的将军力气,甚至她提前用了全身力气站定,还是往前踉跄一步,她和陆简昭的身子仅仅隔着一个横在中间拉着她手腕的胳膊。
她站定后并不挣脱,依旧神定气若,仿佛红影婆娑早是她的囊中之物。
宫墙之高,月色迷离,身影投落同处,二人看起来是亲密无间的一对壁人。
陆简昭神色也平静无波澜,他墨色的双眸虽黯淡无光,涩无爱意生,却映着明眸三千界,爱由心长,檀允珩今着了件桃粉色交领短袄,发髻全挽起,隐约可见辫子缠绕,桃花簪花,在红墙月色下,明丽无双,即便刚身子一时不稳当,也不见半分神疑,又或慌张。
是笃定他不会做伤害她的事吗,算的精准,他确实不会。
陆简昭手握着檀允珩手腕,她的脉搏平稳在他手心跳动,这感觉跟他头一次在城西田中一模一样,那会儿他也有今日之感。
握着心爱之人的心跳,就好似她的心为你跳着。
很奇妙,想握一辈子,不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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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有诏:
长公主之女檀萦,及笄之年,心有巧思,择夫婿而由心,与昭平侯之子陆晏,情孚意合,旨皇室之喜,择中秋月圆,红烛高燃。
赐婚的圣旨是次日一早到公主府的,南嘉景和檀允珩正坐在风阑水榭用早膳。
南嘉景手中汤匙不断在跟前玉碗中晃着,“还有双月不到,时间还算充盈,娘再去给我们家珩儿多备点嫁妆。”
檀允珩口中滑肉汤刚咽下肚子,她放下汤匙,笑着调侃:“好啊,我把娘一起带过去,这样什么都有了。”
南嘉景是生怕女儿的攒的嫁妆不够多,还想在短时间内多找点,她甚至都想好进宫去她哥哥那儿找找,还有什么好东西,珩儿这一下子,她的心思全被打散,失笑出声,“你与陆家世子婚后独门独户,小两口刚成婚,娘可不去凑热闹,何况哥哥赐的宅子就在允珏隔壁,再过些日子娘去你哥哥家,日日都去看你。”
檀允珩夹了一块水晶脍来吃,她记得嫂嫂的原话是,等嫂嫂身子好些了,再让她和娘过去住,省得娘看了担心。
她口中水晶脍还没嚼完,下人榻桥而过的声音临近,作揖道:
“陆世子来了,说接郡主一道上衙。”
南嘉景“哎呀”一声,“珩儿去吧,娘也要去寻阿敬说道说道这桩喜事。”
长公主府外,青词牵着两匹马身影渐远,陆简昭寻了个阴凉处负手而立,身形欣长,姿仪端正,一袭烟粉祥云暗纹圆袍,白玉冠发,淑人君子,温雅玉润,眉眼气色如常有雾,热意疏离,直到那抹明亮闯入。
雾散山明,一碧如洗。
檀允珩刚要下最后一个台阶,手腕自然而然又被陆简昭握了去,只听人道:
“我与珩儿同乘马车。”
第044章 享受
长公主府的祠堂不像祠堂, 更像一间温馨的院落主屋,一应俱有,常年有人打扫, 干净利落。
阳光折过窗沿,照在屋中间八仙桌上供着金字牌位。
——夫檀氏檀修敬之牌位——
八仙桌上摆着两盏茶, 一盏放在牌位前,一盏沿着桌边放着。
桌一侧南嘉景坐在圈椅上, 将桌沿茶盏端在手中, 提起茶盖拨着,“咱们珩儿要成婚了。”
院中银杏树婆娑, 似在呢喃美好。
南嘉景一袭浅色立领长袄,外一甲藕粉长比甲, 灰蓝马面裙的下摆,都被吹得微微浮动,像是爱人有音, 她低首垂泪, 不见抽噎, 有泪滴落在茶盖上, 溅在她手背,她缓了下, “之前我来跟你说,珩儿为了南祈朝堂,以身入局招来的婚事,今日尘埃落定了。
我记得阿敬以前说, 想在有生之年看见大一统的朝廷, 珩儿要嫁的郎君正是大一统南祈的小将军,若你还在, 见到他,也会欣慰的。
珩儿做事执着,天性使然,和陆小将军成婚后且有得闹呢。”
南嘉景说着说着便笑出了声,“昨夜那位陆小将军在哥哥嫂嫂跟前求圣旨,说携对的人走一条对的路,我觉得很对,天下夫妻皆不同,你我如此,哥哥嫂嫂,允珏知云,各有各的过法,恩爱非常。”
阿敬是有一任先夫人的,名柳遥华,生珩儿时死于难产,是阿敬心中永远忘不掉的人,也是她永远感激的贵人。
若没柳遥华,怎会有珩儿那么惹人喜爱的女儿,也让她看到了阿敬内心深处君子即便立于危墙之下,也有纯净坦然。
