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膳不谈公事,自家大人下的明令,那就谈私事,城中沸沸扬扬的事,一件覆一件,他们自家大人的私事,可只有这么一桩。
何况都是跟着自家大人出生入死的,开开玩笑,大人也不会生气的。
檀允珩夹了肉放到碗里,顺嘴而出,也没思考,她反问:“你们追姑娘好追吗?”
常幸跟衙役都撇嘴摇头,常幸没成婚,也没遇着心仪的,不知道,有衙役成婚了的,虽摇头,但尚能说上一二:
“不好追,我家娘子,我追了两个年头,才愿意的。”
常幸一口饭差点没喷到四方桌上,咽下去后,替自家大人担忧起来,手比了个二,“两个年岁,咱家大人要是也追大司昭大人两个年头,你家孩子都会跑了。”
上头说话那人的娘子,娃娃刚落地。
檀允珩慢慢嚼着一口肉,心想:两个年头那是不可能的,最多俩月。
那搭话的衙役又道:“不过,灵芽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不都说,姑娘家追男儿郎,好追得很。”说完,很快整个人蔫下来,“可惜,咱们大人,是高门里头姑娘家一个真敢追的。”
常幸竖了个大拇指给檀允珩。
此话太真,人人心知肚明,圣上明令是从檀允珩刚入公主府次年,办得那场周岁生辰宴上所来。
檀允珩也是后来听她爹娘说,她刚入公主府时,是个恶疾缠身,出生不足月余,就连太医都束手无策的女婴,她爹为她求尽名医,入公主府前,自己也累了一身病痛,是她母亲无微不至,为她上山礼佛,积攒功德,为她求来一棵种在她院里的绒树,生命不息,朝阳随行,她命竟神奇般的有了生的迹象。
加上太医的照拂,总算在她周岁时好了个周全,碍着她刚好,不易见生,生辰宴办得不大,只有她的亲人,她娘,爹爹,哥哥,还有舅舅舅母,各个脸上笑容都难遮。
也是那时,困扰她舅舅的那个问题,迎刃而解,如何阻止亲王与朝臣之间的关系更近一步;又如何阻止老百姓的家的如花似玉的姑娘家不被抢走。
就有了可在门当户对下,自由择婿,这一政令。
都城高门里的女儿家,延续之前先皇在时那番甚少接触外男,等着家中长辈择婿,姻亲总是不由自己的。
高门长辈,人人都宠女儿,到出嫁时,依旧婚不由己,明令一出,都在等着看谁会第一人站出。
她舅母身为中宫,也折了法子,一场场赏花宴、宫宴办下来,遍邀高门贵女,公子,为得就是相看,有看上的当即懿旨赐婚。
总算没辜负她舅舅将近二十年算计,朝堂上的老朝臣和亲王之间乱的不成样子,老朝臣和亲王之间无一不想借着姻亲拉拢一下彼此,结果闹了这么一出,子女辈的大都会选自个选的,长辈所选,就是牺牲他们。
也有像苏御史,和王尚书这样,在先皇去世前,刚入朝为官,携家带子女的,子女有尚在胎腹的,也有一两岁的,如今子女跟檀允珩没隔几岁,婚事不着急的。
明令下达老百姓家中,都欣喜自然,百姓、邻里之间的子女,长得相貌姣好的,不知哪日照常出去,就被官家老爷看上,强拉回去做小妾,弄得人心惶惶。
百姓的子女被辛辛苦苦养大,不是为了让他们攀个好人家的,他们不攀,旁人还来抢,新帝登基不过一年,解了百姓的心头事,自然而然拥戴新帝。
只要让高门官员家中自乱,当然顾左而不得其他。
唯独像檀允珩这样光明正大,在城门下,当着百姓面公然追夫的姑娘家,是高门头一人。
常幸仔细想了下,就连百姓都在夸赞他们家大人勇敢坦荡。
檀允珩都被这群属下竖大拇指的动作给逗笑了,她随便看着一个熟面孔,就是想不起来人叫什么,但她又想调侃一句。
问那人道:“你姓什么来着?”
