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施施目光望过来的刹那,楚王的心中生出一种奇妙的共情,他在想若是他的女儿也要被迫嫁给他这样的人该如何是好。
他有过两任妻子,还有两个和她一般大的孩子。
楚王不由地想,知晓皇帝想要将施施与他赐婚的时候,谢观昀会打碎几个杯盏这分明是个合该被像花一样悉心呵护的姑娘。
紧接着他又想到了李鄢。
雍王寡欲薄情、不近女色,可也是个将要而立之年的男人,况且为人冷漠杀伐,灭人满门时睫羽都不会眨动。
这样一个残忍冷血的人,又是什么好的选择呢*
楚王低声说道:“好,那此事便由小王来解决。”
施施没想到他会这般利落,心中也有些欢喜,她唇角翘起:“辛苦殿下了。”
他轻咳一声,吩咐侍从将明昭郡主带进来
“难得出来一回,好好玩吧。”楚王温声说道,“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明昭郡主穿着红衣,额前贴着一颗红色的漂亮花钿,眉骨高扬,却并不显得傲慢。
她好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疑惑地看向楚王:“父王,您怎么在这里”
施施心想楚王八成是伪造了她的信笺。
好在楚王准备周全,他两指间夹着一封信,气定神闲地给明昭郡主看了一眼:“朝堂上的事。”
明昭郡主将信将疑,却在他走后也没有向施施问询。
她很明白楚王的处境,也很懂得分寸,应当不是第一次给他打掩护。
施施松了一口气,笑着向她说道:“郡主安好。”
明昭郡主带着她走出雅间,轻声说道:“父王真是太小心了,这间茶楼本就是我的,他还非要用自己的茶水,是看不上我这的茶吗”
施施听她低声抱怨,觉得有些好笑。
“原来是郡主的茶楼。”她柔声说道,“从前我就听闻这里有位说书先生很厉害。”
明昭郡主扬起唇角,有些自得地说道:“那是我从灵州带回来的人,外祖跟我商讨了很久,我最后还是带回来了,他从前在军中待过,很会讲征伐之事。”
“不过他现今年纪大了,讲得不是很多。”她接着说道,“我特意选在下午约你就是因此。”
明昭郡主递给施施一顶幕篱,直接带着她下了楼。
快到楼下时,施施还在和缨带纠缠,不知是不是和李鄢一起久了,她的手也变得笨拙起来
明昭郡主索性亲自上手帮她系好了缨带,施施有些羞赧,脸颊笼着一层薄红。
她在心中暗想,回去以后一定要好好跟青萝学学系带子。
不想这一幕却被旁人给撞见了,那人的声音略微轻佻,稍带几分风流的意蕴。
“居然是施施姑娘。”
施施懵然地抬眼看向他,发觉是齐王后倏地放松了下来
明昭郡主转过身,蹙着眉说道:“小叔”
这回轮到齐王的神情变得错愕,他拢了拢宽袖,避开她的视线:“明昭也在此啊。”
齐王和楚王是同胞兄弟,因此明昭郡主也与他更为亲近。
她听到齐王方才唤施施的称呼有些不对,扯着他的袖子走向暗处,两人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像是快要吵起来了。
待到施施理正幕篱,她才发觉齐王身边还跟着一个姑娘,正是她不久前见过的朱筠。
朱筠向她微微一笑,羞涩地说道:“谢姑娘也是来吃茶的吗”
施施摇摇头,她柔声说道:“我们是来听书的。”
兴许是同她一道玩过,朱筠也稍稍放开了些,她细声说道:“郡主和郡王很不一样呢。”
施施倚在扶梯边,她眸子闪动,轻声问道:“朱姑娘说的是郡主的兄长吗”
“嗯。”朱筠点点头,“郡王身骨孱弱,人也要安静许多,平日里就喜欢写写画画。”
郡王大抵不是因病才在外静养,他是不愿回京城吧。施施明白过来谢观昀的未尽之语,她突然发觉楚王府中这情况与她家没什么区别。
只是她兄长的性子好像要更烈一些。
施施没能多想,齐王和明昭郡主已经走了过来
明昭郡主看起来有些恼怒,她冷声说道:“小叔自己去吃茶吧,我与谢姑娘去听书了。”
她形色匆匆,径直牵着施施向外间走去。