阿敬入府前坦诚相告,入府后,南嘉景等了七年,才等来她和阿敬的婚事,日子不是过给旁人看的,是留给自己感知的,她知道一眼相中的人才是她要相守一生的人,此生不愿改嫁,亦不愿再寻眼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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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里,熏风摇摇,晃着帷裳,透绿色的丝绸料子像春山绿意,将马车里晃的初如春日。
就连陆简昭的白玉发冠也浅映水波绿,似水通透,华光不甘抵他身后,顺着他衣襟投在那抹细白上。
檀允珩自上马车,左手手腕就一直被陆简昭握着,朦了一层热意。
她右手往腿上一搭,身子往前将倾,看着陆简昭轮廓清晰的侧颜,盈盈一笑,“请问小陆大人,我的心跳可听出什么了。”这人从昨晚就抓着她手腕不肯松手,是从胳膊里侧往外抓,除了想感知她的心跳是否加快,可没有其他的解释了。
她就不是个会被唬到的人。
她摊牌了,陆简昭也实话实说,声音温阳如清泉击石,“听到珩儿常脉,不浮不沉,异常规律。”马车里主位是檀允珩坐着,陆简昭坐在左侧,右手握着她的左手腕,视线一直看着对面绣着粉绒花的帷裳沉浮,一分眼神都没留给檀允珩,甚至回她话时,择了一笑,都没扭头。
他昨晚探听檀允珩故意所诉,有过猜测,是否只为让他中计去当着众人面,请求赐婚,他不信一个搅得满都城人尽皆知喜欢他的郡主,对他的喜欢不过是权宜。
权宜何至于此,一把掐着他脖颈跟他说,“若你不和我成婚,陆府将风雨飘摇”不就得了,大费周章要了他的心和人,设下圈套,等着他心甘情愿往里走。
成婚前告知他真相,是怕婚后他从旁人那里听去,高门人人心中知,他偏信了百姓的人人心。
借着求圣旨,他把檀允珩往他身前一拉,手中心跳平稳的比常人还常人,面不红心窸窣,就是不喜欢他而已,毕竟那会儿他的心跳都快了,耳后渗红。今日又是,这下是真的不喜欢他。
那又如何呢,日子照旧,百姓美传,换个追法。
人人得而信焉,人心自有归处。
檀允珩这颗心的归属只能是他!
檀允珩轻笑,身子微微一起,坐到了陆简昭对面,遮去了过半鲜阳,她身后金光穿沙而入,在她发髻中淌过,像专蛊人心的浮光菩萨,容颜浮光,眸似蛊,总能勾起人的内心深处,“小陆大人竟还会把脉。”
陆简昭今日特意往小了着装的,他与檀允珩五岁之差,心中生怕她觉得他年龄大,这人一点都不在意吗?
那为何唤他‘小陆’。
虽然他分不清眼前人何等容姿,也略有耳闻,明媚耀眼,灿如朝阳,还有那句‘司昭一枝花,片叶不沾身’,百姓口中的父母官,衙役口中的好大人。
檀允珩一开始跟他接触,直截了当,可不就想那日坐在司昭府门口的‘小赖’,勾走了他的心神,倒是跟何人口中的司昭大人都不一。
好在他也算特殊。
陆简昭腻在对面那双桃花眼中,握她手腕的手一敛,成了大夫给人把脉的手势,问道:“珩儿哪里不舒服。”他对医术略同一二,战场驻外营帐有医者医书,一旦上了战场,一切指不上,只能干等战争结束,有命活才有命治,是以他得空让将士们既看又学,耳濡目染,多少会点,以备不时之需。
檀允珩就这么跟陆简昭四目相视,她星眸微转,“小陆大人,我哪哪儿都舒服的很。”声音狡猾,语调平缓释了不少,她轻笑着,和之前跟陆简昭说话没什么两样。
顿时,陆简昭感觉到自己耳后泛红灼心,心跳加快,他挺佩服檀允珩的,小小年纪,不管说什么话,面色平常,好似天底下就没能让她心生波澜的话和事,却能让他心有涟漪。
他的神色照常,却不似刚才那般沾笑,右手重新将檀允珩手腕握着,轻轻借力,他身子往前微微一探,也把檀允珩身子往拽他跟前,近在咫尺的呼吸交融,冽冽阳光照射舒心的气味深入他鼻息,四目逼近,檀允珩的眸色里只剩下他,就像她刚说的话,陆简昭这样看她的目光,舒服极了。
“那看来珩儿很喜欢我握着你的手腕。”既然哪哪都舒服的话,他可当真了,陆简昭盯着檀允珩眼睛,一寸也不挪。
一下把檀允珩逗乐了,“这是你应该的,陆简昭,你不抓着我,我会跑的。”这人是她即将成婚的丈夫,又不是旁人。
陆简昭趣“噢~”了声,“照珩儿这么说,我求圣旨还求对了。”至少婚事跑不了,人跑不了,至于心就是不给他。
檀允珩左手腕被微微又用了力道的大手抓着,她轻笑一声,视线下挪到陆简昭的唇瓣,身子又往前挪了点,亲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