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中本就死寂,此时更是静得连羽毛落地的声响都能听见。
他沉声道:“臣施廷嘉叩见陛下。”
皇帝与施氏关系正近,对施廷嘉也甚是宠信,尽管他还只是一个十七八的青年,但谁都知道他的前途都多璀璨,未来无论谁即位,他都无疑会是肱股之臣。
这不仅是因为他是开国名臣施文贞公的后代,更因为他那个在无声处权倾朝野的舅舅雍王李鄢。
施廷嘉没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凑热闹。
皇帝的声音带了些情绪:“你过来干什么”
他沉声说道:“臣愿以身家性命保证,谢姑娘与楚王绝无私情,请陛下明鉴。”
施施听到他的口吻,心中生出些莫名的情绪来
她暗想,若她是皇帝此时估计头都要大了,原本大抵只想敲打敲打皇子,却没想到这一个两个他不愿牵扯进来的,各个都跟飞蛾扑火似的被卷了进来
皇帝近日对施氏恩宠正盛,先令人将他扶起。
可少年人坚定地跪在地上硬生生拨开了内侍的手,那年长内侍也有些尴尬,不知如何是好最后悻悻地退了下去。
“不知太孙是从何处听来的荒谬言论,也不知太孙究竟是何居心竟要三番五次地侮谢姑娘清白。”施廷嘉扬声说道。
他凝视着太孙定定地说着那副面孔好像会发光一样,连暗处跪匐的女眷都被吸引得看了过来
施施注意到有一道目光格外滚烫,这才发觉楚王的女儿明昭郡主竟也在
她眼眶通红,含泪望向施廷嘉,似将他当做了如天神般降临的救星。
她的红衣有些微皱,脸色苍白如雪,连向来高挑的眉头都蹙了起来眉宇间蕴着化不开的忧愁。
当听到施廷嘉为施施说话时,明昭郡主细微地颤抖了一下,她的容色明艳,此刻却瞧着有些可怜。
这样的姑娘施施见过许多,只是十多年过去了,她仍然不知晓为什么会有那样多人为施廷嘉着迷。
他意气风发,门第清贵,又极富有才华,如阳光般灼眼。
可也只是这样了。
暗里他是有些讨人厌的,总想让旁人都按照他的念头行事,根本不顾旁人心里怎么想。
就好比此刻,施施也觉得他是没必要牵扯进来的。
皇子皇孙再怎样争,也都是还是皇子皇孙。
这是皇帝的家事,他却是外臣,这样明晃晃地插进来他要雍王怎么办
而且就算他极力证明她与楚王没有干系,好像也没什么用处,太孙的矛头指向的是楚王,至于她只是附带的罢了。
但施施没有表露出来她静静地抚着腕间的玉珠,听完施廷嘉的话后皇帝的神情更加不虞,近乎是想要令人将他强带下去了。
若是施谢两家已有姻缘,他此时过来还算有些缘由。
现今这样行事,的确不妥。
好在那侍卫终于回来了,他恭恭敬敬地呈给施施先看。
她摸了摸那枚金镯,又仔细地听了听声响,还戴在手上试了一下,方才确认是自己的。
匠人屏住呼吸将金镯小心地放进清水里,水影里投射出来的竟的确是飞鸟,只是模模糊糊的,看得不甚清晰。
施施也怔住了,细细的一枚金镯竟还藏着这样的奥妙,真是巧夺天工。
太孙唇边的笑意更甚,他的脸上焕发着一种奇异的神采。
而后匠人更仔细地将金镯拆开,可那里间的纹样却并非是太孙所言说的五爪应龙,而是一枝又一枝的梨花。
栩栩如生,仿佛一阵微风吹过就要开始摇曳。
分明是由纯金雕琢,在水中却好似白银,瞬时就令人想起在暗夜中发光的梨花来
“不、这不可能,决计是有人调换过――”太孙哑声说道,片刻后他像是恍然大悟了一般,恶狠狠地看向楚王,“你是故意的――”
楚王神情冷淡,他敛了敛衣襟,漠然地错开他的视线。
这样的一场闹剧终于随着皇帝的话语而告终,他冷声说道:“失仪。”
李越神情难看,他脸上的神采尽褪,显得有些苍白。
他再次跪了下来太孙将头压得极低,再仰起头时已经满面的泪水,施施觉得他这功夫很厉害,那种失魂落魄的哀伤她怎么都学不来
楚王也没再隐忍,两人皆是一脸悲痛,但唇枪舌战起来却谁也不输谁。
施施没再理会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将目光仍放在瓷盘中,一颗又一颗的小铃铛落入水中,她认真地数着一颗,两颗,三颗……八颗。
不对!这不是她原先那枚金镯,这里面本应有九颗铃铛的。
施施的呼吸一滞,睫羽如花枝般颤抖了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真的是有人暗中调换过吗
直到离开那座宫室,她依然还没想明白。
好在皇帝没有将她的金镯扣留,于是她将镯子带在左手上,就这样又带了回去。
她隐隐有预感这场争端暂时不会停歇,所以在皇帝应允她离开时,当即就离了殿。
施施回去时殿中没有点灯,她有些困惑地唤了声宫人,却被人突然扣住了手腕,那双冰冷的手无声息地抚上她的指尖,继而将她整个人都拢在了怀里。
