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施在心中深深地懊丧着,若是她多些买书的经验就好了,这样就不会买错书,书坊连这种书都有,肯定也会有野史杂言。
现今她还要想办法赶快把这几本秽书处理掉,要是让父亲发现肯定更麻烦。
施施心事重重地上了马车,等到车影彻底消失后李鄢方才轻声问道:“施施方才拿的都是什么书”
月明星稀,清辉万里。
齐王倚靠在船舷边,目光深寒地望向随扈:“你说什么楚王不愿娶她”
随扈战战兢兢地将下午的事一一讲清,“楚王殿下亲自面见陛下陈情,说悼念亡妻,不愿再娶。”
齐王认真听着,脸色却渐渐难看起来
这哪是陈情这分明是在卖惨,他楚王虽是被迫娶了皇帝的外甥女,可不也因之插手财赋吗
纵是妻离子散又何妨,实打实的利益他可是全握在了手里。
他这位兄长最是优柔,却也最是虚伪。
楚王之所以会拒绝皇帝的赐婚,定然还有其他原因。
月下的金明台恍若金玉砌成,明丽清艳,银色的月辉如同少女佩戴的面纱,为其平白添了几分朦胧。
齐王凝视着远处的台阁,久久没有开口。
近旁的画舫从他的身侧飘过,歌女的身影绮丽曼妙,唱词婉转动听,透着彻骨的风流,他却没有心思去聆听,只觉得四处都弥漫着沙尘与血气。
在被逐去凉州之前,他从未将两者联系到一起。
想起一年前李鄢的狠戾行径,他的喉间就有些梗意。
正当齐王欲起身进舱里时,一双细白的手从内间挑开了他的帘子,歌女的身子柔若无骨,轻轻攀附上他的肩头,扑鼻而来的浓郁香气让他有片刻的失神。
她唇边带笑,柔声说道:“殿下,别来无恙。”
随扈见突然闪出来个女子,还以为是刺客,匆忙地跟了过来
齐王冷声说道:“别过来”
他的手臂僵硬,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几乎是将那歌女强拽着拖进了内间。
“好疼呢,殿下。”歌女边皱着眉说道,边慢条斯理地抚平衣上的褶皱。
她的容貌很是寻常,纵是浓妆艳抹也称不上是美人,但嗓音如百灵鸟般悦耳,叫人一听就觉得骨头都酥麻起来
她亦知晓自己形貌不算姝美,因此只特别勾勒了眉眼。
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似有几分清澈,可怜巴巴地望向他,歌女有些委屈地说道:“一年不见,殿下还记得奴吗”
齐王心头却涌不上丝毫的温情,点漆的眼瞳中泛着嗜血的光芒。
“自然记得,鹂娘。”他低头看向她,“若不是你,我兴许一辈子都要困在京城,还领略不了凉州的大好风光呢。”
齐王这样说着,手却已经掐住了那唤作鹂娘的歌女的脖颈。
“当时没来得及怎样你,你便跑得没了影。”他声音冷得出奇,“现在本王不去寻你,你倒还敢回来”
他眼中的恨意极深,眼瞳几乎是深黑色的,透不进去半点光。
“奴……奴也是被人胁迫。”鹂娘嗓音嘶哑地答道,她说着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齐王冷眼看向她,眸中似是淬着血,但他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说吧。”他用帕子擦了擦手指,像是竭力在压抑着情绪,“雍王还是太子”
鹂娘软倒在榻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从袖中取出一只鹅黄色的帕子,掩在了唇边。
不知为何,他恍惚地想起施施今日穿的裙子,也是这样鲜丽的、迎春花一样的鹅黄色。
鹂娘突然咳出了一口血,刚巧滴落在帕子上纹绣的素色花瓣上,原本洁白的花朵一下子被晕染成了鲜红色,看着有些骇人。
她却只是状似寻常地将帕子叠起,低着头说道:“污了殿下的眼。”
她笑得凄然,普普通通的一张面容更显憔悴。
齐王心底却生不出半分同情,他冷声说道:“你最好别说是李鄢逼你来害我的,这样的说辞本王听过太多。”
鹂娘摇摇头,温柔地说道:“是奴为了荣华富贵,主动向雍王殿下投的诚。”
她很坦然地将雍王府许她的条件一一列出末了哀叹道:“奴从未见过那样多金子。”
齐王额侧的穴位突突地疼,他俊美的面容微微扭曲,也不知费了多大劲才按捺住情绪。
“好,真是好。”他烦躁地说道。
鹂娘理了理衣襟,换了一张帕子按在脖颈的青紫上,她端正坐姿,气度也暗暗转变了过来
她笑吟吟地说道:“您不想知道奴为何而来吗”
齐王看得出来这一年她过得很好。
他因李鄢远走凉州的三百余日,所有人都过得很好,连当时口口声声说不认他这个弟弟的楚王,都好得不能再好了。
