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学东西很慢,跟在李鄢身边许久才渐渐学会套话
继母待她太多溺宠,以至于她连半分算计与心机都不懂得。
“您无须烦忧。”宫人笑着说道,“连太子都不会前去,您只管放开了玩乐就是。”
施施系好缨带,她莞尔一笑:“那可真是太好啦。”
宫人不会与她讲太多,但施施能推测出来,他们这次的争斗大抵是两败俱伤,皇帝安排行宫出游本就是为了放松心情,什么时候闹事不好,偏要挑这时候
她不愿再想李鄢的事,循着梦魇中的轨迹,他可能真的将她推入了旁人的怀抱。
那个人会为她梳妆,她也很信赖他。
这已经很好了。
至于父亲那边,施施也想不出如何是好,她总不能告诉他她因心中的莫名念想挑动做出来的那些蠢事。
施施再三告诫自己不要去想,然而在更衣时还是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她换了一身深蓝色的骑装,窄袖的装束让她少了几分姑娘的娇柔,显得有些飒爽。
她悄悄地将腕间幽蓝色的玉珠向上缠绕,藏在窄袖之中,连发饰都选了最简单的。
不管将来如何,她今日至少要玩得尽兴些。
施施到时骑术表演已经开始,日光有些毒辣,她寻了个舒服又安全的位子,捧着瓷盅里的甜饮慢慢地喝。
正当她看得兴致高涨时,有人突然坐到了她的身旁。
明昭郡主眼底的青影深重脸颊上涂着厚厚的脂粉方才遮掩住。
她的眼睛红肿,压低声音恳求道:“谢姑娘,求您救救我父亲吧――”
第四十二章
施施有些讶异,她迟疑地问道:“你是说楚王吗”
她的杏眼微微低垂,眸中蕴着微弱的辉光,就像是覆着一层浅浅的金粉。
“我帮不了你的。”她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我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你来寻我是没有用处的,不妨去寻寻旁人。”
施施意有所指。
楚王往日对谢观昀竭力示好,若是遇困时真的去求上一求八成是有望的。
明昭郡主咬住下唇,解释道:“谢姑娘,现今只有您能救我父亲。”
她的眼睛有些肿起,眼皮泛着红,与平日里骄纵模样很不一样,楚王很疼爱这个女儿,她的自信与高傲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施施更加疑惑,她歪着头说道:“怎么可能”
她并不觉得昨夜的事多么严重,若是皇帝真的愠怒至极,大抵早就要令他们回皇城了
反倒是明昭郡主变了神情,她双目圆睁,深吸了一口气才能维持面容上的冷静。
“您不明白。”她像是也不知要怎样向施施解释。
明昭郡主常常挑起的眉毛皱起,再度恳求道:“我只求姑娘能去见我父亲一面。”
施施更加狐疑,她本能地想要拒绝,但心中另一个念头却让她鬼使神差地说道:“好,但要稍等等。”
她执着汤匙,又喝了一勺甜饮。
去见一见楚王有什么不好呢既然他们都不愿告诉她,她也就只得自己想法子了
待到施施看完开场的骑术表演,喝完瓷盅里的甜饮,她才敛起衣裙慢慢地站起来。
她不是存心要吊着明昭郡主,这骑术表演太过精彩,还好今日出来了若是错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看一回。
看到兴起时,她连旁边坐了个人都要忘记。
明昭郡主托着下颌,眸中的虑色渐渐流逝,她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施施竟对骑术如此喜爱,瞧着温和柔弱,竟对这郎君才偏好的粗野之事情有独钟。
施廷嘉喜欢的是这样的姑娘吗
她心中是不甘的。
在灵州时是她与施廷嘉日日相伴,施廷嘉意外伤腿时是她妥帖照看,施廷嘉重病缠身时是她恳求外祖寻的胡医。
整整两年的朝夕相处,甫一回京他就全都抛下了这叫她怎么甘心
明昭郡主常常听他讲京中故事,却从未听他说起过施施。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她竟会输给他们幼时的昔日旧游。
他走的时候施施才多大她那般天真懵懂,分得清什么是情爱吗
“走吗”一道柔和的女声打断了明昭郡主的思绪。
施施的杏眸发亮,唇边沾着些奶渍。
稚气,鲜活,明媚。
一张柔美的面容如盛放的花束,她看过来时明昭郡主有片刻的愣怔,施施生得的确是极好的,更令人动容是那份和柔的气度。
