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连着数十座嬉戏水榭,数不清的乌篷停靠,可踩船游玩静湖,故而是汀兰水榭由来。
檀允珩毫无二致地跟北冥玉见一同在一处小榭里的美人椅上坐着,她手中拎着盏虎头灯盏,是长公主给她打发席面开始前的无聊时间的。
给了两盏,她一盏,阿见一盏。
她后颈往后一靠,抵过美人椅靠背,懒散随意,手中虎头灯被她百般无聊转着,坠穗噗噗清响,她话口不难辨别,是不愿入席。
“那俩回来太快,措手不及。”
北冥玉见手中一把绣着兰花的团扇给二人轻轻把着风,她见过檀允珩口中的二人,一位是大皇子,另一位是徐侍郎。
让阿珩心有所叹的是这位徐侍郎。
“我看徐侍郎克己复礼,是位正人君子,不太像阿珩口中所说的罪恶滔天。”北冥玉见见过几次徐侍郎,和她从檀允珩口中听到的,是完全不同的二人。
檀允珩把持起的虎头灯往腿上一垂,头扭向北冥玉见,“克己复礼,正人君子,阿见,人不可只观外。”
其实玉见说的没错,徐鸿越是克己复礼,正人君子,可这人是她的夫子,一个十二岁成为七岁的她夫子的能人。
旁人要么是官员家中门生,要么正儿八经去书院听夫子讲课,再要么请一位德高望重的夫子关门亲传。
然她的夫子是位少年郎,文雅无双,从不苟言笑,在府上授她学识之余,还能考个状元,在朝任职。
是南祈开朝,最年轻的状元郎。
她是既敬重又害怕。
长公主给她请的这位徐夫子,她甚是了解。
她六岁那年便知自己会有位夫子,是徐老夫子。
那年长公主亲自为她拜访徐鸿越的爹爹,徐老夫子时,正逢徐鸿越家中飞来横祸,徐老夫子为保护夫人和儿子,被杀害。
那年徐鸿越十一岁。
后来事情沉冤得雪时,竟是一桩因徐老夫子书院里,有人高中,有人落榜,落榜的这位家中心存报复,怀疑是徐老夫子对高中的人青睐有加所致,找了几个功夫好的,在傍晚书生走完后,对徐家痛下杀手。
落榜的也不是旁人,是城东一位富贵人家,家中年迈父亲望子成龙,寄予厚望,一念之差,害死了徐老夫子,也害死了自己一家。
本该是长公主是请徐老夫子每日入府给她上课的,碰巧人没了,长公主欲离去时,徐鸿越拭掉泪,跪在地上,坚定道:
“我可以给郡主做夫子。”
檀允珩也不知她娘如何作想,在徐鸿越为父守孝一年期后,徐鸿越就成了她的夫子,一做就是八年,头三年不好,后五年更不好。
本以为她考入司昭府,本以为可以摆脱,结果直到今年三月,她哥哥和徐鸿越一同去桐黄郡查探春汛毁堤一事,她才松快下来。
可是夫子终究是夫子,不管她在司昭府还是公主府,还是皇宫,最敬重的就是徐鸿越。
刚沉思一会儿,北冥玉见眼尖,看见正往这水榭而来的人,快速说道:“大皇子和皇子妃来了,身后还有徐侍郎。”她顿了顿,有点不可思议,眼睛睁了睁,“还有陆世子。”她没见过陆简昭,却听阿珩说过不下数次,一猜即中。
说完,她快速起身行礼。
檀允珩一听有徐鸿越,手中最喜欢的虎头灯瞬间不香了,等四人走近时,她才缓缓起身,施了个夫子礼,泠泠一声“夫子。”
语调虽冷,声音却别样,让人能只凭声音一眼找到她身在何处。