他一想到那日的情景眼前就会浮现出深重的红色,皇陵的夜风阴冷,雅乐和丝竹声交织在一起,脂粉气和香料混淆,令人恶心得几欲作呕。
齐王牵起唇角,冷淡地说道:“因何而来”
鹂娘柔柔地说道:“您的婚事不能成,齐王妃不能是朱姑娘。”
齐王瞬时明白了她的来意,她可不是来向他致歉的,她是来警告他的,警告他不要妄图碰那谢氏姑娘分毫――
皇帝的确不是临时起意要为楚王赐婚,是他无意间透漏自己想与朱氏表妹结连理,暗里诱导皇帝想到了这茬事,风流的齐王都愿收心楚王为何不能开始一段新的婚姻呢
一个和柔姝丽的小姑娘会让他忘却过往,况且楚王本来就对这姑娘甚是不同。
圆了他的心愿,对他们感情的赓续只会有着无穷尽的好处。
他需要一个为他所控的皇子,即便不久前他刚想将楚王当做弃子。
而且施施的父亲正是皇帝最亲重的权臣,这样一桩婚事说道来说道去,还是为他所掌控的。
齐王只是栽下了一颗种子,他也没有想到皇帝会真的这样做,但他更没想到的是李鄢竟这样快就发觉了来龙去脉。
夏夜凉爽,他却只觉得阴气深重,如坠王陵。
现今这个人的势力已经到了什么地步
施施翌日一早便从榻上下来沐浴,她薄薄的里衣被热汗浸透,面色潮红得像是生了病。
青萝抚上她的额头,疑惑地说道:“姑娘也没有发热呀。”
施施低着头,细声说道:“青萝我没事,就是做了噩梦,你先出去吧,我自己沐浴就好。”
青萝点点头,顺便将她搭在架子上的里衣取走。
等她离开后施施才长舒了一口气,这梦魇真是越来越奇怪了,她简直不敢回想梦境里的情形。
腿根不住地打着颤,腰肢也酸软得厉害。
她也分不清是因为昨夜李鄢将她抱到窗台上审问,还是因为梦魇真实得可怖。
施施失神地揉着小腹,总觉得腹腔还是饱胀的。
她不太明白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单纯地觉得身子快要散架了,但痛楚之外还有着一种别样的快活,蛊惑着她主动地去索取。
她鬼使神差地有些想看看那几本书册,尽管她不能完全理解文字,至少能看懂里面的图画吧。
不行。施施揉了揉面颊。
她心想这事就像醇酒一样,是会叫人上瘾的。
下午她就去书坊把这些书退换掉,施施拨弄着水里的小船暗暗想道。
施施本想着睡完午觉就出发,结果一不小心睡过了,到那间书坊时暮色已经昏沉。
伙计仍在翻看账本,他一眼就认出是她,礼貌地笑道:“姑娘可是有什么问题”
施施将那五册书推到他跟前,压低声音道:“我要的不是这种书,是那种野史杂记类的书。”
她眨了眨眼睛,意有所指地说道:“就类似于雍朝王室密辛的那种书。”
伙计了然地接过那几册书,抱歉地说道:“还请姑娘稍等片刻。”
他转过身,仔细地在架子上搜寻着。
施施百无聊赖地看向街市,忽然看见一辆熟悉的车驾,周衍从马上下来温和地朝她笑了一下。
若她是小猫,现在毛估计快都炸了。
施施为难地向那伙计说道:“我家长辈在外间候着,这书过几日我再来取,先随便拿两本雍州相关的书吧。”
侍从付过钱后她抱着那两本簿册快步走到了李鄢的车驾前。
他的俊美面容隐匿在薄纱之下,装束清贵正经,衣上的熏香冷冽清淡,像是刚刚离开宫城,她觉得有些奇怪,他并不用香的,即便用也只会那种几乎闻嗅不到的。
施施柔声问道:“七叔,您怎么来了”
她一睡醒就匆匆忙忙地赶过来额前的碎发调皮地翘了起来像颗小草般可爱。
她顺手又压了压,但是没什么用处。
李鄢轻声道:“刚巧路过。”
施施有些惊异,七叔近来好像格外忙碌,她不大懂朝中的事,只是见他眉宇间蕴着些倦意,心神有些摇晃。
他温声问道:“用过膳了吗”
“还没有。”施施摇了摇头。
李鄢轻轻牵过她的手带着她向昨日的那间茶楼走去,他低声道:“那正好。”
他的姿态很亲昵,但始终在礼制的范围中,就像个真正的长辈一般,直到雅间的门被掩上的刹那
施施愣愣地被他压在檀木门上,李鄢抬手捏住她的下颌,无所顾忌地吻上了她的唇。
所有的理智在瞬时消弭。
她的耳边似是有烟火炸开,灿然的光芒照亮了所有的黑暗。
残夜将尽,天光破晓。
第五十六章
施施脑中一片空白,她圆圆的杏眼睁得大大的,直到李鄢抬手抚上她的眼皮,她方才知晓亲吻时是要阖上眼眸的。
他的薄唇柔软,蕴着些清冽的冷香。
像冰酪,像荔枝,甘甜冰凉。
原本已经沉入脑海深处的回忆霎时清晰起来,施施模糊地想起来,李鄢带她去摘星台看坠星的那个夜晚,他似乎也是这般亲吻她的。
她一直以为那是梦里的情境。
施施的心跳渐渐乱了起来,她努力调整着吐息,但被放开的时候还是险些脱力地软倒。
