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允珩昨晚歇息前,特意嘱咐刘嬷嬷早点唤她,过来时,苏鸣和王政安二人被领进衙里不久,陆简昭刚换好圆袍坐在偏堂的官帽椅上。
檀允珩迅速去东偏房换了司昭服,走过偏堂长廊时,停了下来,后背倚着廊柱,光明正大的偷听,听偏堂里争执不休。
敞开的花窗里,一人雅正独坐,风轻水流,镜花月霁,清华不染,任凭喧闹。
“就是王政安丢的狗头,苏府昨晚一整晚,都无人睡着,司昭大人,您一定要为我做主啊。”苏鸣跪地笔直,声音嘹亮,生怕旁人听不到,连门外远处值守的衙役听到后都掩嘴轻笑。
衙役每日来的最早,每晚也有看守府衙的衙役,次日一早就是轮换,消息互通时,他们比两位大人知道的早些,幸灾乐祸好一会儿。
檀允珩做了个手势,示意衙役等案子了结再笑,她接着听王政安辩解。
“司昭大人,这是栽赃,定然是苏府截了我狗的狗头,怕阿珩妹妹找到,昨晚故意而为,贼喊捉贼。”
“王政安你血口喷人!”
“苏鸣你赔我狗命!”
……
吵闹的人只管吵,甚至吵到父亲官比谁大,仗势欺人,也不管端坐官帽椅上的陆简昭有没有在听,只要他们觉得听了即可。
陆简昭确确实实一句没听,但他捕捉到了最重要一点,王政安被杀掉的那只狗,就在昨夜,狗头不知怎得跑到苏府里了。
究竟是怎么去的呢。
陆简昭的视线悄然挪到花窗一隅,梨花映白,初阳高照,景致明影,浑浊天成,秀丽自然。
无意撞上那双静站在长廊下那人的清灵目光,好似这人眸光里头藏着拨云见日。
只需相视一眼,陆简昭耳边的声音就会云消雾散,令他心静意清,他看着檀允珩一动不动,没进来心思,挪眼回看屋里跪着的二人。
这二人骂着骂着,王政安突然道:
“苏鸣,别以为御史府的心思,我猜不到,去岁入司昭府,难道不为阿珩妹妹?”王政安重哼了声,“你就是觉着我频频来,与阿珩妹妹多说上几句,你妒忌,所以找人把我们家的狗发卖,然后狗头拿来栽赃王府。”
陆简昭静而泠声:“说话要讲证据。”
也是这个时候,花窗风中摇曳,不见来者。
檀允珩踏门而进,一声凛冽。
“若没证据,空口攀诬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第011章 谢谢
檀允珩来得及时,苏鸣‘蹭’一下跪直,目光随着她走。
“阿珩妹妹,王府丢狗一案,就是王政安自喊自唱,只不过同月招数繁多,故意将计就计,只为引阿珩妹妹多跟他说话。”
不管苏鸣怎么吵,檀允珩坐下后,都一言不发。
她在等,等陆简昭开口,她不信一个小将军,没察觉到她给递了一个好的计谋。
草船借箭。
王府丢狗一案,实在是一桩容易事,就是为阻陆简昭查当年陆夫人中毒一事,不然不会出的这般巧合。
司昭府查案,讲究真凭实据,单凭王政安和证人口中不确凿的说辞,不能确认,狗死在徐记杂肉铺。
狗头也并非是在徐记杂肉铺的庄田里找出的,不知其中绕梁子的事多少,只知是司昭府偷摸找到的。
找到又如何,明路受阻,暗里再怎么通畅,也于事无补,百姓乃国之根本,没有实打实的证人,提着狗头上百姓家中,人心惶惶。
暗箱操纵的人很了解司昭府,知道没有凭证,司昭府也奈何不了什么。
在都城,司昭府作风几乎人人都知,不是秘密,孤掌难鸣,草船借箭,借苏府这个箭来用。