陆简昭和徐鸿越并排走进水榭,不管其他三人说说笑笑,他脸上都淡的没有情绪起伏,捕捉到那抹明净后,又快然抽离,听着大皇子逐一介绍。
“北冥公主,玉见。”
“另一位想必陆世子已经见过了,我的妹妹,檀允珩。”
陆简昭的视线不得不再次聚在檀允珩身上。
豆绿色方领半袖,暮山紫马面裙,衣袖领口处绣着和裙摆同色的绒花纹,长在树上的绒花只一种粉色,但她衣襟和衣袖上的绒花,会根据不同的衣色,绣不同颜色,裙摆上绣着铃兰,宫绦由内垂下,环佩坠裙,‘明仪’二字身份显贵。
礼浅浅一施,彰显知书达理。
头抬起时,发髻那支嵌玉蝴蝶金簪,频繁振翅,活灵活现。
转瞬那双清眸对上来,给了他个措手不及,还是明霜傲枝,笑眼不自知地迷人,素净着装,更显如此。
匆略瞥走视线,缓而看向湖面刚刚靠岸的乌篷船,看到船上下来的人,他的视线再度回缓,大皇子示意坐后,视线落在八宝桌面绣着暗纹的锦布上,不再动弹。
船上下来的人迫不及待,朝这边打招呼,
“哥哥好,嫂嫂好,夫子好,司昭好,阿见妹妹好。”只为最后一句,“阿珩妹妹,我来找你啦。”
檀允珩刚坐在锦凳上,她哥哥南允珏拉着徐鸿越愤然起身,在起身后,榭里恢复平静。
榭口处,一左一右,站着二人,等着叫喊的人过来。
围在八宝桌前坐着的人,只二人神情一直不变,就是她和陆简昭,剩下的二人,在刚喊话那人没上水榭之前,她嫂嫂和阿见,脸上隐着不易被人察觉的不悦,稍纵即逝。
“这苏鸣当真不死心,他们家门风就差,上赶着找个门风好的。”
檀允珩看着她嫂嫂手中宫扇轻轻摇着,心中不静。
“还张口闭口就是哥哥,嫂嫂,谁是他哥哥嫂嫂。”三日前,珩儿才及笄,这苏府二公子改口忒快了些,黄知云面若素锦,用最平静的话说最恼人心的话。
北冥玉见的身份不妥,私下能坐在这儿全仰仗檀允珩,唯一跟她深交的好友,虽不悦,却得顾着礼数,只暗暗记下,改明儿再和阿珩细说。
黄知云嫁给南允珏三年,夫妻琴瑟和鸣,待檀允珩这个妹妹极好。
檀允珩亲给她嫂嫂斟了茶来,却折了视线去看陆简昭,暖玉灯下,照着这块浑金白玉,有匪君子,视线凝在粼粼静湖,月色高悬,不见其意。
她不着痕迹,道:“嫂嫂,舅舅特意差人送来的香茶,来解闷的,尝尝。”明明黄知云年长她三岁,她却觉嫂嫂与她更似胞妹,话不尽意,听者知心。
凡有夫子教导的学生,都会知一句话,就是‘怒不形于色,方可心有灵’。
人但凡怒火露于表,当下一定会祸从口出,反倒沉静一些,少行差踏错。
香茶不同于旁的茶,斟茶时,也不会有茶叶舒卷,空有纯香,是一种长着花形叶子的茶,长而携香,俗名香茶。
香茶茶叶在沸煮时易化,所以香茶叶甚至都不会出现在茶壶里。
淡淡的茶香,入口清爽,沁心。
黄知云抿了口,她知道珩儿是看着苏鸣快走过来,方示意她喝茶,她又怎会不知妹妹巧思。
“舅舅当真是为珩儿操碎了心。”滴水不漏,一语双关,既说给外头刚施礼的苏鸣听,让人断了心思,圣上不会同意的;又说给隔她一坐,坐着只顾赏景的侯府世子,只要陆世子愿意,圣上能立马赐婚。
话无疑石沉大海。
说完,她心叹一句:朽木尚需雕琢,看了檀允珩一眼,投去来日方长的眼神。
檀允珩一口香茶下肚,朝守在水榭的侍女示意,侍女上前一步,给陆简昭重新斟了茶,起先那盏茶,已经放凉,不见人饮。