她的眸子里浸透了莹润的水光,眼尾泛红,睫羽如花枝般颤动。
施施像是不知道要说什么,目光懵懂,微怔地望向他:“您……”
李鄢轻抚上她的脸颊,俯下身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他的动作太轻柔,仿佛带着无穷尽的怜惜与爱重。
那双修长有力的手穿过她的腿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施施伸手勾住他的脖颈,将头埋进了他的肩窝,她的脸颊滚烫,如小雀般紧紧地依偎着他。
李鄢的声音很低,像是哄孩子般在她耳侧说道:“先用些膳,好吗”
她点了点头,玉簪意外落下,如绸缎般的长发散开,滑过他的颈侧,再坠入他的掌心。
他接住那支玉簪,轻扣在指间。
桌案上的菜肴都是她偏爱的,施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李鄢或许是早有准备,她心中莫名有些惴惴和紧张。
喜悦始终被另一种情绪压抑着,让她一直没法放松下来。
就像是心间的那只糖罐子,分明已经被饴糖装满,但因为盖子始终是密封着的,尽管现今已被应允纵情享用,她却还是不敢去打开。
施施自己也说不清是因为梦魇中的事,还是因为自小的经历,她习惯了失去,竟有些害怕得到。
她的手指攥得紧紧的,额头抵在李鄢的胸前,心跳太快了,吐息都有些困难。
落座以后他仍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李鄢轻柔地撩开她长发,先是摸了摸她的额头,然后又吻了下她的脸颊。
“我是你的,囡囡。”他像叹息般轻声说道。
施施愣愣地看向李鄢浅色的眼眸,比他更迟地觉察自己的心绪。
“啊……”她呆呆地仰起头望着他。
雅间的光线朦胧,李鄢俊美的面容显得柔和,眼底的冷意亦被暖风消融,那双惯来无神的美丽眸中是幽微难察的情绪,如暗夜中的微光般熠熠生辉。
他抚着她细白的脖颈,像安慰幼猫般揉了揉她的头发:“抱歉,是我太心急了。”
电光火石间,施施突然明白了李鄢衣上的香气缘何而起,他这是专门焚香更衣过吗兴许连时辰和方位都是挑选好的……
她眉眼弯弯,攥在一起的手指也缓缓地松开。
“我也是您的。”她细声说道。
李鄢神情微动,手指渐渐从玉扳指上移开。
施施坐在他的腿上,被他抱着用膳,五岁时她就再没有这样吃过饭,她的小脸红红的,又不好意思推拒他,只得张开嘴吃掉。
转念一想,在梦魇里他也总是喜爱为她梳发穿衣。
所有与她有关的事,他都想要亲力亲为。
李鄢的确是个贪婪的人,他既想要做她的长辈,又想要做她的夫君,连他没有参与过的岁月,他都想要去补偿。
明明他自己也是从黑暗中走来的。
施施揉了揉眼睛,极轻地握住了他的手,像他喜欢做的那样,细细地分开他的手指,而后交扣在一起。
李鄢的长睫轻颤了下,零星的碎月绽开在他的眼底。
“吃好了吗”他轻声问道。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他摇了摇桌案上的铃,侍从无声息地将餐碟撤去,换上甜品和小食,全部都是她惯常爱吃的。
施施咬住一颗酒酿圆子,腮帮吃得鼓鼓的,很是可爱。
雅间寂静,外间的喧嚷都被帘子挡住,李鄢抚着她乌黑的长发,心中亦是静得出奇。
他轻启唇咬住她夹来的圆子,酒香与蔗浆的甘甜流溢在一起,但这一切都不及施施本身更令人醺醺欲醉。
李鄢突然生出些不忍。
他只有这么一点尚可被称之为人的情感,尽数系在眼前这姑娘的身上。
十年前他自凉州回来时,厉鬼见他都不敢靠近,没成想如今竟也有了牵挂,也会为她踟蹰。
李鄢迟疑良久,等施施饮下桃浆仍没有开口。
他平生从未有过这样犹豫的时刻,往常路过灞陵时他没有生出过半分离愁别绪,此刻仅仅是告知她要离开,竟都开始有些不愿。
施施对李鄢的思绪浑然未知,她微微侧过身攀上他的脖颈,乌发散开后淡淡的馨香流溢开来,与她方才喝过的桃汁的清甜香气混杂在一起,同春日的暖风般醉人。
她的手臂细瘦,因常年不见光略显苍白。
朱唇却是艳丽的嫣红,带着几分妖异,美得令人惊心动魄。
她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眼尾,神情既专注又认真,只是这回坦荡许多,没有再欲盖弥彰地说是花瓣落了上去。
李鄢缓缓地抬眼,他轻声唤道:“施施,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