施施抱歉地回头看了朱筠一眼,齐王正揽着她的肩膀,无奈地朝她们这个方向笑。
薄纱落下后施施的视线有些模糊,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齐王和朱筠的身躯靠得太近了。
超越了礼仪和亲缘的界限。
不像是表兄妹,倒有些像她和李鄢。
第五十三章
施施跟着明昭郡主到了席间,人已经许多,好在还未开始,她们坐在一处僻静但视野不错的席位。
管事知晓来的是郡主,早就备好了茶水和小食,连她侧旁侍候的人都仔细做了安排。
施施觉得很有趣,因父亲的职位特殊,谢氏近年来甚少与商人有牵扯。
她好奇地问道:“有间自己的茶楼快活吗”
明昭郡主本想和她细说齐王这人多么风流浮薄、多么不可信,但望向施施纯真的杏眸,却还是将话咽了下去兴许是她想得太多。
小叔总还没有那般畜生。
“自然是快活的。”明昭郡主的眉毛挑了起来,“不止这间茶楼,我还有封邑和许多铺子。”
施施听得兴起,她又问道:“封邑是怎样的呢我父亲好像也有,但他从不向我讲。”
明昭郡主耐心地说道:“我的封邑离京城不远,就在泾阳,若是有机会的话,可以带你去看看。”
她心有余悸地小声补充道:“我差一点就要叫泾阳郡主了幸好父王向陛下上了书。”
施施意识到她好像理解错了但是却更加欢悦。
泾阳离扶风也不远,若是能趁此去一趟扶风就再好不过了
她们聊着聊着,执着折扇的说书人便上了台,他带着一副黑色的墨镜,留有八字胡,说话时略带灵州口音,看起来有些像算命先生。
“话说天v末年有这么一桩怪事――”他一拍醒木,堂中便渐渐静了下来。
施施隐匿在薄纱后的面容微变,坐姿稍稍端正了些。
她常年深处内宅,所能翻阅的也不过是一些刊印出来的书册,对民间的许多传闻知之甚少。
“冀州有位亲王的长子得了重病,命不久矣。”说书人气势很足,声音洪如钟鸣,“快马加鞭地遣人至京城,彼时医仙周玄照正在太医院供职,天v皇帝便令他亲往救治。”*
“这医仙周玄照也是奇人。”他语调一低,“他幼时曾遭庸医误诊,自此便瞎了一只眼,但在医道上可谓天纵奇才。”
施施也听说过周玄照的名讳,乱世中的大医,一张方子就能救治千万人,说是圣人也不为过。
正史中笔墨极少,但好在流传下来的轶事有许多。
“周医仙闻讯,匆匆赶往冀州,此间风雨兼程,食不下轿。”说书人滔滔不绝地形容道,“到冀州后,周玄照径直前往王府,那亲王亲自来迎,还未等医仙发问,就率先陈述其长子的病情。”
他一展折扇,继续说道:“周玄照反问道,臣方才进府时,听闻东侧的厢房有呻吟声,可是郡王亲王紧忙答道,正是犬子。”
说书人喟然道:“周玄照长叹一声,悲言无须再做诊视,郡王的肺已经腐烂,药石难医!”
听众的心都提了起来,施施侧旁的人连手中的瓷杯也放下了
施施却在盘算这轶事中说的到底是哪位亲王,雍朝在冀州的封王颇多,单是她记得的就有河间王、长乐王、广平王等好几位亲王。
“那亲王也面露错愕,旋即脸色冷下来,留下一句话:先给先生奉茶,本王去去就来。”说书人停顿片刻,向听众问道,“您猜猜他去做什么了”
茶楼里瞬时像炸开了锅一般喧嚷起来,猜什么的都有,有说他去寻另一个神医的,有说他是去将长子带过来的,还有说他去如厕的。
施施也有些好奇,明昭郡主却握住了她的手。
她在施施耳侧低声道:“我
第1回 听他讲时被吓坏了”
施施讷讷地问道:“是怎样一种吓人法”
她并不信佛道谶纬,但就是有些怕神神鬼鬼的事物,睡觉时偶尔还要留一盏小灯。
明昭郡主蹙着眉,似乎在想怎样告诉她,又不扰了她听下去的兴致。
只是明昭郡主还未来得及开口,那说书人便继续讲了下去
他冷声说道:“片刻后内侍呈上一只圆碟,待将盖子掀开后赫然是一颗腐烂的人肺――”
一语激起千层浪,施施也深吸了一口气。
她胸前剧烈地起伏着,紧紧地握住了明昭郡主的手。
说书人再将折扇猛地合上,抬手一指,又引回了听众的注意。
“却见那亲王手提短刀折返归来,素白的长衫浸透血水,他恭敬地拱手,钦佩地说道,先生真是仙人降世,这即是小王长子的肺,果然如先生所言,已经药石难医!”