李鄢的声音很轻,蕴着少许的冷意:“为什么不听话”
就像是长辈面对任性的孩子般的口吻。
她没听明白,只觉得寂静的暗室中这样的声音格外悦耳,加之两人离得太近,连她的心魂都要被撩拨起来
施施颤声说道:“您、您说什么”
他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她的腕骨,她却如惊弓之鸟般整个人都绷了起来酥麻的痒意似过电般让她连想要瑟缩起来
“呜……”施施小声地唤了一声
李鄢轻声说道:“谢观昀没同你说吗今日不要离殿。”
黑暗之中,她看不清他的面孔,也不知道他的神情如何,原以为可以蒙混过关,现在看来可能有些难。
但施施有些委屈,是皇帝让她过去,她总不能忤逆了皇帝旨意。
况且,她哪里知道不允她出去是他的意思
“说了。”她闷闷地说道,“但是陛下亲自下的口谕,还遣了亲近的内侍过来我也没有办法。”
施施想将手抽回来却引起了金镯的晃动,细碎的铃铛时悄悄响起。
李鄢的神情似乎滞了一下,他帮她将金镯取了下来他的手指修长且骨节分明,手背白皙得近乎透明,在光下时可以看见青色的血管。
暗夜之中,施施也能想象出那是怎样的情景。
不知道宫人是不是得了他的吩咐,悄悄地将暗处的灯点上了。
两个人的手交缠在一起,她一低头就能瞧见他的手指。
但她现在不高兴,看也不想看。
施施撑着下颌,难过地说道:“七叔为什么要怪我呢父亲什么都不告诉我,您也没有提前告诉我,我什么都不知道,还被人那样讲……”
殿中仍是有些晦暗,微光照在她的脸上,衬得她有些苍白脆弱。
施施垂下眼眸,轻轻地拨开了李鄢的手:“殿下,您没发现吗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在碰到他指间的玉扳指时,她的手指颤动了一下,快速地将手收了回来
她一生气就要唤他殿下,虽然只是一个称呼,但此时听着却极不顺耳。
施施的神情懵懂,言辞却越发清晰:“我不知道是谁要刺杀您,我不知道九皇子是怎样死的,我不知道那副画是什么情况,我不知道方才那枚金镯是不是我的。”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胸前剧烈地起伏起来
片刻后她的睫羽又低垂了下来她像是在害怕着什么。
他想要说些什么,但施施却按住了他的手,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强硬。
她的嗓音颤抖,鼓足了勇气才说道:“我甚至不知道您为什么要待我好……”
“我们不仅没有血缘,现今连名义上的关系都没有了……”她的话音隐约带着哭腔,“您为什么还要这样呢”
累积经久的情绪全都流溢了出来她的手指收紧,将掌心攥得生疼,一双杏眸里满是茫然与无措。
她还是在害怕。
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明白了症结之所在
第四十章
李鄢抬起手,他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稍顿一刻后又将手放了下来。
施施心中的烦闷逐渐外显,她连他片刻的沉默都难以忍受。
这个时候,陌生的情绪变成的种子又开始在她的心间不断生长,它长得太快,青绿色的枝条快要从她的心里跃出来。
胸口闷闷的,酸涩与苦意酿在一处,好像真的有什么物什要长出来了一样。
施施生出一阵莫名的冲动,想要从他身边离开,不想要再见到他。
算上梦魇中的光阴她已经十七八岁了,但她的内心深处仍是个小姑娘。
渴望逃避,渴望不受伤害。
当视线掠过他浅色的眼眸时,施施还是没能克制住那一阵阵的心悸,她远山似的黛眉蹙起,睫羽不断地颤抖着,就像蝴蝶闪动翅膀。
她太年幼也太天真,根本弄不明白这是什么情绪。
她分不清何为孺慕,何为爱恋。
在面对这个复杂的情绪时,施施不再是那个敢在黑暗中孤身寻他的勇敢少女,她娇柔怯弱,像猫儿般害怕受到伤害。
但他是明白的。
他知晓这意味着什么。
在李鄢保持沉默时,她就开始本能地想要逃避,却没想到她刚刚松开他的手,就被他又扣住了手腕。
她有些气恼,想要再推开他的手,但这些细微的挣扎被直接压了下来。
太近了。她能感知到他的手指扣紧了她的腕骨,玉扳指贴在她细瘦的手腕上,几乎要留下深红色的痕印来。
施施渐渐分不清那冰冷的触感是来自李鄢的手指还是玉石,短暂的冷意过后是烈焰般的滚烫热意,继而这热意如坠星般落入她的心里开始灼烧。
“你放开我。”她带着哭腔说道。
