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珩儿要去哪儿。”
檀允珩没告诉陆简昭她要出衙,带常幸, 是常幸跟她久了,遇事契合,且不引人注目。
她从主位挪到前帘旁的侧位,手挑了一下前帘,陆简昭侧肩抵着布帘,一手拽着缰绳,听马车里有动静,才撞上了她的清眸。
眸至清则无意。
一点没告诉他的意思,若非他即使发现,她要去哪儿,陆简昭见檀允珩没说话之意,先道:“既然珩儿都花一千两百两了,我呢,当然要让珩儿有所值。”
听上去比刚刚说给常幸听得简言意骇,嗓音润了许多,让人摸不出什么气性。
檀允珩将布帘紧抓了一下,缓笑:“却之不恭。”她故意没说位置,让她有所值,也不是带着气性驾马车的由头,需同及时雨无二,甘霖颜新。
陆简昭听檀允珩没同他再番钩勾扯,一抹诧异从他脸上转瞬即逝,他侧过头,温声问道:“什么地方。”
“半闲别苑。”
“怎么走。”
……
阴沉逐渐低垂,雨将下未下,潮气凝重,大街小巷上空无一人,檀允珩一路上给陆简昭指着路如何走,她声音清润朝气,听得人一脸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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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闲别苑,都城达官显贵常聚的休闲之处,吃喝玩乐,衣食住行拧一处,坐在城东富贵商人的场子上。
多重楼连绵相接,嵌在烟波缥缈里的吊角飞檐,别有一番孤鹜,红灯悬挂,生意兴隆。
眼瞅着大雨将至,半闲别苑里明烛当照,空无有闲屋。
檀允珩整日忙碌,偶尔得空也只去灵芽茶楼闲坐,对都城闲情雅致,她只在工图上见过,陆简昭更是头一次来,路都是她引的。
她被搀着下马车,挨着陆简昭嘀咕,“进门左转,第二房是成衣铺子。”说罢,她独自一人进了半闲别苑。
陆简昭则背道而驰,拐进别苑左侧外墙,寻着窗柩一花一圆一方一正,到再一花时翻窗而进,屋里卖成衣的妇人明显吓了一跳,手中的量尺‘啪’一下掉在地上,往后退了几步。
陆简昭比了一下‘嘘’的手势,示意妇人将掩掩一阖的门关好,插上门闩。
妇人手忙脚乱的,插门闩的手错了好几下,待她转身反应过来,夺窗而入的是赫赫有名的陆小将军,旧紫色的官袍出自司昭府,刚她着实吓了一跳,话都没来得及说,慌乱下也顾不得施什么礼数,总之下跪是没错的。
陆简昭没给她下跪的机会,自也没给她说话机会,他手指着一袭月白圆袍,示意他要买这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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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允珩看过南伊忱给她的邀贴,清楚写着三层左八房,为谨慎,她还是让别苑下人引着她上楼。
半闲别苑隔房隔音,是都城繁华场,苑外没下人守着人来,人便络绎不绝自行进。
下人在敲门得到应允后,推门一顺,淡淡清雅熏香沁人心脾,檀允珩侧边站着,等下人后退离去,瞄了一眼下人脸上毫无异样,她踏槛而进。
雨点狂拍在窗柩上,雅间里灯火直明,将窗外照了个昏天黑地,正对着她的是高地面一些的地台,地台沿三绕,下陷几尺,降暑的冰块搁置其中,开间不分伯仲,饮茶膳食悠闲琴棋,地台下置冰只多不少。
香是从南伊忱坐着的饮茶台上溢出,应当无碍。
檀允珩坐下后,南伊忱方才起声。
“珩妹妹携空前来,姐姐以茶代酒,敬妹妹一盏。”南伊忱笑着把莲花琉璃盏中的茶水饮尽,翻转倒了一下。
檀允珩身为司昭,警惕惯比旁人高些,是以南伊忱当着她的面斟了两盏茶来,先饮后敬,解人烦忧。
南伊忱母亲去世,她还没来得及朝檀允珩致谢,如今她母亲头七刚过,说特意来谢过也无碍,若说檀允珩为何而来,不过孙萍孙绥的命案罢了。
檀允珩看着眼前强颜欢笑的人,却身处绫罗帐,不笑也不嘲,失了亲人的滋味她十岁有过一次,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断了气,不好受,三公主杀害孙萍母女属实,也赔上了一命。
然三公主的命不足矣抵命,孙萍受命在甜香街骂的是她的父亲啊,谁又替她着想呢,骂的时候怎不考虑会有今日之失呢。
她既受邀前来,这笔账也是要详算的。
一盏饮尽,“忱姐姐,你府上的暗卫已经招了,受三公主指使,蓄意杀死孙萍母女,而后咬舌自尽,你母亲身逝,保全了三公主府,这孙萍授意你母亲,随意攀诬我父亲母亲,忱姐姐,难不成一盏敬意,想不了了之吗?”
