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庭无妹,她有手艺,又不欺骗,何不借个名头。
央玉兰临走,又说道:“郡主,民女家中宅院修葺好了,十五设了圆宴,郡主能否携陆世子一道来。”在这儿遇着,她先说了,改日她再递拜帖去长公主府。
檀允珩应了。
富商之间定会相邀,皆时她定会看到柳如权的女儿。
“陆简昭,去舫顶吗?”檀允珩鲜有相邀,陆简昭当然去,画舫三层雅间都有一个竹梯,可上舫顶,赏月落,游观盛都。
然檀允珩的目的还有一个,让百姓看到她和陆简昭恩爱非常。
舫顶依旧是翘檐青瓦,二人上来时,已有一对男女依偎赏月,两岸是繁都灯火,有人自高处而视。
女子红色交领短袄,有月自下而来,如日明霞,男子藏蓝鎏金圆领袍,如夜沉蓝,二人十指相扣。
一勾即圆的弯月,二影成双,繁都遥相传,高台百姓祝。
陆简昭不知何时藏在衣袖中一个绿叶,拿在手中,吹了一曲相思鸣。
相思若有千千结,纸鹤腾飞朝夕间。
是陆简昭现学的,不至出神入化,也有半分妙音。
檀允珩左手被陆简昭牵着,右手往旁边一抻,月下成霜,手心微凉,手指敲着青瓦,学着徐鸿越授她琴艺时的神思,“上不足,下有余,下次聆音,小陆大人上阶指日可待。”
这不就是她还想听。
陆简昭宠溺一笑。
第050章 他懂
月白莹光, 银湖粼粼。
游船画舫上突然燥了声,小二寻到檀允珩和陆简昭二人后,三人边往画舫二层隔间去。
“苏画师刚还见了买主, 不知怎得回到隔间,突然暴毙, 还是柳小姐去寻苏画师,小的才知。”
小二一番说辞, 檀允珩陆简昭相视一眼。
二层隔间是敞亮的, 小二已将隔间门窗全都合上,有不嫌晦气的百姓就堵在门外等看, 见郡主和陆世子来,依依不舍走开, 只有小二口中的柳小姐不曾挪身。
“柳小姐不妨一道进来。”柳小姐的柳是柳如权的柳,即便柳小姐无罪,也是证人, 不得放走。
檀允珩滞下的步伐踏门槛而进。
隔间不大, 苏庭一个趴睡在圆几上的姿势, 手边放着金镶玉的酒壶, 手中捏着瓷纹盏,剩下原原本本画舫物什, 没打斗痕迹,果子酿若掺毒,画舫都要被抄,商奚罗蠢不到这般境地。
什么样的东西会在苏庭找过画主, 回来到柳小姐过来, 短时间内暴毙身亡,这毒未免过于猛烈。
苏庭唇角无血迹, 嫣红正常,明明就刚死,甚至不能说是死于剧毒,身中剧毒的人才不会这个姿势死去,地上圆几上,各处都无抓过,翻倒痕迹。
要么就是柳小姐给摆正了。
陆简昭在一旁吩咐小二去司昭府请白仵作和衙役过来,檀允珩坐在圆杌上,瞅过这位好巧不巧,她今日来,同样刚好也在的柳小姐,她母亲前夫的女儿,柳舒珺。
“柳小姐,与苏画师何种关系?”她问人的目光从不犀利,跟往常无二,声音涓秀,不管谁听得都静到心深处。
说不上来的清风徐耳。
柳舒珺是城东首富柳如权之女,雍容尔雅,举止有度,手中执帕,拭过静声泪花,“小庭是民女闺阁帕友,民女与小庭常画丹青意见相左,吵得面红耳赤,到渐渐熟络,自来祝得小庭画又得人青睐,与人共饮一盏,游船画舫特有的果子酿。”
郡主的话让她一瞬没了泪,舒缓友人已逝的心中难平。
柳舒珺接着道:“民女随家母同游画舫,与小庭多日未见,实在是巧,今日在这儿见得小庭画作。”
一通话疏而不漏,就连神色哀伤,眸中泪眼盈盈,依旧不缺富家女风范,让人无可挑剔。
陆简昭没动圆几上任何东西,沉色观之,苏画师这个姿势,是倒果子酿还是已饮完,又是苏画师饮的第几盏呢,是否同半闲别苑一致,为陷商奚罗于不义。
还有半闲别苑那会儿连商奚罗都不敢声张,怎得到了游船画舫,柳小姐身为苏画师的帕友,弄得满画舫人尽皆知。