她祖上世代簪缨,虽口称孔孟老庄,却不乏凶狠冷厉的重臣,连她父亲谢观昀也是个冷酷的主,独独这姑娘是带着几分文气与隽永的。
连被人谮诬时也不改神情。
若是谢氏的前辈也像她这般善敛锋芒,或许也不会遭遇当年那样深重的祸患……
明昭郡主抬手用帕子轻轻擦过施施的唇角,不知为何,她的动作不自觉地便放得轻柔起来,施施的脸颊微红,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那一笑甜甜的,直令她想起施施方才饮下的那盅甜饮。
吃这样多甜食,不怕牙痛吗明昭郡主在心中暗想
施施状似无意地偏过头,悠悠地看向不远处的护卫,年轻的射生军士像是有些无奈地在与将领说着些什么,但她能觉察到暗处的目光仍凝在她的身上。
她对李鄢这种过度的保护并不厌烦。
她想要的只是答案,他什么都不给,那她就只能自己想法子了
明昭郡主没留意到施施的异常,她引着施施上了马车,拉上帘子后方才缓声说道:“之前的事,是我对不起施施姑娘。”
她以为明昭郡主讲得是多日前宴席上的事,便温声说道:“无事。”
施施晃了晃腿,车驾并不宽敞却格外的高,她的双脚落不到地上,这位郡主连营造马车的趣味都与旁人不同,不过她倒是很喜欢。
她眯起眼睛,在柔软温暖的靠垫中软成一团,像幼猫般开始小憩起来。
明昭郡主与施施并不相熟,在先前她想过许多法子打探施施,却全然不曾知晓她是这样的性子,她总以为施廷嘉喜欢的姑娘总该更端庄矜贵些的,再不济也要有几分温婉贤淑气质的。
眼下见施施阖上杏眸,明昭郡主已经到嗓子眼里的话又不得不咽了下去。
她想说其实眼下这一切都是她的过错,若不是她鬼迷心窍暗中令人画了施施的肖像,又不甚让画像从府中流了出去,也就不会引出现今的这些祸事……
楚王亲自出殿迎接的施施,他神色中略带郁气,却还是笑着看向她。
“扰了姑娘雅兴,是小王的不是。”他轻声说道。
明昭郡主没有一道进去,施施也没有说什么,自梦魇中挣脱中她一意要避开宫闱倾轧之事,但太孙阴毒的视线如影随形,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根本就是避不开的事。
与其等待浪潮将她淹没,倒不如勇敢地去看看海风从何处袭来。
她不能总是躲在李鄢的庇护下,也不能再妄想谢观昀会保护她,她总得自己努力活下去的。
最好是活得清醒些。
施施觉得自己一夜之间好像长大了许多她摸了摸窄袖,冰凉的玉珠微硌,却仿佛能给她带来巨大的力量。
她跟着楚王走进殿中,外间的布置十分雅致,而又处处透着贵气,是他一贯的风格。
看他随性地将一支瓷瓶换了个方向,又亲手将落在桌案上的花瓣拾起,施施渐渐意识到他或许是欺骗了明昭郡主,昨夜的事肯定早已落下帷幕,楚王只是想见她一面,方才哄骗明昭郡主,将形势说得格外严重,并顺势让骄纵的女儿收敛气焰。
他的确是很偏疼明昭郡主的,大抵她犯了再大的错,他也舍不得说一句重话。
明明是个狡诈阴狠的政客,对待女儿竟然会这样温柔。
施施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太子对李越好像也格外偏疼……
天下这样多好父亲,她却偏偏做了谢观昀的女儿,想到昨夜的事她就觉得头痛。
“谢姑娘。”楚王的话语打断了她的思绪。
他亲自递来一杯清茶,施施接过杯盏,小口地抿了一下,花茶甘甜清香,半分苦涩也没有也不知是用怎样的工艺制成的,清茶蔓入肺腑,连四肢百骸都渐渐泛起甜意来。
楚王对他们兄妹三人的喜好摸得通透,远比谢观昀还要上心百倍。
见她眉头舒展,楚王温声吩咐宫人将一只小巧精致的锦盒献上来,锦盒上缀满梨花纹饰,做工精美至极。
施施再三推辞他才让人退了下去,楚王性子优柔,做事总是喜欢迂回,见她要费尽周折,正式开口也要准备许久,他是有能力的,却没有魄力。
既不是善人,也做不好恶人。
她想起李鄢说过的话,神情有些恍惚。
“之前觉山寺的事,是我对不住姑娘。”楚王换了称谓,双手交叠在额前缓声说道。
他的眼中含着些血丝,看起来有些疲惫。
施施睁大了眼睛,她低声说道:“您是说今年二月的事吗”
“是”楚王继续说道,“我受人蛊惑,让罪臣许氏与太孙交好,并借其手刺杀雍王,事情败露后将许氏直接当做弃子废掉。”
他的手指轻点在桌案上,神色肃穆。
施施的手指收紧,她没想到楚王竟会给她说这些,是李鄢的意思吗……
“九皇子之死亦是由我出手。”楚王的手肘撑在双膝上,“是我亲手给他下的毒,因是慢性的毒药,我也不常去探望他,因此从未有人发觉。”
他的语气平和,神情却略显挣扎。
