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得好吗”有人轻声向她问道。
施施坐在檀木椅上,乌黑的长发尽数垂了下来,她的面容白皙得近乎会发光,如上好的羊脂玉一般,当真可称得上是肤如凝脂。
“好。”她听见自己柔声说道。
她像小雀般叽叽喳喳地讲起今日要做的事,眉眼弯弯,瞧起来放松自然极了。
那人轻轻地执着玉梳为她束发,时不时回应一二。
施施懵懵的她这是头一次在梦魇中如此清醒,眼前的事物好像真的一样。
但她唯独看不清这个为她梳发的人的面容,他是谁呢
她有些紧张,手指悄悄地攥紧,但还没来得及稍使些力就被扣住了手腕。
那双冰凉的手温柔又强硬地钳制住她,他一根一根地掰开她的手指,然后慢条斯理地将她的手腕用绸带束缚了起来。
施施感觉眼睛热热的脸颊也烧了起来。
但她很顺从,只是嗓音有些颤抖:“您不要这样嘛。”
这声音娇俏甜软,带着几分孩子气,却没有惊慌,有的只是对眼前人深深的依恋与信赖。
他轻声说道:“乖一点,施施。”
施施不服气地嘟起嘴巴,她晃了晃手臂,试着将手臂向上抬起,露出小半截嫩白如牛乳般的腰身。
见他垂眸看过来,她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他拍了拍她的手背,而后继续静默地为她梳发。
男人似乎对绾发很有心得,没多时就为施施梳出来一个极漂亮的飞仙髻,金簪与玉饰点缀其间,既显清丽又不失贵气,而发簪末尾的金铃则添了几分活泼,稍一晃动便会发出悦耳的声响。
“好看吗”他轻声问道。
她娇气地说道:“这簪子太重了,脖颈会疼。”
男人像是有着无穷尽的耐心,仍温柔地凝视着她:“要换一支吗”
施施左瞧瞧右看看,最后骄矜地说道:“不要换。”
她像是被宠坏的孩子,那种娇贵之气由内而外地显露出来,连铜镜中的眉眼都鲜活生动得惊人。
“好。”他低声说道。
她的眸光闪烁,莹润嫣红的朱唇轻启:“这件上衣是不是有些短要不要换一件”
施施像是在暗示些什么,水杏般的眸子沁着柔软的微光,不着痕迹地望向那男人。
他没有多言,将她揽在怀里轻柔地抱了起来。
当看向他的眼睛时,她心中莫名闪过一阵悸动,他太珍重她了,仿佛她是这世上最最珍贵的宝物,无论她有什么骄纵的要求,他都会答应她。
但施施的手仍被束缚着,只能软在他的臂弯里迷乱之中她嗅到一阵莫名的香气,极轻极淡,稍一不留神就飘散了。
她的眼睛失神地看向红色的床帐,正红色的帷幔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觉得自己的心魂逐渐脱离躯壳,思绪乱得没有边际。
真奇怪。明明为她梳好了发,为什么又将她带回床榻上呢
施施竭力想要在梦魇里保持清醒,却发现越来越难做到,她只记得在意识彻底散乱前,那人轻轻地亲吻了她一下。
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落在唇间,带着些幽微浮动的凛冽暗香。
像冰酪,像荔枝,甘甜冰凉。
施施从梦魇中挣脱时已经日上三竿,她扶着额缓缓坐起,心衣已被薄汗浸湿,脸庞也湿漉漉的她像是一束被人从水里捞出来的花朵。
她的脸颊滚烫,梦中的旖旎仿佛真实存在过一般。
她莫名地想起二月时的事情来,那日她正是在去白云观的途中,梦见太孙觊觎暗害她的事。
与其说是梦,倒不如说是她的未来。
只是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会突然又做这种梦
施施心神微动,倏然拿起桌案上放着的圆镜,仔细地看了看自己的唇。
――唇瓣竟被她咬破了。
她碰了碰唇瓣上的细微伤处,有些疼,又酥酥麻麻的好奇怪的感觉。
梦里的人到底是谁施施绞尽脑汁,认真地回忆梦魇中的情景,对于那些细枝末节的事她记得清清楚楚,连簪子末梢的金铃形制都颇有些印象,唯独那人的面容她不仅在梦中没能看清,苏醒后亦是懵懵的
她又想,或许因为是第一次做这个梦。
等到梦魇中的事快要发生时,她大抵就能看清了。
施施心想还早,梦魇中她都已经十七八了,再怎样说也有两三年的光景,她没必要早早地为之忧心,起初她不也一直没能看清太孙与薛允他们的面容吗
她拍了拍自己的小脸,慢慢地从榻上下来。
听到内室的动静,宫人急忙走了进来。
她连声说道:“姑娘,昨夜行宫发生了异动,国公特地遣人让您好生休息,不必出殿。”
施施的手指勾起自己的长发,暗想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有异动,而且到底是什么事,还要藏着掖着