借着热茶,香气缭绕,她和煦一笑,“陆世子不尝尝?”眉眼尽是待客意,没一分眷恋。
与陆简昭见的次数多了,她唤人最多的是陆简昭,或者陆司昭,还有一次阿昭,唯独这陆世子带着是礼貌客气。
陆简昭没回都城时,没闲过半刻来赏湖景,一直向往回都城后好生欣赏一番,眼下坐在静湖中,湖面倒影垂柳亭台,鱼鳞银亮,暗纱纳寒,波纹荡漾,乌篷小调,赏心悦目。
湖景算得上上乘,他却静不下心,虽目不暇接,却心有旁骛。
白日里,他等王尚书下朝后,在户部等着,翻阅田簿,确认那两块田是徐记杂肉铺的,可是那两块田里没有找到王大公子所丢的狗的狗头。
徐记杂肉铺,郡主派人悄悄打探过,口碑优良,方圆几里的人家一直在这儿买肉,白日路过那两块田时,也默认百姓可从田里拿走禽头,带到自家田里,这也是为何那两块田地里的土堆都是明摆着,而并非深埋,利百姓的事情,何乐不焉呢。
案子前后衔连不起来,明面阻在前来司昭府的人证支支吾吾,实话假话依旧不能决断,自古官府查案,有规,若没确凿证据,不得随意闯百姓家,扣留百姓只得一个时辰,若不如此,官府听信报案百姓只言片语,天下岂不乱了套。
暗处只能趁着夜黑风高,访田,为不夺人耳目,去那片田里找的衙役不多,恐又是一个不眠夜。
那盏温吞茶,被侍女撤走,陆简昭身前是一盏热茶,他过了眼檀允珩,客气朝他一笑,再无他意。
不是那番心思,像现在遥相客气极好。
水榭里大皇子、皇子妃和徐侍郎,甚至还有北冥公主,都瞧着,他坦然受之。
茶水被他轻嘬了一口,入口苦涩,不爽利,远不及司昭府里的温茶,强撑着下肚后,面色无杂,自若从容,道了句:
“好茶。”
第009章 水榭
苏鸣立在水榭外,榭里檀允珩清秀侧颜,神色自若,让他眼中容不得其他。
他抿唇不语,明明就三两大步,却硬生生被阻隔开,不得往前一步,眼睁睁看着阿珩妹妹跟陆世子闲闲搭话,
心坎闷着。
对他来说,去岁光明正大进司昭府,授之父亲意,缠之郡主身,为的是得到郡主垂青,好给苏家寻个靠山。
都城谁人不知,端蕙长公主的女儿,明仪郡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深受圣上喜爱,往往巧妙的心思化解迷局,遇事不骄不躁,君子风度。
不仅如此,人也明亮通透。
不颦不笑,礼貌之气,哪怕落于人山人海之地,视线一眼捕捉到的就不会是旁人。
好似天下所有的好处都让这位郡主风光占尽,又低调的让人无可指摘。
怪不得他的父亲想方设法让他习武,来追郡主,像郡主这般女子,不仅能让家族得到庇护,也能让做郎君的脸上神采奕奕。
所以他苏鸣哪怕被阻着前路,也要尽全力一试。
陆世子这人,长得隽秀俊美,行文净冷,放眼都城,都数一数二的,加上家世显赫,陆候在出征前已是大将军,他自然比不得。
可是呢,上苍待他不薄,给了陆世子俊美无双,一骑绝尘;也给了这人不解风情,断情绝爱。
郡主追陆世子,跟那日生辰宴脱不得干净关系,只要有关系,郡主追夫就不完全是真心的,何况面对这样一座不融冰川,迟早悔矣。
性情寡淡,食之乏味。
与郡主不堪相匹!
