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两日后城北重修完缮,城北那份工图珩儿禀过圣上,届时我带给你。” 那场大雨失了城北,是连南祈百姓都不愿看见的祸事,事情既然发生,重修迫在眉睫,城北工图经专人所画成时,珩儿就奏请过圣上,要将工图给北冥公主留作念想,圣上应允,此事尘埃落下。
北冥玉见那会儿在听到月梨阁的丫鬟禀明,城北塌陷,不少北冥奴隶死在那场大雨里,她蹭一下起身,在阁里急得直跺脚,等复下心后,丫鬟才交给她一封阿珩百忙之中给她书信一封。
是信,也是及时雨,一个承诺修缮完就给她的城北工图。
身为北冥公主,她自进了南祈皇宫,从来不得踏入城北半步,就连今夜得见田野,阿珩也是瞒着圣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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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郡主府静谧沉寂,金玉满堂外阁隐着一盏夜灯,映着后窗一道黑影跃下,翻窗进了东明阁,这道黑影将手中一个水蓝色的物件小心翼翼在搁在一处,不歇脚进了内室屏风后的隔间沐浴,换了身素常圆袍,接着翻窗回了金玉满堂,轻身上床榻。
干净利索,没落一点声音给堂外守值的下人听去。
檀允珩是被热醒的,盖她身上的锦被四角好生掖着,架子床尾外处落着一盆旺烧的炭火,身侧人不在,没过一会儿,窗外轻盈动作,她身朝外侧躺着,静静阖眼听声,那双掀她被角躺下的手往她腰上一揽,人也趁机钻进锦被里,她睁了眼。
床幔里黑漆一片,层层幔帐,彻底隔了外头的月色灯光,四目相视不相见,却明其心。
正如檀允珩在被热醒后,猜准了陆简昭不在是去了四公主府,那枚绣球也被他拿了回来,四皇子长住宫中,宫外四公主和南应泠帮其揽臣心,盯她事,绣球这么危险的物什,四皇子并不会随身携在人多眼杂的宫中,而是放在安全的宫外。
四皇子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陆简昭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昭平候府世子,会趁夜拿回她的绣球。
陆简昭也知檀允珩这会儿没睡,但不知道她如何醒的,他的轻功在她之上,不会闹醒她的,她也不是他掀被角刚醒的,“怎么醒了。”他从锦被里摸到她的手,放在自己腰上。
“珩儿是习惯了为夫在侧。”他的隐意,檀允珩失了他在身侧睡不着。
檀允珩:“……”
陆简昭左手揉进她头顶乌发里,她微微抬头,他的左臂顺势往下揽过她后颈,伸手不见五指的床帐,他看不见她的神色寡淡如水,她也视不见他的喜上眉梢。
檀允珩头顺着他的胳膊往他怀里靠,很亲昵的动作,陆简昭左臂依着她往回收,直到她那软绒的乌发蹭在他的喉结处,他的左手都能够住自己右臂,一切寂静。
她不答,却做了。
陆简昭不甘心啊,为什么明明是喜欢他的,却不愿说呢,但他想听。
沉静深夜,寒雾弥漫,银霜挂满郡主府屋顶瓦石,踱出微弱的辉光,隔着窗柩,洒在金玉满堂地面,夜风轻过,掀起一片波澜。
良久,檀允珩姗姗道:“热醒的。”
啊?
陆简昭视线半落,看他怀中的人儿,确实没想到,他从锦被蹑手蹑脚下榻,轻轻给她掖了锦被四角,又用双钳从外阁提拎一盆炭火放置床尾,生怕他离开后,珩儿会冷,却忘了除了新婚头一日夜,往后冗夜屋里炭火很足,他反倒多此一举了。
屋里炭火多了,他一如既往将珩儿搂在怀里睡,本想新婚夜后,他不能再让她在自己怀中睡,以防他尚未等到她的喜欢,他的身子就被人厌倦,但他一晚也没忍住。
当真忍不住。
甚至半夜他的胳膊被枕麻了,他擅擅醒来,还轻轻在她额前吻两下。
陆简昭往下挪身子,直到额前抵在檀允珩额前,没在幽暗里的那双如阳春溪水的温柔话声,却异常坚定:“热我也不会放开你。”
檀允珩视线流过熟悉的轮廓,眸色染着隐晦不明的笑意,“你我订婚当晚,我赠予你的虎头糖,好吃吗?”