昨儿苏府在宴席上愿意出头,再度拿她亲事来说,那就别怪她故意为之。
檀允珩不说,是因她要还陆简昭一个‘谢谢’,与其说给人听,不如做给人看,以身立行,方为谢。
少顷,苏鸣和王政安消停下来,眼巴巴等着檀允珩主持公道,殊不知被他们冷落掉的人突然出声,冷不丁吓了他们一跳。
“苏二公子所言,同月招数繁多,何意?”陆简昭第二次开口,空泛的眸色被他刻意掩去不少,这几日宫里太医竭尽所能给他治眼疾,效果甚微。
空洞无神,遇热还会奇痒难揉。
回都后,他尽力掩饰自己视线游离,都习以为常了。
就是会被一人发现而已。
这人好生灵俐。
草船借箭——
与其案子藏在司昭府,无法多行一步,不如借狗头引能人。
若没昨晚陆简昭在苏府外不远处发现常幸,他今日也不会因明仪郡主坐在这儿,想到偶尔用于战场上的行迹,居然会被拿来用在这儿。
当时他出宫后,直奔城西庄田,却没遇着人,回来路过苏府时,看到常幸的身影鬼鬼祟祟的。
本来他并不能看着常幸,分辨出这人是谁,他看所有男子都一个样,就是军中跟他一同出征小楼国的一士兵。
常幸看到他,直朝他这边来,这人身上淡淡的香气他在汀兰水榭嗅到过一模一样的,凭香气他断定常幸是司昭府的人,而且见过郡主。
只不过常幸是过来跟他来周全礼数的,他不问,人也没说,直到今早上他才知道。
原来是王大公子丢的狗头找到了,在苏二公子府上。
这把箭借的极好,能让苏御史知晓做旁人走狗的下场,就是掉脑袋;顺便也能把案子交给能者。
陆简昭问的话,王政安抢不过苏鸣大嗓门,只能听着苏鸣嚷嚷。
苏鸣指着王政安大声道:“本月尚不足十日,不加今日,王家大公子来司昭府四次,看似报案,实则只为见阿珩妹妹。”
王政安见缝插针,“你别血口喷人,我真有冤情。”
苏鸣讥讽一笑,“你的冤情,哪次不是自说自话,莫不是这次也是故意的。”
好话没说两句,二人又吵起来。
檀允珩一声不吭,在一旁喝茶看热闹,陆简昭端坐澄心,缄口不言。
偏堂的吵闹声,让外头的衙役听着都心烦意乱。
半晌,苏鸣和王政安吵得口干舌燥的,声音都沙哑起来,也歇了声。
换成陆简昭给二人支了个招。
“空口无凭,狗头在苏府找到的,王府诉状,不如苏二公子自证清白,有理有据;王大公子也证实一下狗到底去了何处,呈堂供词在上,司昭府定会秉公处理。”
跪着的二人没有丁点犹豫。
苏鸣立刻接话,“就按司昭大人说的办。”
王政安凶狠狠瞪了苏鸣一眼,咬牙切齿,“阿珩妹妹,我定能找出证据,证明就是苏府有意为之。”
时辰尚早,庭院里的几棵梨花树凉风呼呼,惊掠穿堂风,扑动着檀允珩裙摆,难以名状的旧紫色。
檀允珩坐姿不算雅正,也没什么失仪之处,身子往后靠着椅背,一手沿着桌边放,无声轻扣,一手搭在腿上。
整个人看起来轻松自在。
昨晚她承了陆简昭一个捎带的情,这会儿也还完了。
有件事,与其让陆简昭自己去寻,再走一道弯路,不如她来说给人听。
檀允珩慢慢看过去。
晌午,透风的偏堂起了不少热意,陆简昭坐的端正,她倚着坐,自然落在他头后位置,目光只能见到这人一丝不苟束在银冠里的乌发,和隐约可见的鬓角。
“陆简昭,陆夫人当年中的毒就是小楼国特有的毒,而跟小楼国交往并不密切的妙亲王,就是在背后下药之人。”
陆简昭难得回过头,脸上表情窸窣平常,声音却不似往常稳当。
“妙亲王?”