那人回她:“大人,在下姓陆,名乾。”
檀允珩长‘哦’一声,身子往前伏了一点,调侃,“小陆啊。”很是意味深长。
众衙役哄堂大笑。
陆乾被这声‘小陆啊’迷得低下了头,咧嘴憨笑,不得不承认,自家大人灿若明阳,声若涓流,但他们这些做衙差的,没心思,就想一门心思赚银子,可陆乾只有十二岁。
是今岁刚考入司昭府,想在司昭府大显身手的,也把同僚当兄弟看,把自家大人当大人看。
这声确实很难让一个十二岁的孩童不羞愧低头,倒没什么大不了。
檀允珩想的却是她作为入府衙四年的人,喊陆简昭那人一声‘小陆’不过分,借人隐喊。
陆简昭此人傲然如霜,上次她喊人‘阿昭’,都不见有反应。
有空再试试‘小陆’。
丝毫没注意面朝膳房门口处的衙役,嗓子跟坏了似的,手掩着一直咳。
直到有人若无其事走进来,也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外头烈日炎炎的灼火,竟连细梢末点都没在司昭圆袍上留有,冷净衿白,出尘不染,似是随身携着降暑用的冰块,所到之处,噤若寒蝉。
陆简昭左看右看,寻了常幸原来的空位子坐下,同张四方桌上,衙差埋头吃白米饭,连菜都没敢夹。
刚还叽叽喳喳的膳房,顿时鸦雀无声。
四方桌上无声似有声,都在给檀允珩递眼神,常幸的眼神在说:
“大人,怎么办,我身后——”说实话,大司昭大人这样矜贵,又上过战场的人儿,坐他身后,他,不,不踏实,仿佛身后大人下一秒就能给他拎起来,甩出去。
昨晚他遵从小司昭大人意愿,去大司昭大人跟前拱手施礼,身上的热汗一下子全冷了,久久不能平缓。
檀允珩白了常幸一眼,眼神回道:“他是你的司昭大人,又不是屠夫,要吃你。”
不过她抬头扫过坐着用膳的衙役,恨不得把低着的头挨着桌面,就连碗筷碰撞声都轻了许多。
她放下碗筷,竹筷与瓷碗的碰撞清泠,让衙差和衙役身上紧绷着的弦一下子松懈下来,她解围道:“把给陆司昭留的饭菜端我这儿来,你们都回去坐。”
她这桌的属下不跟她客气,端着饭碗撒腿就跑,常幸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十分听她的话。
在陆简昭在刚坐下时,常幸帮他把格外留着的饭菜从小司昭大人这桌一旁,给端了过去,又听小司昭大人所言,起身利落的又给端了回来,绝不拖延时间。
陆简昭:……
第013章 直白
他刚坐下,提起竹筷,菜盘便被端走,手滞在空中,停顿一秒,身后是檀允珩下的命令,身旁站着的是下属诚恳眼神,等他起身。
大缸里的冰块融了不少,膳房有风徐来,清爽冰凉,但在这一刻,无端的融冰水好似再次凝住,空气不再流畅,众人屏住呼吸。
衙差和衙役摸不透陆司昭的脾性,都是听说和看到。
听说人言辞甚少,尤其是对他们大人的追求,更为犀利;看到的是秉公执法,公私分明。
单这样还好,可他们都忘不掉陆司昭是个叱咤战场,从无败绩的将军,上阵杀敌,护国安平,令他们自发敬畏在身在心。
跟将军同处吃饭,显然是他们占了便宜,正因如此,才怕错说什么,埋首吃饭,沉默不语。
直到陆简昭真的起身,和檀允珩一桌坐下,众人才借着他们大人那话才恍然,在司昭府没有大将军,只有陆司昭,就像明仪郡主,只是小司昭那样,出衙敬畏,入衙自家人。
