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简昭也这么想,神色寡淡,寥寥一言:“是哄人玩的物什。”甚至都不算情物。
他眼神一刻也没从檀允珩身上挪开过。
檀允珩算准了他这会儿来,他就不会早晚一秒来,廊下,她似一抔湖水泛泛,让人静身净心,像极了司昭府偏院外月洞门旁的翠竹,捏得住风,算得准飘影。
柳家小姐张口闭口要自己喜欢物什,珩儿当着众人面,好拒却不拒,是愿送柳小姐物什,欲意把其捧高,特意带了昨晚他送的祥云合欢簪。
“小舒想好要我赠你何物。”檀允珩附了句,祥云合欢簪是那晚苏庭逝世,陆简昭哄她去睡时,逗她开心的簪子,是他在平邑买来的,藏了很久,他跟她讲“祥云合欢簪不是情赠,而是心赠,是他看着适合她,买来打算找个时候哄她玩。”那晚正合适。
簪子没哄人入睡技巧,东偏房里她随手搁在桌上,吹灯休息,挨着床榻,翻来覆去后半夜才昏昏入睡,今儿早她在家中,让宿萸把祥云合欢簪给她簪上,不为旁事。
柳舒珺是个什么样的女子,檀允珩前来打探过,珠钗样式于此人而言,是重头好,恰好陆简昭哄她玩的又是稀罕物,自然就求同她讨要。
趁着陆简昭不在,这才敢向她讨要,自以为是道高一尺,洋相尽出她还能保全其面,也算是全了那个长辈礼。
柳舒珺想法子找她,不就为了攀公主府高枝,她和陆简昭一唱一和,敲山震虎,明白的人总能看出端倪,不愿戳破罢了。
一会儿功夫,陆简昭上了曲廊,央玉兰识趣让了郡主身侧之地。
柳舒珺畅心一言,“小舒要郡主手上金钏。”她不在乎在曲廊里的富家小姐公子如何待她,只知商人讲利益,哪怕郡主施舍一点点,在世人眼里,她就是大皇子和郡主的小妹。
陆简昭亲手将金钏从檀允珩手腕处小心翼翼转圜,择下,给了一旁站着的央玉兰。
央玉兰双手拿着金钏给柳舒珺时,脸上没什么表情,她最看不惯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逼得郡主不得不赏东西。
廊下不乏有见到郡主携陆世子上游船画舫船顶模样的小姐公子,众人还以为是陆世子改了性子,一阵大喜,都说“陆世子身为将军,怎会是个清冷孤傲的”,而今再一看,陆世子待郡主待旁人天壤之别,众人怕是沾着郡主的福气才窥得陆世子些许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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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宴过后,公主府马车出了央府外的八街,缓缓驶着,马车前室除了刘伯伯,还多了檀允珩的随身丫鬟堇卿,马车一侧,青词独自一人牵着两匹马走着。
马车里,檀允珩坐在主位,身子前倾,手肘抵在弯膝处,手中把玩着她从发髻中拆出的祥云合欢簪。
今儿早她让宿萸给她挽发时,用个点翠镶赤珠凤纹银钗固发,祥云合欢簪是个趁饰,是她故意拿来给柳舒珺下马威的,忽而头顶一声温然。
“珩儿本打算送何物。”
檀允珩仔细端详这根合欢簪,轻轻一吹,合欢将动未动,跟她院中那棵快二开的绒花一模一样,漫不经心道:“金钏。”
陆简昭这个唱黑脸的,柳舒珺不敢忤逆,她很清楚柳小姐怕他,自然会退而求其次,然她身上除了珠络,也只有手腕故意露出的金钏。
珠络不是不经意炫耀的物什,柳舒珺想要的,是不经意,自然选金钏。
陆简昭右手握着她空无一物的手腕,转圈比划了下,像是握着个爱不释手的宝贝,窸窣平常道:“珩儿探得什么了。”那晚央府小姐盛邀,次日他派人探查,凑巧,央小姐去过柳府,临摹檀允珩的画。
檀允珩对发簪向来没什么挑头,宫中能工巧匠做的,不是给她舅母,便是母亲,她还有嫂嫂,久而久之每月皇宫送到府上的小到耳坠,大到适合她的衣裳,数不胜数。
祥云合欢簪在她看来,唯一不同处是陆简昭心意不可辜负,她既招了他,自不会不爱惜他送的物什。
“商奚罗有事未交代。”她说得云淡风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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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子时,两道黑影身姿如燕,轻盈矫捷,到城东八街的一家房梁上,蹲下身子掩在房正脊后,四目锋利,注视着一间未择灯的西房,窗柩下映下的女子身影熟悉,是商奚罗。
二人前后一跃进了这家院中,兵分两路。
檀允珩从西房外的窗柩翻进,朝门里看了外,果不其然,门上了闩的,房里绫罗绸缎,层层薄纱后,商奚罗感觉木窗柩轻响一声,朦胧纱帐勾勒一道女子倩影,她不禁蹙了下眉,她不喜欢旁人进她闺房,眼皮下敛,低着声音,“谁在哪儿?”
