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童大夫还是半闲别苑老板娘,嘴都掩实,不会乱说话,才致捕人一击毙命。
整间香铺子的人从小二伙计到女子调香,再到掌柜一人不少,全都下了狱,连着两日,什么也审不出,前儿陆简昭审,昨儿她审,今儿审完,结果还不知。
陆简昭走过檀允珩,站在月洞门里,跟她背对着,一寸之距,“不招。”
日光东照,钻缝隙而入,寸寸尘粒息息光,似云蒸霞蔚,沉浮于空,又衣隔丝连,惺惺相惜,曾几何时檀允珩盼陆简昭将后背交付于她,因她之见,后背永远是一个人的软肋,交付出去连带性命,她身后寸光,是少年热忱,如日中升。
她抬眸望了下那轮烈阳,刺眼灼身,日升高处方有午,日落西山才有霞,缺午不成天,缺霞不过晚。
缺不得,缺不得。
檀允珩心叹焉,“不招,就有问题。”
问题大的很,是在为谁做掩护,倘若目的真为断绝南祈血脉,不单单是皇室亲王内讧,而是外有劲敌未除。
南承瑾携此香去过半闲别苑,是被南承蕴这个做哥哥的背着出来的,亲王府上有大夫,诊出此疾,正因了解南伊忱,才借着南伊忱邀她,将此事发酵,想来也是怕南祈子嗣薄弱,来日大祸临头,再无亲王立足之地。
若没南伊忱,南承瑾还有他法,让她知晓。
事关自身,南承瑾识趣不假,瑞亲王府趁机掩饰什么也是真,记恨她上次将了他们一军也是真,到底是为什么明明大好时机,能再度让都城高门高眼相看瑞亲王府,偏要把这桩美谈丢给司昭府,丢给她呢。
檀允珩没想明白,身后人也只有神色平常,心中思忖不顺。
“户部沈大人找了香铺子所有人的户籍,除了掌柜是城东富庶之一,剩下的都是平头百姓,日日去做工的。”
城东的铺子富人所开,请城西百姓做工,再正常不过。
哪一步都不奇怪,才奇怪,正因如此,陆简昭的思绪才走不下去。
能在城东开铺子的人绝非普通,官商官商,不是官就是商,檀允珩随口一问,“半闲别苑的老板娘怎么说?”
半闲别苑那么大一家闲逸去处,里头不仅有官商,还有科考的学生,若有人想投机取巧,岂非轻而易举。
檀允珩让常幸随她一起,就为盘问一下别苑老板娘底细,再在别苑中行走看看有无桐黄郡春汛毁堤的可疑之人。
她那次前去户部为肖绣安换籍,查过别苑老板娘是桐黄郡人士,是她哥哥和夫子前去的桐黄郡,说是暗访,实则朝堂人人知,桐黄郡春汛毁堤,少不了郡中官员贪污,朝臣里应外合,不然给郡中官员多个胆子,也不敢贪污修堤银两,让朝臣知晓,私下传信给桐黄郡官员,他们才会异常敏觉,藏东藏西,必会漏马脚,她哥哥和夫子明处暗访,在旁人眼皮子底下被监视着,才有朝中官员夜夜高枕无忧,睡梦也好,清醒也罢,自作聪明的人总有溺水,温水炖煮,且尚需时间呢。
既然半闲别苑的老板娘出自桐黄郡,官员是否借着别苑掩饰什么,未尝可知,只放出风说自己是桐黄郡人士的老板娘,隐在暗处,也是有手段的,保不齐与这些官员勾结,探探才放心。
“老板娘名商奚罗,早年南祈鼓商振军饷,背井离乡,带着父母给的十两银钱,当过织布女工,做过商贩,生活稳下,接家中父母来都城同居,城中有名的游船画舫也是她的,几年前着手开半闲别苑,为自证别苑清白,设了暗道,以供你我及前去探查的官员查验。”
半闲别苑的工图画的精巧,檀允珩看到过,这张工图并未存在工部,而在她舅舅手中,能在楼中设暗道,从那间成衣铺子暗门进入,直直能到高阁末间,且不被人发觉,商奚罗很有本事,她舅舅拿到这张工图,也尤为感叹,派亲信查过,查到了她作山水画挂去供人观赏的游船画舫。
这家画舫之所以名声,靠的不仅是水上画舫,名画古迹,也是那艘船,气吞山河之势,多少能人将相向往,匠工能做出来,全依仗工图,那会她就知画舫是商奚罗所作,说辞无二,也不知几分真假。
檀允珩头往左一侧,地上那道男子衣影飘玦竹满绕,而后快速转过,看着眼前百姓前后交耳,“往昔我的画作在小陆大人口中的游船画舫被观赏过。”思绪走不下去,缓缓再走,莫要被束缚住才是。
被观赏过?
什么叫被观赏过?
被买走了?