膳房里的人声断断续地接着聊,笑声不断。
陆简昭换了个位子,整条长凳上只坐了他一人,却好似有很多人。
骤聚的空气,和属下的遥远,像是破了尘冰,一下子就拉近了。
属下们变幻太快,陆简昭浅愣两秒,满屋子的人身上紧绷着的弦松快以后,他心貌似也跟着笑了。
好像回到了在外打仗时,跟将士相处的模样,各说各的,偶尔还能调侃一下他。
明仪郡主御下的本事,甚是高超,他过之而不及。
陆简昭侧目过去,直跌入了那双明眸里,桃花三千,瓣瓣星辰,耀眼夺目,应是知道他会看过来,早等着他。
都是想让他娶她的手段罢了,他不会娶一个他不喜欢的姑娘回家的。
陆简昭敛了敛目光,刚准备吃,却听檀允珩一言。
“府衙上难得有个空闲午时,陆司昭吃快些,待会——”
话声戛然而止。
门外衙役一路带汗跑来,气喘吁吁地声音,不拖泥带水,道:
“有百姓来快禀,城中甜香街,有一妇人,大声嚷嚷,说司昭大人您的父亲,带女抛妻。”
什么?
坐着吃饭的众人纷纷转头,一脸难以置信。
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指正长公主驸马,简直闻所未闻。
众人移了目光去看檀允珩,随时待命。
陆简昭也看了过去。
檀允珩没说完的话,是想说“待会大家轮流小憩片刻。”
没在喉咙里,把手中碗轻放,看着四面八方过来的视线,顿了顿声,静静道:“午憩不成了,常幸,你带几个衙役跟我走。”
直到那抹紫消失在膳房门口,陆简昭心中的不对劲有了眉目,街上妇人无端冤枉郡主父亲,郡主能沉着静声,乃正常,因为那妇人口中所言不对,可是上街捉拿造谣妇人,根本用不上堂堂司昭大人亲自出马。
只遣几个衙差前去即可。
明白着的造谣,为何郡主非亲自去。
陆简昭心猛然一顿,想到了什么,站起身跟膳房内无心吃饭的衙差,一道莫须有地声音落下:“再有几个人跟我走。”
**
正午时分,烈日当空,甜香街游人如织。
街上到处都是声名远扬的甜水铺子和糕点铺,每月初十,午时至申时一刻,这里的铺子都会免费给百姓提供糕点,甜水。
不分远道而来的百姓还是本城百姓,一视同仁。
年年如此。
今儿个巳时,铺子门一开,里头的人忙忙碌碌,一点点将糕点做好,香味直扑鼻息,飘香四溢。
午时未至,铺子外撑一把油纸伞等着的百姓人头攒动,不惧炎热,都在等着,时不时交谈一二,说着各家铺子百花齐放,争相斗艳。
人声低小,怕扰到喜静之人,突而人后有一衣衫褴褛妇人,裤腿上打了补丁,手中拎着一个破布缝制的包袱,恨铁不成钢地高喊:
“我是明仪郡主的亲娘。”声音异常尖亮。
百姓闻言,转了个身子,纷纷看着说话的人,百姓都站着,高低不分伯仲,挨着高喊的人最近的人才能看到真面容,剩下的不由往前凑了凑,探个究竟。
这妇人把包袱往地上一丢,一屁股坐下,也不顾旁的,就哭起来,口中喊着:
“那个挨千刀的男子,当时在我生下女儿后,竟带着女儿跑了。
我找了这么些年,才听到我的女儿如今成了高高在上的郡主,我的丈夫居然成了驸马。”
妇人说完一遍又一遍,一直重复着。
来甜香街买糕点和甜水的,有富贵人家,也有平民百姓,还有进都做买卖和游赏的。
人群中有一人衣着织锦,面若桃花,身若柳枝的女子,说道:“这位妇人,你口口声声所言,可有证据,普天之下,凡事皆讲证据。”