他话音落下后茶楼响起阵阵的吸气声,听众俱是被吓了一跳,席间再次嘈杂起来。
施施的脸色发白,不可名状的恐惧在迅速地攀升。
越是这样没有缘由、匪夷所思的事,越是能激起人最心底的悚然。
明昭郡主见施施脸色难看,边低声安抚她边揽住了她:“真是的!我难得来一回他竟然讲这个。”
施施任她揽着,却突然想到另一件事。
明历皇帝未即位时的王号正是清河,封地亦在冀州。
她的思绪到处乱飘,恐惧在瞬时转变成惊人的灵感,那些纷乱繁杂的史事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她突然明白过来这轶事里为何会讳言亲王是谁。
不过明历帝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施施艰难地咽下茶水,眼神飘忽地望向高处,忽然瞧见齐王正倚在二楼含笑看向她,他做了个口型:吓到了吧。
她心中生出一种怪诞感,齐王与李鄢生得很像,连性子也很像。
只不过李鄢是冷静、清醒地行杀夺事,而齐王则像是孩子,带着几分天真的残忍,他的冷血似乎是浑然天成的。
施施总觉得齐王风流的皮相下不是那么的简单,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些,对危险的预知对她来说像是一种本能。
因为稚弱,所以更小心敏感。
她垂下眼帘,假装方才并没有看见齐王,也没有同他打招呼,反正他站得那样高也到不了她的跟前。
喝了两口茶后,施施觉得胃里有些犯恶心她将杯盏缓缓地放了下来。
明昭郡主牵过她的冰凉的手,带着她从偏门走了出去
外间的阳光很毒辣,施施抬手挡了一下眼睛。
明昭郡主皱着眉头,低声说道:“他在灵州惯好讲些吓人的事,军士们胆子大,都乐意捧他的场,没想到京兆的人更爱这套。”
“没关系,很精彩。”施施抿唇一笑。
两人在街市逛了许久,晚间又一道用过膳方才告别,施施没有马上回去而是去了茶楼旁的一间书坊。
侍从为她撩开帘子,缓步跟在她的身后。
施施随意地挑选了几本新刊的书册,以前都是府里集中采买,然后再送到这里,她还从未自己买过书。
书坊里安安静静的,只有前庭坐着一位正在算账的伙计。
“您随意挑选吧,姑娘。”他正专注于账本连抬头的空闲都没有,“我们这里什么都有,右边还有经折装的碑帖和道经,喜欢的话可以看看。”
施施抱着那几本书,向着书坊的里处走去侍从候在门前,没有跟她太近。
受幼时朱策教导的影响,她一直对雍朝的事有些兴趣,特别是在拿到那本《天明集》后,她近乎是不顾昼夜地看天v、明历两朝的史事。
但看的越多,却觉得找不到眉目。
今日听到说书人所讲,施施才恍然意识到问题出在那儿。
虽然从小到大她看过的书不少,却没看过几本杂书,没有好好读过野史轶闻,因为负责采办的人绝不会将离经叛道的书册送到她这儿。
施施在书坊里逛了许久,来来回回地看了又看,却连野史的影子都没找到,难得有几本名字特别的一翻开又是大家的作品。
她有些懊丧,踱着步子走到伙计跟前。
趁替她结账的侍从还未走过来,施施小声问道:“您这里有没有那种书……”
她不知道怎么表述,但那伙计却了然一笑,他从身后的架子上熟稔地抽出几本书,然后叠放在她买的书下面。
“自然是有的,姑娘。”伙计边帮着她打掩护,边意有所指地说道,“这《九州地理志》统共五册,还附有精美插画,是我们书坊的热销书。”
施施快活地扬起唇角,原来书坊也是偷偷卖这种书的,怪不得流传甚少。
她自己抱着书,脚步轻快地走下台阶。
陪在她身侧的侍从温声说道:“姑娘,我来拿吧。”
施施和柔但坚定地决绝了他“没事很轻的,我自己拿就可以。”
街市灯火通明夜风拂过幕篱,将那层薄纱吹了起来,她睫羽闪动,看着喧嚷的市井,忽然觉得心中某一处像是被填满了似的。
梦魇中的金殿离她越来越远,那段孤独绝望的日子真的像梦一样离开她了
她其实没必要那么怕的,七叔总不会害她。
况且,她已经改变过自己的命运了
施施在心里正想着李鄢,却没想到一抬眼就看见了周衍。
“见过谢姑娘。”他温和地向她问候道。
跟着她的这位侍从是谢观昀身边的人,应当是认得周衍的,但看他那惊讶的神情,又好像不止是认识,不过他很快就变换了神色。
周衍温声道:“雍王殿下刚刚离宫,正在旁边的茶楼小歇,不知姑娘可有空闲一叙”
施施有点想说不,她刚得了几本题材奇特的新书,去见李鄢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而且他肯定不会给她留继续看书的精力,但如果拒绝他肯定会多想。
那更不妙了
她心中天人交战,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侍从又问道:“姑娘,书要不要先放到马车里”
施施她抽出了上面几本厚重且平实的典籍,而后将那几本好不容易得来的书仍紧紧抱在怀里。
“这几本我自己拿着吧。”她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直,“反正很快就回来了”
真奇怪,她在紧张什么只是几本不那么能摆上台面的野史轶闻,又不是禁书。
施施轻咳一声,随着周衍走进那茶楼里,好在李鄢不像楚王那般喜欢高楼,不过抱着书爬了三层,她的额前还是出了一层薄汗。
周衍几次想帮她拿书,也都被她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