陆简昭唇沾她唇边亲了亲,没听出话中之意,只当寻常一问,“好吃啊。”记得虎头糖还是珩儿近身侍奉的刘嬷嬷亲自送来的。
“那是你赠予我的绣球放在灶火里烧制的,当然好吃了。”
她热的睡不着,那就都别睡了。
檀允珩想。
第069章 欲望
天边微光渐起, 白雾朦胧,整整半个夜过去,檀允珩和陆简昭身上都隐隐出了薄汗, 二人手紧紧拽着被沿,以防对方睡着。
檀允珩先熬不住, 睡得昏昏沉沉,抓被沿的手悄无声息地松开, 陆简昭没在锦被里的手抓着搭在他腰际上的檀允珩的手, 不让其滑落至别处,另只手伸在被褥外, 长臂揽在怀中人的腰际,察觉被蹬直的锦被失了力道, 他轻手抬起,把凑在她下巴处的被沿,往下轻轻折了一下, 随后他把手慢慢覆回她腰际, 眼皮子也撑不住将将睡去。
天畔鱼肚白, 曦光染了着东方既明, 浓雾冷霜渐渐散去,青石街上湿漉漉的, 如刚下过缥缈细雨,金玉满堂院中,几乎和团院相差无几的布景,除了院中树, 团院绒树, 金玉满堂院中是梨树。
一颗早年种下的梨树,在檀允珩和陆简昭成婚后, 满树的梨果才被择下,或熬梨汤,或蒸梨,小桥流水旁满是秋海棠盛开时节,是陆简昭在二人成婚前从旁处买现成的种下的。
花中冷香微妙,在霜融之下,晶莹水珠将落未落,压弯了海棠一瓣花。
卯时前末刻,檀允珩一登上马车,倒头就睡在柔软主榻上,接着睡,后夜她睡得晚,起得还早,除了每日梳洗,今儿醒来出了身薄汗,又沐浴一番,才梳洗。陆简昭后脚掀帘进马车里,侧身躺在主榻外侧。
檀允珩的马车宽敞,三面软榻,都可睡人,主榻更甚,睡二人绰绰有余,马车中央还有一黄梨木方几,点心茶水,甚至方几下还放着一盆炭火。
南祈一过八月十五的秋,早晚温差跌得厉害,檀允珩身子畏冷,所到之处不能缺了炭火煨着,她躺在榻里侧,外侧金丝软榻一陷,她下意识往人怀里钻。
陆简昭顺手从侧榻拿来刚给珩儿和他盖上绒毯,怀中女子的额就直直抵过他心畔。
珩儿好似很喜欢这般睡,他目光朝下倾泻,手指点点去碰她白净额前,他看不到,只能感知。
她的头几乎埋在绒毯里,呼吸在他心上起伏,双手打弯儿搁置在二人身子中间,他握了她一只手腕,也阖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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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民大街上支摊的百姓陆陆续续裹着厚重外披聚来,夏赶早,秋不赶,那路过街上下田地里的百姓也等着日头上来才出街。
卖油饼的婆婆口中哼着小曲儿,开始擀面皮,一旁卖桂花小豆粥的婆婆精气神足,闲坐着,她听了个惊天事,“听说昨儿陆世子亲手去你家学做油饼给郡主吃了,待会你这头两个,我要了啊。”怕不是待会油饼摊前都挤满了闻讯过来尝鲜的百姓,她吃不上了。
卖油饼的婆婆姓王,卖小豆粥的婆婆姓申,二人一个住城西东边,一个住西边,巧的是二人精气神都足的很,家中妻儿全乎,自个闲不住,和家中打下手的丈夫一同来支个摊,就成了隔壁脚。
王婆婆手中活不停手,“郡主和陆世子恩爱着呢。待会反正一锅出,先到先得,我老王婆拿到你的小豆粥,再给你我的油饼。”
申婆婆的桂花小豆粥已拿去熬煮,丈夫顾火,她坐在摊后悠闲等着第一锅熬好的小豆粥出锅,摊前不断有人张望,还需多久,她都笑呵呵道:“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南祈的百姓是不会亏待自个的,家中麦谷年年都能卖好些银两,遇上旱涝,朝廷还会拔高收麦谷的价格,一年四季,他们早上基本都过神民大街留下慢慢吃个饭,再下田,日子过得滋润。
申婆婆转头又和老王婆搭了半句话功夫,她的粥便出锅了。
辰时近,满街飘香,哪怕轻轻一闻,也能让人口腹欲强烈。
陆简昭就是这时醒来的,马车慢慢驶在神民街上,街一侧百姓沸沸扬扬,好不热闹,他睡觉更轻,有个风吹草动就会醒来,怕不是在外领兵打仗时的习惯尚未改过。
马车缓缓而停,他握着檀允珩手腕的手慢慢收紧,眼中睡颜静和的女子陡然睁眼,一瞬恍惚。
檀允珩本就没睡好,睡得正沉稳,手腕一阵力量,让她忽地醒来,一点瞌睡劲儿不留,她醒来,看陆简昭唇角沾笑,心中暗暗较劲,她就知昨晚的事今儿还没完,“陆简昭,我饿了。”
她先吃个早饭,再跟他算账!