被谁买走了?
还能有谁!!!
瞬然,陆简昭脸色不大好,挪身到檀允珩眼前,彻底遮了撒落在她衣角的点点碎光,他身后翠竹被他逼得歪了身子,一脸素静没了乌青,头顶缓缓流云,息了光照,在陆简昭脸上朦了渺雾,眸色隐晦,不见深意,他轻轻攥着她的右手腕,平稳的心跳又在他指腹蔓开。
皇室贵女,金尊玉贵养着,手也尊贵,作的画,就这么便宜那些高门权势了?
他都没见过。
第049章 悦她
这日晚膳过后, 陆简昭登长公主府府门,接了檀允珩一同到游船画舫。
长夏燥热,日暮过后, 街上百姓络绎不绝,画舫更是人多眼杂。
船里四方环绕, 三层之高,矮到木踏, 高到内梁, 彩绘雕花,色彩鲜而不艳。
月下风情无价市, 灯火涟漪常欢乐。
每幅名画都提前有小二将结绳系在三层对边朱红栏杆两端,画就在高处正中间, 待有人高喊“船影有形,我如数家珍,你量力而行”后, 小二掌着檀木长勾一挑卷着名画画轴处细绳, 名画展开, 众人观之。
第一幅《林中鸟逐鹿》。
雨后色彩照林, 窥林心如碧波荡漾,双鸟低垂, 双鹿欲飞。
一二层坐客有人嗤笑声落。
“天上飞的和地上跑的,都能作画成角了?”
“哪位名人所作,出来让大家见识见识,这成何体统, 鹿将飞, 下次给我画个人飞。”
“就是啊,名人长尾, 也不能作画糊弄人啊。”
……
画舫一层是堂中厅,坐在堂里抬头遥望画作,二层是廊下隔间,侧目高抬半分目所致,三层是半壁雅间,只需侧目,便可雅观。
檀允珩和陆简昭坐在三层里,地方是陆简昭使了好些银子托老板娘跟人买了一人今夜热闹,不然今晚怕是赶不上趟。
这里不做茶水,只有果子酿,采秋实硕果所制,陆简昭斟了一盏放她跟前。
画舫的规矩是当夜所挂画作的人也需来此,画借着画舫卖出银两悉数归作画之人,但作画之人也需替画舫全买主想见一见的画主的心思。
檀允珩是第一次来,之前她不在场,画所值银两,归画舫一半,还买主一半,既如此也算不破了画舫规矩,是以买家、画舫全都承了她个不情之请。
还是那句话,商贾无利不往,官场无往不利,她的画作起价昂贵,哄抬更高,花落谁家,是画舫看谁出价更高。
果子酿抿进口中,酸甜交织,刚刚好,多一分过酸,少一分过甜,偶尔换个口味,很是不错。
陆简昭看她端着琉璃盏饮尽,甚是欢喜,又给她斟了一盏,“珩儿第一次来?”他晌午听檀允珩说她的画作在这儿挂出,他当下邀人晚膳后过来看一看,她口中之地。
果子酿是他午后先着司昭府衙役去了趟陆府找他的侍卫青词,青词拿着陆府府牌到半闲别苑的成衣铺子,找老板娘寻了间画舫雅间,老板娘亲口告知画舫果子酿也是家中人所酿,十分干净,绝无添它物。
衔香是老板娘家中人所制,果子酿也是,他记得老板娘家中只有双亲,有这般利索能干的双亲在,怪不得老板娘商路通。
他想打听檀允珩知不知她的画作被谁买走了,没让青词问老板娘,他亲口问,亲耳听,他要一步一步从她这了解他在外厮杀,她在都城受尽高门算计成囊中之物之事。
檀允珩不是扭捏性子,果敢无畏,直面高门龌龊事,一来离不开长公主圣上皇后的悉心教导,二来他若从旁处打听被她知晓,就是他不敢直面她了。
天下夫妻同林飞,不怨低垂,不惧风霜。
这挂卖的头一幅画,何尝不是比翼双飞。
檀允珩侧目赏画,应声,“第一次来,我在这儿挂了三幅,两幅被南承瑾买回家中用来揽文人墨客,一幅被城东柳家买走,不知心思。”双鸟低垂,双鹿欲飞,还有另一种说法。
双鸟逐双鹿,夫妻逐权,权有敌对,夫妻同林,腾飞不在一时。
这画作不错。
“城东柳家?”三层是坐榻,陆简昭寻的雅间对面就是画作,一眼看尽,“是哪个柳家。”一门心思刨根问底,还不忘接着摇铃,抬手比划。
画舫三层坐的都是甚贵家门,摇铃按画舫规矩比划,对面站在画后的小二飞快领悟,喊道:
“三层六厢房,一万两。”
画作起卖最低千两,画主不曾露面,一二层百姓轻嗤的不要此画,有的是人要,被抬之八千两。
而三层出价抬手一万两,只多不少,也是画舫规矩。
陆简昭见檀允珩对此画多看几眼,便知她喜欢,午后他偷偷问过常幸,城中何人画作之最。
