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李鄢的口吻很随意,好像只是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但施施心中紧张,不由自主地便多想了些许。
七叔他发现了吗
她忐忑地答道“不能说是噩梦,就是有些奇怪,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记不大清了。”
施施垂着头,将小夜明珠攥在手心里,原本冰凉的珠子被她握得渐渐热起来。
“没事的。”李鄢轻叹一声,将她轻轻地揽住,“只是担心你睡不好。”
施施心中的犹疑瞬时便消弭了,果然是她想得太多了吧,纵然七叔再敏锐,也总没法感知到她梦里发生的事吧
她是藏不住事的,特别是有梦魇中太孙的前车之鉴,她总愿意将心里的想法甚至只是预感告诉他,但新的梦境奇异又羞赧,叫她连开口的勇气都提不起。
马车行得平稳,施施靠在他的肩头,没多时就昏昏地睡了过去。
她眼下略有青影,的确是没有睡得太好,只是并非是因为梦魇,而是因为梦里的春光太好。
李鄢眼底蕴着些许暗色,他静默地抚着施施的手腕,将那颗小夜明珠从她的掌心剥出。
夜明珠被她攥得发烫,他的手指修长,被莹润的光泽一照,显得更加白皙。
不知为何,仅是一颗寻常的夜明珠,却引了他的注意。
就好像他曾在梦里也见过类似的一般。
余下的几日旅程,施施一直很乖巧,反正到灵州了以后能放肆地玩,她不差这几日。
灵州比京城要稍冷一些,已经入秋多日,她换了更厚的衣裳,在马车里也裹得严严实实的,只是掀开帘子往外看的次数要更多。
树叶已经开始飘零,光秃秃的枝丫都瞧着比京城要有趣许多。
他们是正午时分入的城,接迎的队伍很是庞大,阳光刺目,但是并不温暖,已经有几分冬日的冷肃。
人群是很热情的,说是十里空巷都不为过。
施施有些震惊,她只知道父亲在民间的声名很好,尤其是在江南一带,因为他管漕运,在凉州声名也不错,因为他管那边的财赋改制。
她没想到雍王竟也如此受爱戴。
边境的这几个州民风颇为剽悍,而且族群混杂,最是骁勇,也最是好战。
施施坐在马车里,恨不得将耳朵贴在车壁上去听外面的动静,但却不敢掀开帘子看
李鄢疑惑地问她,她却支支吾吾地不肯回答。
几经逼问,她方才开口:“那样不好。”
“您是在处理公务的。”施施细声说道“若是被人知晓带女眷,是会被弹劾的。”
“带女眷也无妨的。”他缓声说道“楚王当年,到剑南道还要带上明昭郡主,也没人说过什么。”
施施反驳道“那不一样。”
李鄢轻声问道“怎么不一样”
“明昭郡主是楚王的女儿呀。”施施戳了下他的手,“我又不是您的女儿”
李鄢顺势握住她的手,分开她的手指,严丝合缝地交扣在一处。
“那你怎么会是我的女眷”他低声说道
施施快被他的逻辑绕晕了,她用力地晃了晃胳膊,还是没能将他的手甩开。
“那好吧,我不是你的女眷。”她轻哼一声,“以前还能讲我是您的侄女现在确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施施以为李鄢的神情会冷下来,但他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轻声说道“你是我还未过门的妻子。”
他的语气平和,蕴着少许柔情,清越如山涧泉水。
她怔怔地看着他,突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还不是呢。”施施闷声说道“我父亲可没有同意。”
李鄢倒也没有受挫,他压低声音说道“所以孤现在还没名分,不能同姑娘出入人前,是吗”
施施的脸颊泛起红来,她揉着腮帮说道“是。”
马车继续缓缓地向前行进,外间的喧嚷越来越响,她猜测可能是行走在闹市的大道上。
正当施施思索时,李鄢忽然抬手将帘子拉开了少许。
他如崖间新雪般的俊美面容仅露出一隅,便叫外间瞬时涌起了阵阵的尖叫声。
“你!”施施愕然地说道
她急忙矮下身,将脸庞遮掩住。
李鄢将帘子放下,伸手将她拉起,他低声说道“真的没什么。”