“柳小姐,你知书达理,难道不知画舫人声嘈杂,为何大肆声张,引来恐慌,不私下先跟小二道明,再去司昭府报案。”檀允珩揣着明白问柳舒珺,唯一的可能性,知道她和陆简昭身在画舫,故意宣扬,一则让百姓厌弃游船画舫,商人间的硝烟;二则让画舫都知她和陆简昭在此。
舫顶和舫里隔着三层隔音,两相互不干扰,也是听不见的,画舫未经停,也无人入舫相告,首富之女算的相当准。
把女儿都送她跟前来了,顺带让游船画舫名声一落千丈。
陆简昭坐在檀允珩身后圆杌上,目光所及,女子红衣,半挽青丝灵思髻,一朵红缨缀湖纹,点珠缠云锁金钗,垂乌半衔落玉珠。
灯台煦煦光,犹犹疑疑只肯挪半点到他眼前人立领往上一点点,落在那抹风华上,后颈是人看不到的薄弱之处,他坐人身后,自然而然想到檀允珩之前一句‘在司昭府,要放心把事情交给她’,后背交付,是赤子之心天地可表,后颈更甚。
檀允珩有的不止让他心一上一下的手段,还有谋略头脑,身在棋中,遇事临危不惧,被动主动永远在这座皇城下笼罩,反转局势,棋心稳,何惧千险万阻,风沙蒙眼。
暖白如羊脂玉的光照在柳舒珺脸上漾满,神色淡淡,身影直立,她又拂了一礼,是做给长辈的礼,毕竟她算起来是明仪郡主的妹妹,同晚辈礼,也让郡主不可指摘。
陆简昭泠声一言,截了柳舒珺的话,“柳小姐,岳母大人可没给本世子生个姨姐儿,柳小姐依郡主礼,当跪拜。”
外人眼中檀允珩是个好相与的父母官,那是于百姓,并非对面这个本就跟长公主府有世仇的人家,既然如此,她不必为一个富家女破例,这样的人还配不上她亲自说教,陆简昭一人足矣。
柳舒珺恍惚一瞬,复了静色,她捏着郡主不会因此跟她计较,她见过郡主的,是仁慈的,陆世子是个硬茬,传闻求娶郡主后,一改往日孤僻冷傲性子,温润其表,有匪君子,怎会为一点小事计较。
“柳小姐不跪在等什么。”檀允珩右手搭放在圆几上,手指轻扣着铁力木桌,脆声解了隔间沉闷。
隔间小小,置冰不多,原本两个时辰加一次冰,因着苏庭死因,冰鉴中冰融水暖,潮热不已。
顾着身后人眼疾,檀允珩不愿与柳舒珺再度纠缠,不过柳小姐一跪,她还要受的。
柳舒珺并非养在深闺里的娇小姐,她随父亲,处事称的上圆滑,她变着法子让郡主受她的礼,也会以后做铺垫,谁知作茧自缚,害了自己。
一个礼而已,她跪就跪了,往后她再不会在明仪郡主这儿栽跟头,她会寻陆世子不在时,在人多处再找郡主。
柳舒珺双手齐额,跪下叩首时手背贴额,“民女柳舒珺拜见明仪郡主,拜见陆世子。”她出雅间走去三层正间找她母亲说道去。
没过一会儿,白湘,常幸带着几名衙役赶来,雅间内只留白湘一人。
画舫里小二清了舫中人,人走舫空,长廊冰鉴多搁,凉爽袭人,朱红雕栏后,二人负手而立,陆简昭眼周缓缓褪了痒意,侧眼一瞥,自上落下的玉灯摇珠影,悄然打在檀允珩净明侧颜,像一瓮湖水,供起来怕翁碎,揽在怀中怕捂着,又不舍得倒掉,让人看了又看,入三千梦,可惜陆简昭只能看到她勾着的眉,长睫微落,目光锁着画舫门外,和常常扰他心的明眸如春来,惊人十分心。
他口音淡淡:“商奚罗来了。”脚步他听见了,离踏上甲板尚需一盏温茶功夫。
话里寒凉,憾事有响,藏在心中,也藏不好小将军的明朗之心,檀允珩心中长叹,她出司昭府,去哪儿陆简昭都黏她,容她想想办法,如何摆他一道,自行去驿站一趟。
“人不为不知路而忧心,陆小将军是全天下我唯一会嫁的人。”这里没外人,檀允珩双手腕抻在浮雕朱栏上,别说陆简昭有眼疾,就是身残她也会嫁,为南祈朝开疆扩土的将军负伤,不为喜而喜,不为忧而忧。
陆简昭舒心一笑,右手水到渠成的搭在她悬在朱栏外的手指,躯卷回来裹握着,她告诉他不必妄自菲薄,该你的即便你身负伤痕,也是你的。
这样吗?