那天,他拿到两卷案卷之后,详细翻阅过,他母亲中毒那卷上,详细写着陆夫人误食前后的日子,时辰及在哪里误食,没有凶手下落。
另一卷详细记载着,小楼国派使臣过来我朝的日子、时辰及与人往来,与妙亲王联系最少,甚至是寥寥几笔,不惹眼。
他想,明仪郡主知道他的目的,必不会给他无用的案卷,试图将二者联系起来,却发现毫无头绪。
刚怔神片刻,也是想到明仪郡主的那句,王府丢狗一案,就是冲着他来的。
又试图把三者联系起来,然总是想着想着线索便断了,王府和苏府往前二十载,王尚书和苏御史不过七八品官员,定然不会给已是替南祈打了胜仗的陆先锋相较的,那会是谁。
明仪郡主这么一说,三者疑云豁然开朗,苏府背后的人就是妙亲王,若非如此,今日偏堂之上,郡主断然不会一直沉默,让他来处理事情。
昨晚常幸故意上前,向他拘礼,是授意于明仪郡主的。
故而郡主告诉他的目的,带着直意,让他心中感激,然后娶她。
满足郡主的一厢情愿,绝无可能。
陆简昭并非不想接着听,他进司昭府就是为有朝一日为母亲查明真相,只是他是个不勉强人的性子,事情他会自己慢慢查,至于明仪郡主确确实实给了他指引,他主动道:“谢谢。”
声音复了寡淡无趣。
檀允珩偏了一下头看着陆简昭,明明朝她这边扭过来的身子,视线一直撇着不远处花窗,而不是她。
陆简昭还真是有意思,这么逃避她,都不敢看她了。
她浅笑一声,声无杂念,“陆司昭误会了,司昭府案子繁多琐碎,尚能三天两头解决,你一回来,送上门的案子便给了府衙好大的下马威,若陆司昭不尽快把陆夫人的案子解决,还不知有多少不该来的案子,不该去世的人和物,频频扰之。”
“都城里并未传开是王府丢了狗,不代表下一桩案子,依旧能幸运,我朝也并非所有人都和王尚书一样有本事,可将事情化小,事情一旦闹大,司昭府苦于无铁证,断不了案,又会陷入朝臣囫囵里,陆司昭如今与我皆在此,不妨想想,这样陆夫人的案子是否会进一步受碍。”
檀允珩手指在马面裙上轻轻点着,心思轻巧,“所以,依陆司昭高见,还要接着听吗?”旁人不愿,她也没必要多说什么。
陆简昭没说什么,拎着白瓷茶壶,给自己斟茶时,也给檀允珩斟了盏,放到她跟前儿。
主动给她斟茶,檀允珩在人视线看不到的方寸之地,飘然轻笑,没出声儿。
也好,看上去陆简昭还是洗耳恭听呢。
光影绰绰,赫赫炎炎,檀允珩双手一抻椅柄,起身走到偏堂一侧置着的长书案上,提笔如行云写了几字。
陆简昭稍稍侧眸,檀允珩正坐在书案后,执笔流畅。
明如阳的眉眼,如清风坐竹林[1],徐徐图之,身影垂在一侧,遮住了碎影,身后是簇簇梨花,风轻轻,云渺渺,照落款款映窗景。
陆简昭搁浅在她身上的视线,却是个微茫五官。
檀允珩写完,回坐官帽椅上,手执起茶盏,才把宣纸放在二人中间的八仙桌上,一饮而尽的茶盏,被放在了宣纸一角压着。
纸上中间写着妙亲王、两边写了苏御史和小楼国。
檀允珩感觉到了陆简昭的视线,没顾得上抬眸看一眼,只心叹一句:陆简昭冷静自琢盯看她,也不过是看她能写个什么花样来。
倒也不必刻意迎合,反倒多了惹人厌烦。
她手指着写在宣纸中间的妙亲王,声音如花窗在树摇的痕迹,涓涓不落一字,灌到陆简昭耳中。
第012章 小陆(修错别字)