戌时已至,檀允珩和陆简昭刚在司昭府膳房用完早饭,回到偏堂,常幸快跑进来禀。
“昨夜,属下领着衙役前去三四公主府处盯哨,发现两座公主府皆异常,整夜灯火通明。”
这就够了。
没有哪户人家晚上睡觉还能灯火通明的。
要么两家都相安无事,要么两家都逃不掉。
同日午后,秋阳温暖,司昭府值守的人换了一轮,静听树摇,偏院偏房后的一片重新翻过土的空地上,檀允珩坐在一个圆杌上,手中拿着一个吃了一半的梨果,她目光看着正蹲着身子栽秋海棠的男子。
秋海棠是都城花坊育的新花,甚至无需根茎,直接折枝过来插在土里,花能活过九月,秋日暖阳下的海棠盛开,细细嗅来,清新幽香。
常幸再次过来给小司昭递了四公主府派人送来的请帖。
檀允珩左手翻了翻,左不过一张四公主府的大小姐与贺家大公子成婚之喜,日子定在下月初。
“四公主府已沉不住气了,偏选今日递了南大小姐下月初成婚之喜请帖。”檀允珩慢慢一笑,起身顺着小径走到陆简昭身侧,提着裙摆蹲下身子,出现在他眼前,“按理最该是三公主府的南二小姐沉不住气才对。”
陆简昭从一旁竹筐里新拿了枝秋海棠,插在土地,往后退了一步,重复动作,“南二小姐许尚未想到对策,毕竟三公主府没了三公主做倚仗,做事不得急功近利啊。”
即便南二小姐心有行,力却不足。
昨夜,檀允珩将南伊忱敲打一番,由南伊忱领着北冥奴隶私下会见北冥公主,细究起来已是灭头大罪,何况南伊忱还听得了不该听之语,其罪当诛,她将人搅合其中,为得就是她手上抓着南伊忱把柄,人手上也有她的把柄,制衡之下,让人日后不得再试图败坏她的名声。
毕竟北冥公主与奴隶私见一事,真追究起来,谁知是不是南伊忱主动拿她和阿见的帕友之情相胁,既然旁人次次戳她心肺,她便拿旁人的命做胁。
檀允珩口中搅咽碎梨,她也往前挪了一步,陆简昭刚好从一旁拿花枝,转回头,四目相视,她整张脸都映在他视线里,日头温和,煦煦照过她明净面庞,温润脂白,秀眉淡淡不争春山,一眼灿烂明媚,她故意在人眼前晃悠的,“看来这南应泠的婚期是昨儿夜里刚定下的。”
公主府暗卫的实力不容小觑,就连司昭府的衙役都只能乔装扮寻常百姓,从公主府前经过,一旦靠近,暗卫第一个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是以衙役并非听得何事。
苍穹碧空如洗,日头暖洋,陆简昭视线触到檀允珩刹那,他恍惚之中看到了不同于茶水铺子老板娘的柔和五官,三千明净洗心灵,哪怕浅浅一个模糊轮廓,也能让他试图想再多看一眼,这种感觉是往昔他看檀允珩那双明眸才会有的感觉,等他闭眼再睁,一如既往,毫无所差,还是那个开茶水铺子的女子。
难道他长期睡不好,身子生疾?
回朝后他找了太医来看眼疾,未有他症状隐现。
难不成是昨儿夜他先听檀允珩的绣球被买,后听他手绣的绣球被烧,气恍惚了?
这确有可能。
他听闻他的绣球被烧毁,那会儿真给他气着了,转念一想,他那绣球被珩儿亲手拿去烧掉,跟珩儿听闻她绣球在平安巷被捡时的心情又何尝不一。
这滋味当真是不好受。
倒是昨儿夜听着四公主府的南二公子口出狂言,他越想越气,那人简直丧心病狂!
昨夜陆简昭在珩儿熟睡之后,潜身去了四公主府寻绣球,他直接去找南二公子房间,在叠放整齐的被褥里翻到的,他就知道,这东西只会出现在南二公子房中,还真是大费苦心。
南二公子长住宫中,是南三皇子,四公主府的房间成了空,却被府上下人打扫的一丝不乱,看来南二公子的母亲和长姐都知其买郡主绣球一事。
他临走时,故意打翻南二公子房间博古架上一个瓷瓶,留下一摊没归整的杂乱,潇洒离去,就当初次会面,他送给四公主府的礼物。
灯火直明的四公主府上,当夜想了办场喜宴,将檀允珩与他一并找个顺当由头请去,好当面赔罪。
那就拭目以待。
陆简昭冉冉一笑,他身子往前一探,唇角碰着檀允珩凉凉的额前,他亲了他于恍惚之中看到的女子五官中的额前,原来是开心呐,“珩儿,为夫都有些期待了。”
看来小楼国的国主给的药生效了。
檀允珩查案近五年,早会在人一言一行中察觉蛛丝马迹,一个渴望地动作,她不会看错。
试想,能让堂堂陆世子心生渴望的,也只有她咯,想看的人只能于恍惚中才能窥得一眼,勾起他内心深处,才能让人刻骨铭心记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