她知道问这宫人也不会有结果,于是没再多言,执着玉筷开始用午膳。
反正今日没法出去,倒不如好好地在殿里休息,她的脖颈现今还有些痛,酸酸的倒有些像落枕,不知是因为昨夜看星星的缘故,还是因为梦魇中遗存的感觉。
下午时谢观昀来看了她一趟,施施倚在榻边翻看一名前朝士人的文集,果如他所要求的一整日都没有出殿。
她心中存着许多疑问,眼下父亲上门,自然要问上一问。
毕竟是关乎她的命途的纵是父亲的威严再甚,她也不能坐以待毙。
“父亲,您还记得您先前让我看过的那副画吗”施施屏退宫人低声说道。
谢观昀淡漠的神情微动,他状似平静地问道:“怎么了”
她垂眸轻声说道:“那副画,您到底是从何处得来的呢”
谢观昀沉默了片刻,“偶然得来的”
施施生出一阵无力*感,父亲好似永远都是这样的用沉默压抑她的所有念头,即使祸事要落到她的头上,他依然不会多说一句温和的言辞。
“您――”她刚一开口就被打断。
“今日不要出殿,夜间也不要随处走动。”谢观昀说完以后就作势要离开。
施施的心中燃起些愠怒来,她快步走到门前拦住了他,谢观昀微微蹙眉,似乎很不喜欢她鲁莽的样子,她实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她无论表现得再优秀也不会得他丝毫赞许。
“有人告诉我,这画出自一位亲王。”她的嗓音颤抖却斩钉截铁。
她又不是官吏,跟谢观昀搞那些弯弯绕绕的对她没有任何好处,还不如直接些
“不是。”谢观昀冷声说道,“莫要胡思乱想。”
施施实在不明白他为何总是如此,她鼓起勇气说道:“可是这件事关乎我自己,为什么父亲也不肯告诉我只是一幅画而已,到底有什么不能说的”
谢观昀似乎也不明白她的脾气从何而来,“你也知道,只是一幅画罢了,弄清楚来路有什么意义吗况且的确是偶然得来的”
“难道因为画的是我,父亲才这样吗”施施软下声来,“如果画的是二娘,父亲会不会当即就将画销毁,然后仔细探寻那画的由来”
“不会。”谢观昀冷声说道。
他的耐心像是已经告竭,看也没看她一眼,就直接离开了。
施施心中烦闷,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这样的人也能成为父亲,他若是能将对待旁人耐心的十一分给他们,也不会闹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想起宁愿远走他乡也不愿留在父亲身边的兄长,心情更加沉闷起来。
但转念她又想到,兄长好歹还可以借外任之名得到短暂的自由,她才是真的可怜,连跑都没处跑。
施施盘着腿坐在榻上,将一头柔顺的乌发蹭成了一团乱毛。
连那本读了一半的文集也看不下去了,她摆弄了一下午的九连环,直到晚间用膳时还在玩。
好好的一日就这么糟蹋了,行宫的夏景最美,若是能出去划船赏花该多好。
正当施施要起身去沐浴时突然来了陌生的客人,她走到前庭,疑惑地看向那名年长内侍,她认出这是皇帝身边的人,那日在宫宴上她是见过他的在她困窘时他还试着为她解围。
“见过谢姑娘,”他温声说道,“陛下这边有请,不知姑娘可否赏脸”
她茫然地扬起头:“要见我吗”
年长内侍点了点头:“是,陛下口谕令您即刻前往。”
施施心中一惊,见她做什么是因为李越吗……不对,他不是还想着要威胁她吗
依照他那阴毒的性子,决计不会这样轻易地将底牌打出
除非是出了什么事,难道昨夜的异动与他有关吗
她面露为难,软声说道:“您有所不知父亲今日下了禁令,不允我踏出殿门,不知您可否遣人先向我父亲知会一声,不然他还要生我的气。”
说给谢观昀能有什么用处呢施施没对父亲抱什么希望,她只希望七叔能早些发现,毕竟他连她幽夜会见施廷嘉都能知晓……
那内侍当即就令一侍卫去告知谢观昀,然后才引着她上了轿辇。
夜间有些微冷,施施特意寻了身狐裘,长长的外衣一直垂落到足腕处,将她整个人都包裹在其中,暖洋洋的很是舒服。
入殿前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杏眸中一层湿润,泛着莹莹的水意。
她慢腾腾地拾阶而上,丹墀柔软,像薄薄的雪地。
施施今日闷在殿中一整天,面对丹墀都表现得兴致盎然。
进入殿中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此事好像不甚寻常,太子、太孙、楚王都跪匐在殿里还有些女眷和她不太认识的人。
施施摸了摸腕上的幽蓝色玉珠,不动声色地走向前。