莫名的情绪让她变得易怒起来,她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她性子和柔连小脾气都鲜少有。
但此刻在李鄢的面前,却像个极骄纵的姑娘般,任性至极。
他的手要大她很多,轻易地便将指尖探进了她的掌心。
两个人的十指交扣在一起,仿佛交缠在一道的花枝,施施想起方才金镯被拆开时的情景,落在水里的梨花洁白无瑕,在暗夜中也会泛着微光。
春天时他们刚刚相识,那时候开得最好的就是梨花,现今花都谢了,他们这段脆弱的关系大抵也要走到尽头。
其实他们本就没什么关系。
施施的心神一颤,眼尾也开始泛起热意来。
她最后一次问道:“真的什么都不能告诉我吗”
李鄢轻轻地抚上了她的眼睛,像是想要为她拭去泪水。
他浅色的眼眸像是凝着一层霜雪,细密浓长的睫羽颤动了一下:“再等等施施。”
此刻施施根本没留意到他声音里蕴着怎样的柔情,她只是清楚地意识到李鄢是不会给她解释的,他与谢观昀在某些方面像得出奇,或许坐到了这个位子的人都是这样。
他们之间隔着漫长的年岁,这就注定她在许多地方无法理解他。
她不能明白他的隐忍、迟疑,甚至不能明白他待她为何会万般慎重她也没处去寻找答案。
一种难言的失落让施施难过得快要枯萎,她好像一下子就理解明昭郡主的心情了。
但施廷嘉至少会明明白白地灭了明昭郡主的念想,李鄢却什么都不会说,什么也不告诉她,好像一切都不过是她的独角戏。
她觉得喉咙有些疼,眼睛也涩涩的。
那他们这样到底算什么呢她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
施施倦怠地想要向后仰,腰身却被李鄢揽住了,她眼前蒙着一层水雾,极力地试图看清他脸上的神情。
什么也没有。
他的平静近乎透着几分冷漠,这让她更加无措了。
“那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她胡乱地挣动着,嗓音沙哑又干涩,“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这一句话里不知道有多少疑问,但是李鄢一个也没有回答。
施施完全没法保持贵女的矜持,她头一次这样的失态,难过与愠怒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她的一只靴子在挣动时落在地上,露出半截细白的小腿,纤瘦的脚踝泛着莹白的微光,绷直的脚背无力地垂在榻边,却连软毯都踩不到
她的心魂也仿佛处在云间始终落不到地面上。
闹过一阵后,施施终于放弃了挣扎。
李鄢沉默地揽着她,极轻地摸了下她的脸庞。
他的指尖冰冷,而她的脸颊滚烫,能将亘古不化的寒冰都尽数融化。
她将他的手打开,带着鼻音说道:“别碰我。”
如果施施此时睁开眼睛,定然能发觉他眸中的情绪与她是如出一辙的,尽管她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李鄢轻声唤她:“施施。”
他终于肯开口了,可她的杏眸阖得紧紧的,怎么也不愿看他。
她柔软的双膝微蹭,将另一只靴子也蹬落在地上,她轻轻地将李鄢推开,而后像小刺猬般蜷缩在榻上。
他神情微动,倒也没有再扣住她。
施施揉了揉眼睛,她的眼尾红红的,眸中潋滟湿润,像是蕴着一层雾气。
她悄悄地向着侧旁移动了少许,见李鄢仍正襟危坐,她又生出些勇气来。
她细声说道:“那您别再管我了,好吗以前是我不懂事,给您带来许多麻烦,今后我不会再叨扰您了……”
话音还未落,施施就想偷偷地从榻上下来。
她的词句并没能让李鄢欢心,他近乎是冷声说道:“过来,施施。”
她手指攥紧,想也没想地就要离开,但纤白的脚背刚点在软毯上就被人抱回了榻上。
施施眼泪汪汪,气恼地扣紧他的肩头:“你放开我!”
她使出了十足的气力,恨不得在他的肩头按出血痕来。
李鄢直接将她细瘦的手腕交扣在一起按住,她第一次见他如此强硬,但越挣动却越受束缚,他的柔情似乎已经因她的任性耗尽。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能再近,远远突破了长辈与小辈间的界限。
纵是亲近的男女也绝不会是这样的姿态。
施施却只觉得气恼,这个姿态使她的一切反抗都成为虚妄,看似亲密无间却处处都潜藏着钳制与胁迫。
手腕被举高按在头顶后,她只余下裸露的双足可以任性地踢踹。
他怎么能这样施施心中的那些莫名情绪全都消弭了,此刻只剩下愠怒,她想起那日在涵元殿的事,她早就该意识到的,他就是个残忍强硬的控制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