女子名央兰玉,是入都行商的商人女,听说甜香街的糕点和甜水家喻户晓,赶趟过来,不巧,她就是那个喜静不喜扰的姑娘。
她闭着眼在等铺子定时,却遇着大吼大叫的妇人高声呐喊,吵死了。
衣着破烂,说话倒有力气的很呐。
依她看,这不是贫穷百姓,是想借机攀高枝的百姓。
气得她直接挑明了跟人讲,要吵要闹的别在这儿。
那妇人不死心,见有姑娘家问到点子上,连忙从屁股底下拽出包袱,抖出画像给众人看。
画像上的男子,身影消瘦,一袭粗布衣衫,五官丰神,在这儿的百姓有年长的凑近一看,一眼都记起来了,这真的是公主府的驸马,檀修敬。
但是作画的纸张,薄、滑、锋全占,纸张泛着黄绸,一看便知是上好的宣纸。
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家中,怎会用上好的纸来作画呢。
央玉兰金口玉言,“这位婆婆,这画像所用的宣纸可不是寻常百姓家中用的起的。”
话音甫落,甜香街街口一辆马车稳稳停住,围观的百姓只围了一半,没把妇人整圈围住,视线对面,就是马车上下来的姑娘,面似静放在太阳下亮眼的璞玉。
一袭官服,暖玉生烟。
身后跃马而下的男子,一袭官服,雾拢凉玉。
在官以官论,不以郡主,不以世子,是以司昭大人,百姓行的礼是普通官礼。
百姓看着他们的父母官,小司昭大人,双手垂腹前,步伐匀称,神情如常,缓缓走来,身侧跟着那位刚上任的司昭的陆家世子,眉眼冷峭,凉玉壁人,行走间儒雅君子,步子几乎与檀允珩持平。
央玉兰跟随百姓行礼后,看着檀允珩时,眉眼舒展,叹为观止,过来的女子长相自然而然的清新之感,扑面而来,秀致雅丽,神情自若,即便人走在阴凉处,暖阳风姿依旧。
她反观那男子,眉眼短蹙一瞬,男子站于姑娘家身侧,身形挺拔,面容隽冷,神色不显,书生意气甚浓,走在烈阳下,行风却冰,只有书生意相,没有书生温文尔雅,也像是捂不热的凉玉,这人居然是我朝将军。
摇摇头,是归是,就是不太像是。
央玉兰抿唇吐纳,幸好只和来的姑娘是同僚,不是夫妻。
二人止步在妇人身后,画像被妇人握得紧,檀允珩弯腰欲抽走,没抽走。
劲儿还挺大的,檀允珩心想。
那妇人知道身后来的是谁,端着架子,不转身,不施礼,自诩明仪郡主亲娘,画像上人的妻子,察觉到身后人拽她纸张后,气冲冲把画像往地上一扔:“这是你那抛结发妻的混账爹。”
一声清凛地男子声音,从妇人身后传来。
“司昭府的司昭是百姓的父母官,怎么,是三品官职不够大,由着你任意撒泼。”
极强的压迫里从妇人头顶压下,让她吞了口口水,身子轻颤一下,不抬头,只声音照旧。
“呵”了一声,“再大的官,也是我肚子里生来的,我的女儿,怎么,她没奉养在我膝下,就不该给我磕头了吗,躲在我身后算什么。”
央玉兰看不下去,从人群里冲出来,指着地上的人骂道:“算你爹娘,听不懂吗,你不是百姓,难道是猪?”好歹她行商,官道上大大小小的事,她都知道,人尽皆知,当时长公主的驸马檀修敬,是妻子产女死去,逃荒过来都城给襁褓小女瞧病的,被长公主看上,才入府的,与长公主交代清楚,入府缘由,只为想让小女能有医可求。
驸马死后多年,居然成了不顾妻子的负心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