饮敬过来的茶,是檀允珩打心里佩服南伊忱,甚至于佩服三公主,唯母养大,跟她无二,离不开三公主悉心教导,和南伊忱自心潇洒。
南伊忱涩笑一声,又斟了茶来,“今日姐姐相邀,便要与妹妹商议此事,妹妹想个法子,说于姐姐听听。”
母亲的死对南伊忱和南伊霖打击甚大,这个头七二人睡觉吃饭,皆与行尸无二,期满脱衫,她清楚是檀允珩给她留了为母悼念的余地,不然檀允珩得知事实证据,就该传她和哥哥前往司昭府了。
耳畔窗外,白雨珠跳,风怒冲天,杂乱无章,冷气不断漫过地台,渗了不间断的冷意。
檀允珩端起第二盏茶,手心握着茶壁,方弱了丝丝凉气,缓缓吐声,“忱姐姐严重了,城北一事,忱姐姐有序不乱,安置流民奴隶于城西搭营暂居,身为臣而不拒险,知实情而不趁微,妹妹自愧不如。”
城北那会儿乱作一团,稍不注意活人也会斟没,南伊忱敢迎难而上,解救众人于为难,靠的不单单一身官服,还有勇气,大敌当前,不是人人皆有勇气可言,原大人下马,工部尚书空缺,南伊忱明知圣上不会提携,也会照例去看暂被安置的南祈百姓。
不以升官而虚假,不以心愤而失职。
“妹妹有一事,忱姐姐能否想帮。”孙萍秽语,檀允珩真的咽不下这口气,相比之下,不如借着此事,她要南伊忱帮她做一件事。
南伊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是将她母亲所做之事散布于众,三公主府臭名昭彰,她革官,哥哥去皇子位,二人离都过日子。
没成想事情还有转圜余地,南伊忱爽利一言,“珩妹妹,有话不妨直说。”
檀允珩不拐弯抹角,“忱姐姐有机会帮我将田野带到灵芽茶楼,妹妹知此事艰难,略有不甚,此事一成,恩怨互消。”她要让田野和阿见得见一面。
何止艰难,简直难如登天。
南伊忱不是檀允珩,有圣上明目张胆的偏宠,和独一份的册封,与朝她官阶四品,与私她母亲和长公主有私人恩怨。
圣上有言,公主府的子女皆为皇室子女,凡成婚,女纳夫,男纳妻,皇室绵延,她长了眼睛,圣上待四座公主府天壤之别。
北冥往昔战败,入我朝的是奴隶,甚至都比不上流民,即便圣上有心改观流民奴隶心中意识,天下一家,也不是她能随意带奴隶离开不该离开之地的原由。
此事稍有不慎,别说她,整个三公主府都将万劫不复。
檀允珩嘬一盏茶的功夫,南伊忱应下了。
“姐姐会避开百姓,将名田野的丫头带去灵芽茶楼,若有巧日,姐姐必会送到。”无论如何,南伊忱都会往前走,不后退,万丈深渊前后皆是,往前跳,她不悔。
雨不间歇,颇有半日势头。
“妹妹先行一步。”檀允珩手脚发寒,她的月事要来,不宜在此多逗留。
一个莲花琉璃盏‘砰’一声碎在地上。
檀允珩见坐她对面的人手中茶盏掉落,人直直倒向铺着凉锦的地台上,“忱姐姐,忱姐姐。”不听人应声。
她想过去看看,不料起身后,她身子一软,眼前趋于模糊,手尽快托了一下桌沿,才稳住身子没倒下去。
怎么坐着没事。
檀允珩顾不得多想,撑着身子往门口挪,身子倚着门的一刹那,她喘了口气,手扯门闩的动作已是她全部的力气。
借了一点惯性,冲门而出,她手搭上了门外没几步的檀木栏杆,千钧一发,她看到迎面有下人从楼口上来。
万幸,她松了口气,身子缓缓下坠。
却始终没落到地,檀允珩感觉自己像一团被抱住的棉花,轻飘飘的,却有不属于棉花的力量绕过她腰际,昏昏沉沉之际,她手腕脉搏处擦过粗糙的指腹。
好像在哪儿感觉过。
她想不动了。
第047章 见外
“让驻这里的大夫马上到花锦阁见我。”陆简昭泠泠丢下一句, 抱着檀允珩上了四楼。
半闲别苑分除去一楼,分上三下三,依文雅区分, 上三雅阁,取悦科考官场风骨, 下三文筑,捉富人上不得科考场的遗憾。
文人喜风雅, 上三阁清静有榻, 里头多有今秋闱提早入都拜师学艺者;富人心满志,下三琴棋书画, 地台拔高多有登高之意。
文人高无需寓,富人志多寄情。
成衣铺掌柜, 就是半闲别苑的老板娘,不愿以老板娘身份露面,却想亲耳听之来者喜好, 窝在成衣铺里掩人耳目。
即使来的是常幸, 檀允珩也会让常幸翻进成衣铺, 打着司昭府的旗号将老板娘盘问一二。
陆简昭自是在成衣铺问过一番, 又将上三下三走了个遍,再好的隔音, 窗之处也是薄弱之地,常幸是个不扎眼的,走在廊下无人疑心,他既来, 寻的路数自不能是廊下, 而是屋里。