那她的心呢。
他裸露出的憾事,在她看来乃天大之事,唯独不是那句“我来喜欢你了”,也好,左不过跟几日前那句“自然是买你心动的价钱”无二,看来他卖惨也行不通。
商奚罗紧赶慢赶上到画舫二层,跟身后小二一同给郡主世子拘礼,气喘吁吁道:“两位大人,可一定要查清苏画师死因呐,民女两家行当接连出事,必是有人像断民女财路,还清两位大人明察秋毫。”
商奚罗边说边跪下磕头,她家中双亲年过半百,她已而立过三年,早年风霜磋磨,本以为心沉身稳,结果还是急了心,她不急也没法子。
檀允珩没搭话,陆简昭多想想旁的事,眼疾看不清她这个心结会暂时忘却,他握她手握的松,她手腕一转,手指勾着他手心,就是不说话。
陆简昭握着她手藏在他身后,小拇指勾住她的小拇指,眉色不见活笑,寂静如山,“商老板为何要将自己是平邑人士告知众人,而不见外。”他想或许有人想把暗处的商奚罗带到明面上。
这次二人不谋而合地没让商奚罗起身,这人身上藏着秘密,半闲别苑一个新开的别苑或许无碍,游船画舫可是商奚罗发家的命根子,看来暗处人知道两家主子是一个,逼得人不得不现身,又或许在背后默默将商奚罗这枚棋子,推到二人跟前。
商奚罗跪坐在地上,她是有苦衷的,十岁,她离开父母向出去闯闯,跌打滚爬二十余载,怎会不知商人重商,她心傲,做事便做最好,这般在富商眼中乃鲁莽行事,备受过打击,才懂得隐之吞之,不现身之。
保住家人,保住她让自己心傲的东西,这是她应得的,不是偷来抢来的。
“城东富商,卧虎藏龙,稍有不甚,万劫不复,他们的手段足以如何,民女最清楚;他们的铺子如何坑蒙百姓的,民女也清楚,民女心有抱负,就想在城东闯出一片天,将他们踩在脚下,长路经久,那又如何,民女要开天下最繁华的画舫,敛尽富人银两,接济城北;开天下最清廉的别苑,让污垢之地无颜见人。”
商奚罗叹口气,“司昭大人问为何民女在半线别苑迎客时,暴漏自己是平邑人士,那场春汛长堤毁之,毁了多少人家,大皇子和徐大人前去,赈灾银两毫不吝啬,可地方贪官呢,从未高高举起,那是否在两位大人眼里,他们所失去的,银两就能补救呢,被冲毁的商氏祠堂祖坟,可以修葺,地方官员不死,修葺一番有何用呢。
民女人微,志气不薄,一个地方官员都能贪污朝廷拨来建堤的银两,背后无人撑腰,敢做吗,换做民女当真不敢,九族被灭的大罪,唯恐下了人曹地府还要遭人托骂,放风别苑老板娘出身平邑,民女日日寻暗道过之,为得就是看看到底是谁如此殃民。”
整个画舫,只有商奚罗的抽噎声。
陆简昭松了手中手,檀允珩从他身后走出,常幸带着衙役将画舫一间间搜了下,迎面朝她颔首,她确定画舫里无人在,托扶了下商奚罗,“晌午,我错想了你,朝中事非一朝一夕有结果,商老板口中事,朝廷尚需时间。”她自称‘我’,也为那会儿她想歪商奚罗会与贪官勾结而抱歉,朝中错根盘旋,周全齐下,只能多些救灾银两,别无他法。
“民女可以做些什么,暗道总能听得什么,民女可以上报。”商奚罗被扶起来,双眼含泪玉盈盈,她就一普通百姓,顶多身傍银两而已,固执,意气用事,也忘了人各有难处,郡主能为错想她而道歉,金口玉言,绵绵长日里,她也有了盼头,也愿略尽绵薄。
“今夜过后,一切照旧。”檀允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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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昭府灯火直明,一个难眠夜。
白湘如实道来:“苏画师死于疾,弱心症,意识突然丧识,隔间也无挣扎象,在下帮苏画师回缓,无济于事。”
偏堂外长廊下,檐帘缝隙月色迷离,二人影长垂一侧,沉夜风习习,梨树簌簌,似哀声似解脱似绽颜,声声轻,声声空。
檀允珩头倚着廊柱,望着那轮即圆未圆的月,额前姣姣,不见君故,视线隔着檐帘抬瞧着那轮支离破碎的月光,缓缓张口,“苏庭以作画为营生,我还托人买过她的一幅《赏月景》,全乎月下,一家人享天伦之乐。”
苏庭家世,今夜过晚,不好前去叨扰苏画师街坊邻居,陆简昭吩咐常幸明一早前去街坊四邻打探去了。
一带画师陨落,难过者除了家中父母,还有惺惺相惜的画师。
他懂檀允珩心中酸楚,夜光常挂,不分时宜,同一人看别日月色,也恍隔三秋,常年征战,将士熬过战场身负重伤,回到营帐,医不好离世的大有人在,那些年,那些月月,是现在大一统后的盛世魂。
“苏画师死因我已着人告知全城,改日游船画舫一切照旧,改日一早常幸前去苏画师左右四邻问个清楚,檀画师要为夫作陪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