事情总有万一,万一郡主追着追着喜欢上了呢,所以他就会一直阻挠下去,不让这个万一生根。
苏鸣双手合十,眼中满是真挚,朝水榭口处二人拜了拜,恳求道:“哥哥,徐夫子,行行好,我就跟阿珩妹妹说两句话,喝盏茶。”
反观台阶上一左一右站着的二人,一个当君明珠,一个文雅辅相,时下却都冷着脸,对外不武,也无善。
南允珏离都前,就知名门世家觊觎珩儿,忌惮着珩儿未及笄,从不敢放在明面上。
珩儿及笄宴席一事,他回城听说了,得皇室庇佑,享了几年安生日子,反倒仗着一条明令,为所欲为。
为虎作伥的东西!
门当户对?
一个御史府,便能和公主府相提并论了?
圣上所下明令,为着天下子女着想,掀了先皇盲婚女嫁,他无话可说。
但身为哥哥,妹妹不喜欢的人,他苛两句,算是轻的。
南允珏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沉声道:“苏二公子,吾只珩儿一个妹妹。”
水榭南风通达,暖洋洋的光晕在夜色下婆娑。
不知是不是南允珏不怒自威,风愈发大了,檀允珩跟前那盏刚斟上的茶水,热气一下轰到她的脸颊。
她手中摇着北冥玉见的兰花团扇,侧身定晴一瞧,那苏二公子显被南允珏的话晃了一下,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没逃过她的眼睛。
她哥哥的话,陈述一件众所周知之事,周全了所有人,已是看在苏御史的面子上。
乱认哥哥,是可不取的,何况认得是大皇子呢。
接着,又听另一位负手而立的男子,慢条斯理道:“本官记得苏二公子的夫子是寒山书院的寒夫子,听闻寒夫子为天下寒士授学,苏二公子切莫让寒夫子寒心才是。”
夫子一职,最不得乱喊乱叫。
承蒙公主府庇荫,徐鸿越才有如今,身为郡主夫子,他会做尽夫子本分,替长公主护郡主周全。
“本官还记得,我朝乃礼仪之邦,六部不分家,依礼,苏二公子身为苏御史的长子,见郡主不能直呼妹妹,该施礼赔罪。”
檀允珩视线回的快,余光恰恰瞥到了陆简昭置身事外,照旧洒落在静湖上的目光。
她将茶水饮尽,朝后抬了下手,旋即侍女弯下身子听她覆耳呢喃。
侍女得令,拿新盏斟了热茶,端向水榭外,声音既暖又徐。
“郡主说,这茶见者有份。”
北冥玉见和黄知云相视一笑。
两盏茶下肚,檀允珩反正是喝不下了,她劝茶道:“苏二公子不尝尝吗?”
静湖上不再有一双眼睛盯看,鱼儿都活泼了些,‘噗通噗通’乐达众耳。
陆简昭挪回视线,寻声前往时,都背对着他。
灯光微微泛黄,罩在檀允珩身上,细薄的温暖流过齿芽覆霜,娟好恬淡,那搭在锦布上的左臂细微一颤,交领里衣袖口处的花纹露了出来,连带着浅浅一截细腕。
跟前凉茶被陆简昭一饮而尽。
盏底放下声沉闷,待檀允珩听到声响回头时,陆简昭还在无拘赏湖,身后侍女上前给他再斟茶时,只见他气定神闲,声音淡如若水。
“热茶等不得凉了。”
外头进退两难的苏鸣刚把一盏热茶,轻吹下肚,大声道:“郡主,这茶热的好喝。”他只看到陆世子在说什么,却没听清。
不管如何,他看见陆世子出声,他就跟着出声。
黄知云正对着檀允珩坐着,她看着珩儿羽睫垂落,掩在浓密阴影下的眸色,别无他意,定睛打量着持在手中的茶盏。
皇宫设宴,圣上打发下人送到檀允珩所在水榭的茶盏,都是这套玉盏,外壁雕刻着的是她最爱的虎头,惟妙惟肖,次次她都瞧上几眼。
说来,她和阿珏,还有徐鸿越是在前头榭台那里遇着的陆世子,这人和陆候一道前来,招呼之后,阿珏便问陆世子要不要一同去水榭坐坐,反正宴面尚早,陆世子亲点的头。
见到珩儿,面无倦色,也不曾欢雀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