“当今圣上登基,先皇无数的妃嫔被送去春秋宫,为先皇祈福,而这位妙亲王的母妃在先皇晚年独宠,妙亲王自一出生便是亲王,取‘妙’,乃美好寓意,这位亲王的母妃是小楼国进献来的公主,一道跟着先皇去了。”
接着檀允珩挪了挪手指,到写着‘小楼国’的三字上,“小楼国当时能在都城,是因先帝耐不住妙亲王的母妃,滔叨想家,便允准小楼国派使臣前来觐见,一待便见证了新皇登基。
当时南祈内忧外患,陆侯不得不日日带着士兵在城中巡视,生怕出一点岔子,保不住南祈百姓。
妙亲王母妃的殉情,让小楼国使臣一直待到她过了头七才走,圣上怕他们会因小楼国公主之死,蓄意谋反,又增派心腹亲自盯着的,小楼国使臣与妙亲王极少往来,但每次来往,心腹离的远,听不清楚再说什么。
偏偏陆夫人和苏府夫人交好,去了趟苏府回来,便中了毒,也查出了怀有身孕。”
再听不清楚的话,也迎刃而解,就是密谋下毒,意图让陆候一蹶不振。
陆简昭下意识看了檀允珩一眼,日光盈盈,落在郡主眸光里,那双桃花眼不笑,似是想到什么事,照了一层涟漪。
他目不思旁,道:“我娘与苏御史的夫人交好。”这事他怎没听他父亲提及过。
话是陆简昭一贯的作风,不紧不慢,没有波澜,好似只是平常一句,檀允珩却听出了他并不知此事,也不是听出,而是若知晓,便不会这般说。
“陆夫人当年是先锋夫人,苏夫人是个小官夫人,二人在闺中的帕友情尚能断断延续,自圣上登基,引得拥其他亲王的朝臣不满,苏御史这个小官一早入了妙亲王的阵营,陆先锋支持新帝,不管是否受封大将军,陆夫人和苏夫人都难以再见,直到有一次苏夫人递拜帖至陆府,陆夫人是个重情义的,便去了,回来便是如此。”
“细想想,极思恐惧。”
一步错,步步错,局势动荡,何尝不会有人牺牲。
陆简昭自幼听父亲说这话时,都能听出一声惋惜,战场上不能错,身前身后奋不顾身的将士,远处黎民百姓能否等到山河统一,天下太平,都在他和父亲的谨慎之下,步步见证。
竟没想到还有这一层意思。
陆简昭明白了个透彻,父亲口中的惋惜从何而来,也明白此事没实证,确实难办,何况苏御史的夫人在他娘去世不久,也去了。
不管心意如何烦躁,他看上去还是那么无暇沾染,正午已到,偏堂里虽彻底没了日光,剩透风敞亮,吹着他身上那身皇宫新送来的合身圆袍,旧紫色氤氲着薄雾,薄雾终究不抵炎热,眼睛里再度烧痒,让他不得不强装镇定,跟檀允珩道了谢,匆匆回西偏堂。
檀允珩则起身去了膳房,司昭府用膳都在膳房里,这里每到夏日会有几口大缸,往里搁置冰块,让衙役们都吃个痛快凉爽。
四方桌也没规定谁坐哪里,但根据司昭府的人来添置的桌子,有多出一张空桌和一桌菜肴,专门留给司昭大人的。
每每檀允珩坐下,她侧边总会坐个常幸,然后剩下的衙差,衙役也会做过来,反正她这桌每次用膳都是满人。
这次也不例外,她刚坐下,常幸从隔壁桌一转身,一钩腿,就坐到她这桌来,剩下的位子,很快也坐满。
常幸总是忘不了自家大人,昨晚让他务必把事情办好后,就在苏府外躲好,等着大司昭大人前去,心中甚是佩服,自家大人,料事如神,他嬉皮笑脸道:“大人,追人可有进展?”手也没闲着,拿了个瓷盘盛出来一些菜给陆司昭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