她的雪颜柔美清冷,周身萦绕着几分出尘的仙气,未显笑意时神情与李鄢简直要像上十分。
太孙嗓音沙哑,仰起头死死地凝视着她。
还未等皇帝开口,他就阴恻恻地说道:“陛下,孙儿愿以性命起誓,此事与太子绝无干系,皆是楚王一人所为。”
“楚王与谢姑娘私通已久,甚至还以后位许之,早就有谋逆之意――”
什么楚王施施的脚步顿了一下,她讶异地侧过身望向李越。
见她变了神色,李越似乎更加志得意满,他一字一句地说道:“还请陛下明鉴。”
第三十九章
楚王冷笑一声往日里他总是一副冷淡且不问世事的模样,眼下似乎已经出离愤怒了,连在皇帝的跟前都不再稍加掩饰。
“太孙若是想要谮诬小王也就算了,做什么要牵扯上谢姑娘。”他的下颌微扬,冷声说道,“到底有几分是为公道,有几分是为私怨……”
他还没说完就被李越打断,太孙志得意满地说道:“皇叔还真是怜香惜玉,方才一直平静得跟旁观者似的,一见谢姑娘过来就失了分寸,还真是情笃意深。”
他话说得太过,连太子也听不下去。
太子悄无声息地看了他一眼,李越这才从兴头上下来意识到这还是在御前。
他恭恭敬敬地跪匐在地上,沉声又说了一遍:“是孙儿失礼,还请陛下明鉴。”
施施一直紧绷的心弦此时渐渐放松了下来她不知李越是怎样误会她与楚王有私情的,其实这位殿下的心思极质朴,一直以来待她好就是为了讨谢观昀的欢心
楚王的势力主要在财赋方面,自然要在财臣们身上多下功夫。
若是可以,他估计巴不得将整个卫国公府都打点一遍。
皇帝的脸色有些阴沉,像是笼着一层黑压压的乌云,施施很少见到他,知晓萧婕妤入宫的事后,对他多了几分畏惧和些许厌恶。
他已经那样老了……
为什么还要摧折那些花骨朵似的女孩呢
他的面容大半隐匿在黑暗里,只露出下颌,施施觉得有些奇异,在看见他下颌的刹那,她就想到了李鄢。
这就是血缘吗
她没忍住多打量了片刻,但皇帝鹰似的目光便望了过来
施施懵然地与皇帝对上视线,他像是不满她的僭越与大胆,毕竟连皇子皇孙们都跪匐在地上,她怎么敢直视天颜
但她首先生起的情绪却不是恐慌,而是好奇。
皇帝的眼窝很深,眼睛却极是浑浊,就像是一潭脏污的水,浸着不知多少尘埃与浮游,全然没有李鄢眸子的秀丽与澄净。
施施渐渐想起低头,皇帝也收回了目光。
他说话很慢,仿佛一字一句都要斟酌:“那你说说,有什么证据”
太孙缓声说道:“回禀陛下,昨日谢姑娘所佩戴的金镯正是楚王所赠,内里的纹样是五爪的应龙戏珠,而若盛于水中,所投射的水影则是凤凰于飞。”
皇子亦可用龙纹,但五爪应龙只有皇帝才能用,而凤凰也是皇后才能用的纹样。
他这简直是在明晃晃指斥楚王谋逆。
施施听到他的话也有些惊异,但这金镯是七叔赠予她的,又不是楚王。
不过她也有些好奇,楚王真的会那样傻做出那样的金镯,还弄得所有人都知道吗
太孙却仍是一副斩钉截铁的样子,仿佛楚王已半截身子入了牢狱似的,她知晓李越向来自负,但不知他已经疯魔成了这样。
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吗就算楚王被废,不还是有齐王等一众宗王吗
施施神情微动,柔声说道:“殿下可能误会了,我那镯子甚是普通,亦不是楚王相赠。”
这是皇帝的家事,而她只是一个局外人。
若不是太孙执意要害她,根本就没她什么事,况且她连昨夜发生了什么异动都不知道。
“那姑娘敢叫人看看那枚金镯吗”太孙放软了语气,略带讥诮地说道。
看就看。她自己的镯子她还能不知道吗
施施难得生起些脾气,她向内侍轻声说道:“麻烦中使遣人替我取来就放在桌案上的匣子里。”
两人剑拔弩张,目光碰到一起时快要擦出火焰来
只是太孙是跪着的,她是站着的。
施施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故意做出些傲慢的姿态来
惯常的她都是和柔有礼的,眼下这样子反倒让人不敢招惹,她这般有底气皆是因为背后的人。
施施不过一个小姑娘,但谁都知道她父亲可是当朝权臣谢观昀。
她很少会显露出张扬的态势来若非是被逼到极致想必也不会这般。
李越心中莫名一慌,旋即他有想到他还有的是证据,今夜若是能彻底扳倒楚王与谢氏,未来几年东宫都能高枕无忧。
正在众人焦灼等待那名侍卫时,殿门再度被人打开。
施施原以为是李鄢过来了,待到那人走进来后才发现是施廷嘉,她的眼眸眨了眨,悄悄地转过了头。
他身着青衣,如初春的竹子般挺拔疏朗。
金靴踩在地上,每一步都透着沉稳与认真,他敛了平日张扬的作态,向皇帝行了个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