“也是受人蛊惑吗”施施愣怔地说道。
这样说像是在推卸责任,楚王对她的敏感有些无奈,他叹息一声:“是我心志不坚。”
“那卷画是个意外。”他补充道,“明昭在灵州时与施廷嘉交好,知他心有所属暗生不甘,遣人做了那画,结果意外从府里流了出去。”
楚王低声说道:“污了姑娘的清誉,又让姑娘受了惊,皆是小王之过。”
施施的眼帘低垂,情绪被藏进了眼底。
“那金镯呢”她轻声问道。
她抬眼看向楚王,容颜白皙胜雪,眸中沁着微光,那神情与李鄢极是相近。
楚王微愣了一下,他有些尴尬地说道:“太孙知我对闺阁饰品颇有心得,自从那卷画流出去后一直认为我是借此向姑娘暗送秋波,误将我欲赠予姑娘的手镯与雍王相赠的视作一物”
他低声说道:“至于他说小王有谋逆之心,那是我自己放出去的流言。”
楚王之所以敢于如此行事,是因为他背后有靠山。
那个靠山让他敢于行刺雍王,毒杀九皇子,甚至敢于公然宣称谋逆,与太子一系分庭抗礼。
施施虽然单纯,却也隐隐猜出了那人是谁。
“蛊惑你的,是皇帝吗”她轻声问道。
她看着杯盏中自己面容的倒影,冷淡,疏离,像个陌生人一样。
楚王的神情再次显得有些无奈,他没有言语,捧起杯盏轻抿了一下,良久后才点点头。
与虎谋皮。施施心中倏然闪过这样一个词。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似乎明白了李鄢。
在过去的一段时日中,皇帝对楚王的宠信决计是极高的,为什么又会变成现今这样呢
楚王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他有些怅然地说道:“我现下已经是无用之人了那夜随从的禁军意外哗变,险些生出事端,为首的那人偏生与我暗中交好,他对我的信任也算是到头了”
施施敏感地觉察到他说的是星陨那夜,禁军向来是由雍王暗中操控,那夜李鄢带她去摘星台方才暂时将权柄移交。
哗变发生时,他们在百里外赏坠星,快到次日黎明时方才归来。
她突然有些气恼,他根本不是专意带她去看星星的。
“谢谢您。”施施站起身,礼貌地向楚王告别。
她强忍着才没迁怒到他的身上,她的脾气越来越坏了至于矜持更远远地丢到了天外。
不过她好像的确该谢谢楚王,若不是他,只怕太孙真要误打误撞猜出了她与李鄢的亲密关系,虽然并不是李越所期盼的私情。
楚王一愣,他抬起手刚想要说些什么,施施就已经自己将殿门打开了
她低着头没有看路,直接就撞进了李鄢的怀里。
他的半张脸被轻纱遮掩,下颌弧线甚是优美,如崖间新雪般的面容清冷i丽,唯有微微勾起的薄唇泛着几分妖异。
近乎是有些惊心动魄的美了
施施方才还在愠怒,此时见到他也仍是怔了片刻。
李鄢神色如常,他熟稔地牵过她的手:“他殿中的花茶如何”
施施闷闷地说道:“很好喝。”
“嗯”他轻声说道,“我这里的更好喝,要品尝下吗”
他是存心要蛊惑她,修长的手指状似无意地分开她的指骨嵌入指缝中。
施施仰起头,日光高耀刺目。
她没有搭话,故意抬起手假意想要遮阳,李鄢仍是没有松手,任由她牵着自己。
事实上她根本没有否定的可能,众多扈从跟在他的身旁,他亦紧扣着她的手。
施施有些丧气,她孩子气地说道:“我说不有用吗”
“没用。”李鄢轻声说道。
她气恼地看向他,却被直接抱上了马车。
凌空的刹那施施的心跳漏了半拍,她迷惘地看向李鄢,轻纱被微风掠起,露出那双色泽清浅的眼瞳。
像琉璃一样,盛着破碎的光芒。
明明美得宛如一泓月光尽数落入其中,却偏生连半分神采也没有
这双眼睛不会有情绪,不会再为任何事动容,甚至睫羽都甚少会眨动
施施以前只知道雍王是在扈从皇帝亲征的途中伤眼,并不知晓其中的细节,但听闻楚王所讲述的事后,她心中有一个极大胆的答案。
或许让他再难见到这世间美好的人正是皇帝――
他那时候才十四岁。
“您……”她咬紧牙关,才没让情绪溢出。
李鄢妥善地利用了她的同情,再度如愿将她整个人都揽住了怀间
施施低声唤道:“七叔――”
“嗯。”他神情微动指尖抵着她的唇瓣送进一颗果糖。
他像是想要借此消减她身上残余的花茶清甜。
施施猝不及防地含住了果糖,柔软的朱唇擦过男人冰凉的指腹,泛起些潋滟的水光,但他似乎仍未如愿,像揉搓花朵般轻抚着她的唇瓣。
她颤抖着咬住他的指尖,眼眸湿润得要落下泪来。
她娇嫩敏感,哑声喊道:“疼……”
李鄢的眸色幽深,他微微俯身,轻声问道:“真的疼吗”
马车疾驰向前,里间两个人若即若离,像是在道德的边限做着最后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