陆简昭则去了那间吹灯休憩的正房外,防着商奚落父母醒来去西房,他一个男子不便进出女子闺房,午后马车里,檀允珩跟他讲,她在游船画舫挂卖的画都是赝品,真迹或许从未出过画舫,要么是商奚罗做鬼,要么是画舫小二,再要么是瑞亲王府跟柳家私下达成一致,藏匿真迹,临摹赝品。
深夜便衣,是怕暗处的人猜出二人已知此事,坏了央府。
正房外廊下,陆简昭后背倚着门窗,目光紧锁着西房窗柩,今儿十五,圆月素洁如水,银辉甚至照不到他点点衣角,更无法窥得他那双幽冷深邃的黑眸。
真假画一事,牵扯人多,皆非善类,机关算尽为平邑百姓,暗自筹谋为来日行商,还有脱不了干系的瑞亲王府,死去的苏画师,刚崭露头角的‘苏易’。
谁在其中作恶,迟早会被揪出,唯独此案又波及到了他的珩儿。
从他回来城西那桩骂街一事,到今日真假画一事,牵扯的不是他岳父,便是他岳母,这般喜欢揭开珩儿过往之事?
西房窗柩里的女子身影,一点点没在薄纱中,“商老板,又见面了。”檀允珩声压得极低,虽有陆简昭在正房外守着,为确保万无一失,她这边最好别出纰漏。
商奚罗见过太多身影,脑海过不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身影是谁,直到这声,是明仪郡主,她和郡主一同挑起最中间一层薄纱,四目相视,她神色平缓,施礼慢声回:“郡主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苏庭的画卖给谁了。”檀允珩找了个话引子,不给人任何反应余地,她没确凿把握藏匿她画的一定是商奚罗,不好直截了当问。
苏庭的画作,仅次于她之下,何况是遗作,收藏价值极高,就是最好的话引子。
商奚罗自然信不得郡主前来是问苏庭画作的,晌午她去央府,看见郡主和央小姐一道走着,接着深夜突然造访,许是再度察觉什么,线不动声色,如实回答,“常家,常小姐,常曦茵,午时就坐曲廊郡主旁侧。”怕郡主想不起,她特意多说一嘴。
檀允珩自行挑了薄帘,找了圈椅坐着,“苏庭那幅画作都画了什么?”隔着两层薄纱,她隐约窥得商奚罗脸色差了点,朝她这边来,头垂极低,欲跪下时,她遏制住:
“坐下说说,为何私藏本郡主画作。”往前几日,她从未对商奚罗以郡主自称,今时不同往日,她的画作不是旁人拿来高卖的噱头。
檀允珩与生俱来的威不可侵,不在言谈举止身份,甚至外表,是胜券在握,不多跟你废话,温和一言,似云过天空,格外开阔,让人觉着好相与;却似地狱,三言两语间,识破你的阴谋诡计。
苏庭画作她看过,是一幅《闹元宵》,华灯初上,花灯下舞狮起,天灯纵繁荣世,郡主借此问,并非发难于她,就相知入游船画舫的画,她是否提前观之,郡主的山水画是如何从她这以假乱真的。
“郡主请跟民女来。”商奚罗重心拘了一礼道。
檀允珩跟商奚罗身侧,漫漫薄纱,慢慢过,见人转了博古架上的一个物件,旁边墙慢慢露出供一人穿行的间隙,暗室她不少见,有提前知晓的灾,常拿来躲藏,逃避。
是以她每次捉人,都不会让人提前知,在人死后,还会命人找到暗室,仔细搜索。
商奚落屋中暗室很小,甚至没屋子一半大,她从屋里拿了根燃着的红烛来,将桌案上两根白烛点上。
两座牌位赫然映在檀允珩眼帘。
——家母白聆之牌位——
——家父商行之牌位——
檀允珩自然而然接了商奚罗递给她的三柱香,她听人道:
“家中父母,在民女十岁那年病死的,那会儿前朝□□,爹娘怕我一个孤女无法自保,二人都是医者,身染恶疾,只敢偷偷医治,唯恐旁人知晓,草药渣也埋于平邑家中树下,直到身死前,二人拖着身躯带着民女到商氏祖坟前,跟民女一再嘱咐,等他们身死后,一定要拿着家中银子趁夜离开,民女眼睁睁看着爹娘在民女怀中断了气,之后民女一铁锹两铁锹,将爹娘埋在二人提前挖好的土坑里,连墓碑都没有。