半闲别苑场子风雅不俗,文人墨客, 富人把酒对饮,上三下三,每层都有一暗道连阁筑,暗道里不隔音,暗道外隔音。
从成衣铺子里单独旋而上,话是檀允珩在马车上先与他讲的,是以他进了成衣铺子换了衣裳,问了一嘴,老板娘照实相告,未敢隐瞒。
暗道藏在墙里,风不外漏,狭而一人,陆简昭自下而上走了一圈,回到那声熟悉的三层左八房,听到清脆砰响,他回到一楼,抄了最近的楼口盘旋而上,就看到檀允珩从房里冲出,背对着他手尽力抻在栏杆上,看到小二上来,她的身子彻底失了准向,绵软下坠,他几个疾步,才将人揽在怀中。
指腹往她手腕处一搭,再一翘,旋即把人打横抱起,跟迎面跑来的小二搁下一句,去了花锦阁。
花锦阁是他在暗道里听到的文人吟诗作赋的阁间,陆简昭照着花锦阁的门就是一脚,里头的人手中不是择书讲注,就是调琴赋诗,明显毫无防备,身子被吓得一颤,纷纷朝门口投过来目光,就见一清风男子,冰清玉润,素色文然的长相,眸色不明,浑然朦了层秋霜寒,怀中女子被男子好生护着,众人在看到那枚明晃晃被一袭月白竹纹圆袍的男子挂在宫绦上后,纷纷反应过叩首。
门‘嘎吱嘎吱’响着,男声清冽无调,让人捕捉不到任何思绪,“将阁中冰块挪出去,你们暂到廊间暂滞。”人聚的多,冰挪的越快。
众人阖门而出,两人一抬冰鉴往放在地上,直腰面面相觑,其中一女子称。
“那是明仪郡主的环佩,和陆小将军。”这女子张了下口,手快速捂住,“郡主受伤了?”疑惑从指缝流出。她虽没看清郡主正脸,但定然错不了。
另一男子小声附和:“郡主是司昭府司昭,武功本就了得,何况陆小将军在,若受伤必是非同小可的事情。”
花锦阁里,陆简昭把人小心翼翼放在榻上,他把引枕垫高,倚着床头横栏坐,让檀允珩靠着他肩头,一手握在她垂放锦被上的手暖着,一手去拆她发髻里的簪花,不然待会儿躺下更不舒服。
乌黑长纤的发丝顺下,鬓角两侧掩在青丝里细小的长辫失了束缚,自下往上松散,陆简昭下巴顺着她的额前往下轻移,轻啄一下,再啄一下,他手顺着她的青丝下滑,拿着簪花的手轻捻着她的细辫发尖。
忽而陆简昭轻笑一声,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那次出了甜香街,他见珩儿下马车,手拽了一下小女孩的发辫,原来他的珩儿也喜欢细辫,偶又心梗一下,收了笑,那个绣球因他过失所致。
城楼下,水蓝绣球,是一个姑娘家亲手绣来送于他的,还有那副圣上给他的珩儿揣摩他的字,都不是喜欢,嗯,是利用,那又如何呢,绣球一生只赠一人,时间嘛,来日方长。
雨噼里啪啦打在窗柩上,跳个不停,屋里缺了冰,渐渐暖和,檀允珩失了温度的身子慢慢复了热,陆简昭在有人敲门时,又啄了一下她的额前,才依依不舍把她放下,起身开门。
不仅童大夫背着药箱在门外,还有被陆简昭拍晕的老板娘也拘了身子站在门外,他允了二人进来,重新沿榻坐下,把檀允珩的手朝上摊在榻沿处。
童大夫看了眼,立马上前跪地诊脉,这个脉象,童大夫抬手重新把脉,确认无误后,沉敛道:“郡主并非寒症之体,近月事,盛冰下,身子不适,实属正常,昏睡乃它物所致,此物无毒,能冰寒下,长此以往,恐与子嗣无缘呐,所幸郡主没多用此物。草民斗胆一问,郡主千金之躯,是否嗅了什么不该嗅的香?”
童大夫名童一石。
童一石幼时跟着家中父母学医,错不了,何况郡主若有月事之期有痛症,家中自当名贵药材提前温养着,他并没把出郡主体内温养之状,郡主不携香,在都城并非秘密,剂量不大,隐有与寒凉相适之感,昏厥与此物关系颇深。
老板娘‘扑通’往地上一跪,未敢大声说话,声音不知比她之前低了多少倍,“陆世子在上,民女发誓,半闲别苑的香无毒,都是民女家中自制的衔香,从不外传,童大夫可以作证,世子爷实在不行,香可拿回请宫中名医查验。”
老板娘是被小二拍醒的,扶着吃痛的后颈活动身子,听着小二禀她的话“郡,郡主受,受伤了。”吓得话都说不利索。
老板娘也差点昏过去,她新开的别苑,这里每一样物什都是她精心挑选,绝不会出任何纰漏,甚至物什之间绝不相冲,一度她怕住这里的人晚间有个病痛不方便去外头请大夫,专程花重金聘了个大夫来长住,夏日多冰,再正常不过,问题绝不会出在她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