唯有明仪郡主,山水墨画,一骑绝尘,再无其他。
既然如此,能让檀允珩多看一眼的,想必是称心的,他买来悦她。
“我娘的前夫家。”檀允珩收了视线,手中琉璃盏放下,城东两个柳家,一个富庶,另一个更为富庶,她娘嫁的是后者。
“如今柳家当家的,还是柳如权。”
还是柳如权,陆简昭又给她续了半盏,夜已至,不可多饮。
柳如权是长公主的前夫,何故买长公主爱女画作,这些极鼎盛之家,无所不用其极。
先皇在世,公主下嫁富商,皇子娶平民,对公主皇子乃奇耻大辱,幸而长公主得以逃脱,圣上皇后得以平坐天下。
“珩儿一千二百两买为夫动心,为夫自然万两黄金博卿一笑。”话不着调,他瞧她一提此事,一惯平静的面容无波澜,心已如此,往事已矣,如今高攀不起的是柳家,长公主府从不避讳此事,珩儿也不避讳,刚小二喊了,此物归他,马上画作要呈檀允珩跟前儿了,他博卿一笑,是他已坐好听之,平心待之。
檀允珩饮了那半盏果子酿,“哥哥是娘和柳如权的儿子,柳如权这么大动静买走我的画,是觉着娘她喜欢女儿,想让他女儿,沾上公主府的喜庆,商路好走,故而买画,公主府不作应答,便是默认应答。”
她母亲前夫一事,最让她恨之入骨的是先皇所为,和柳如权不管不顾她娘当时未曾及笄,便孕一子,十五产子,谁家女儿会有如此之早,她娘产子后,不宜同房,柳如权也怕闹出人命,不仅出府找,在她母亲月子不出,便纳妾,才致使她母亲爽朗的性子产后结郁良久,直到她舅舅凯旋,称帝,才恢复。
这样的人家谁嫁过去也是那样,名不正言不顺,无法取柳家一大家子项上人头,不想买她的画作吗,买去好了,拿来行贿也好,笼络文心也罢,最好夜半睁着眼睡觉,以防被她发现,要那一大家子性命。
混账东西,陆简昭记下了,这账他和珩儿一同讨。
由此见得,圣上辟新朝可见远瞻。
小二端着长都承盘过来,识趣地将《林中鸟逐鹿》拿给郡主,小二再不识抬举,也见过郡主,更别提老板娘特意交代过,三层六厢房乃贵客中的贵客,郡主和陆世子光顾,一定要伺候好。
又把一幅画卷递给陆世子,道:“此名画是给陆世子您的。”
陆简昭接过画,小二拎着都承盘离身时,听郡主一言。
“让画主过来见我。”
陆简昭将画卷放在方几,徐徐展开,一幅山林日落,耳目一新。
风有声,山有回音,晚霞神笑,赏此画,完全让人挪不出耳目听看画舫所展二幅。
一骑山水千古绝,垂涎三尺常感幸。
此画非檀允珩手笔莫属,当之无愧。
这个午后,不光陆简昭忙着晚膳后邀她前来,她当然不会辜负小将军的一番盛邀,派常幸将她东偏房里挂着的一幅择下,送来画舫,就说她的情要讨之,以小二替她赠画代之,旁人有价无市,他和旁人从来不一样,她的独一份心诚相赠。
她都利用陆简昭了,其他的她不会亏待自己,也不会亏待陆简昭的。
《林中鸟逐鹿》的画主是檀允珩见过的人,央玉兰,那个在甜香街还有瑞亲王府替她说话的人。
央玉兰一进雅间,才知这里坐的是谁,小二未给她露半点,郡主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于郡主对坐的陆世子她在这几天听了不少。
求婚圣旨那叫一个让旁人羡慕啊,以身相护,以命相堵,天下当真没几个敢下毒誓的。
陆世子是第一个。
往常央玉兰对陆世子的看法自在瑞亲王府里,和郡主交谈后,就有了改观,这些日子更为改之,果然郡主是个妙人,能让陆世子这般人儿,为之真情。
她施礼过后,被请坐在榻沿,“这幅画作,是民女第一幅画作,双鸟逐双鹿,夫妻逐权,一人不可落,相辅相成。”
“第一幅画作?”檀允珩疑惑,陆简昭端着琉璃盏,瞧了她一眼,这里不是俗称名画舫吗。
央玉兰解释道:“都城深居郡主之下的是苏庭,民女借了苏庭妹妹,苏易的名头,苏庭作名画,她妹妹自然作不得废画。”她画艺精湛,投路无门只得借旁人之手,谁让名人画舫就这么个不成文的规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