民女想看看前朝何时亡,有家不能回,爹娘墓不敢有碑的日子到底何时过去,那夜,未敢耽搁,拿着家中唯一的十两银钱,孤身一人闯荡,在街坊四邻眼中,民女一家不知为何突然锁门离去,再找不到人,那会儿人官员无德,百姓无路可走,也顾不上体己旁人。
民女现在的父母是一对儿很和蔼的的父母,家女被官员抢去,性子宁死不屈,死在官员手里的,失了女儿的可怜人。前朝混乱,女子艰难,民女十两银子撑不住一世,饿到两眼发黑,醒来就在现在父母家中了,他们失了女儿,我失了父母,或许天意,我成了他们的女儿,新朝得建,鼓励从商,我便离了他们,从能做的开始,步步走在现在,接了他们来住。
平邑百姓自然而然也信民女当时和父母搬离,是以郡主从圣上那儿查到的,是真的,民女父母腿脚不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见外客,也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游船画舫规矩,画作呈上,三日后挂卖,郡主猜疑不假,就是民女自留了,挂卖给南三小姐和柳小姐的山水画,全是苏庭临摹的。”商奚罗从供案一旁的花缸拿出唯三的画作,“苏庭身负疾病,民女以苏庭挂卖的画作全部酬劳给她为由,让她临摹郡主的画,民女卖假画,也没什么,就是不愿让来画舫的任何官商两道小姐公子,染指郡主画作,都城高门,为虎作伥的一群东西,新朝本不该留下他们,却不得不留,天家有天家难处,民女有民女的做法。
炒至天价的郡主画作,也是民女手笔,那些和先皇一个作风的官员富贵家,连地上攀爬的蝼蚁都不如,若非肮脏之气,民女双亲何至于自医死去,民女又何至于背井离乡呢,他们就该花天价买到假画,今而天家行事章程,政令清清楚楚杀人偿命,民女惜命,自然不会触犯,让他们出点血不是应该的吗?谁让他们先天为虎作伥!”
商奚罗说完松了口气,这些话她平日只能跟父母爹娘说说,今时今日她终于能畅畅快块跟旁人说道。
经此一遭,商奚罗将画物归原主,檀允珩没收,“送你了。”临走时,她问,“苏庭的死你可知道?”
商奚罗摇头,她连苏庭停药都不知,“民女知道,必会看着苏庭服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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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团院里,那棵绒树含苞待放,写着‘玉满堂’的牌匾沿上屋脊,檀允珩和陆简昭二人坐着。
事情揭开一点头绪,又断了头绪,檀允珩把所见所闻将给陆简昭听,商奚罗从始至终没骗过她,她没问人便不作答,说出的话都是真的。
“到底是苏庭将五字写得跟临摹我画作的字一模一样,还是人为。”这案子扑朔迷离的。
何止檀允珩,陆简昭听了都没头绪,商奚罗不知珩儿来日是否还会作画挂卖,有了三例作假,自然不会威胁苏庭停药的,相反苏庭拿到的高额报酬,也没理由写上那么几个字,故意露出马脚,反将商奚罗一军。
为今之计,还得明日再思。
“我给珩儿带了个好玩的。”陆简昭早有准备,是个他自折的竹蜻蜓,檀允珩是个爱自由的,虽不曾与他说过,他身为人夫,却能感受得到。
都城繁华,没有蜻蜓影子,在外征战时,偶途经之地,才会看到,蜻蜓吉祥,吉人自有天相,无忧无虑的。
檀允珩拿过蜻蜓,唇角浮笑,“以前夫子送过一个。”案子沉重,并非一两日解决,还是让彼此都放松一下。
她唯一见蜻蜓的途径就是书上,后来徐鸿越不知从哪抓来送了她一个,被她玩死了,再没有第二个。
陆简昭脸色不大好,一瞬消散,“喜欢有时间我们一起去看大漠长河,看蜻蜓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