施施气恼地坐直身子,她摸了摸胸口,觉得心都快跳出来。
“怎么没什么”她气鼓鼓地说道“让人瞧见了多不好呀。”
李鄢垂下眼帘,漫不经心地说道:“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她跺着脚说道:“那也不好。”
施施不想跟他再说车轱辘话,拿起文书便看了起来,这几日她给李鄢念了许多文书,还写了不少文稿,就差替他写檄文了。
她以前至多写点札记,也就是这些天才发觉自己颇善理文官的事务。
兴许是祖上传下来的天赋
施施执着炭笔在纸上圈圈点点,模样很是认真,连脸颊上染了点墨迹都没发觉。
看完以后她轻声念给李鄢听,他好像是成心与她做对,沉思良久竟说道“先看下一份吧。”
施施看来看去,将他这里积压的文书都看得差不多时,终于到他在灵州的府邸了。
李鄢在灵州有两处宅子,一处在北郊,一处在城中央。
因他常年来往灵州,一直有人打理,置办得很是周全。
而父亲打算让她住的那间宅子则靠南许多,施施想过去看看但李鄢只是摇了摇头。
他声音很轻,甚至有些和柔:“想都别想。”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施施总觉得离开京城后,李鄢比平常要强势许多,有些、有些像梦境里的那个他了……
两三年后的她,到底是怎么受得了他的
施施被迫跟着他回了府,宅邸中静悄悄的,随扈和侍卫很熟稔地进行交接。
她坐在花厅的躺椅里,边像荡秋千般在躺椅里晃来晃去,边吃着灵州特有的小食。
来了个小侍女陪在她的身边,帮她剥开果子的壳。
施施咬住果仁,像小动物般将果仁咬得“嘎嘣”“嘎嘣”响。
四下无人,又到了灵州的地界,她入府以后便换了男装的打扮,自由得很。
施施穿得很利落,只是容貌柔美,做了男装打扮后雌雄难辨,眉眼间自带风流,活脱脱就像个浪荡的小少爷。
她端详着小镜子里自己的面容,越来越觉得满意。
小侍女也捂着嘴说道“郎君真是好生俊美!”
施施身边的侍女都比她年岁大许多,她还是第一次和比她还小的侍女亲近相处。
这小侍女天真懵懂,连她是个姑娘都没看出来,可见是个没什么心眼的。
施施也没去纠正她,反正在灵州的这些天她八成都要做男装打扮。
她摇着折扇说道“你叫什么呀”
天一点都不热,甚至有点冷,只是她觉得这样看起来会更好看而已。
小侍女弯起唇角说道“回郎君,奴唤兰玲,兰花的兰,玲珑的玲。”
她躬身行了个礼,笑容粲然明媚,原本寻常的面容也亮眼了许多。
施施将折扇合起,抵在下颌说道“真是好名字。”
吃完果子以后她开始吃枣子,灵州的枣子比旁的地方都要好吃许多,洗干净的深红色枣子放在素白的瓷碟里,看着就颇为诱人。
甘甜清脆,汁水丰盈,施施接连吃了两三个
她卧在躺椅里,每吃几颗就要起身一次,兰玲便柔声说道“郎君,奴为您拿吧。”
施施从来没有受过这种待遇,她不喜欢旁人服侍得太近,总喜欢许多事情都自己来,但想到现今的身份是郎君,若是拒绝这小姑娘兴许会伤心,便没有说什么。
李鄢进来时瞧见的就是她启唇咬住那小侍女手指的浪荡模样,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颦蹙起来。
兰玲脸庞羞得通红,紧忙将手背到了身后,谦恭地向他行礼。
施施见来的是他,便没有起身,只是软声唤道“殿下。”
他神情冷漠,未曾开口,兰玲便被他的气场吓得匆忙退去。
这位殿下最是严苛,若是让他知道她方才与这位小郎君如此亲近,怕是他们二人都要遭殃。
只是这位郎君见到雍王亦不起身,大抵真是殿下带来的宠爱小辈。
连身份都没有挑明,也不知是有多尊贵呢!
李鄢缓步走到施施的身边,将她从躺椅上拉起,他轻声说道“晚间有接风的宴席,要去吗”
施施的眸子亮了起来*她欢悦地问道“我也可以过去吗”
李鄢微微颔首:“自然。”
施施高兴起来,踮着脚攀上了他的脖颈。
“我到时跟着周郎官他们就好,就当是您的随扈。”她想着对策,“这样您也不用给我再编什么身份了。”
李鄢揉了揉她的唇瓣,低声说道“不跟周衍,跟王钊。”
“啊……”施施有些失落。
她跟王郎官不是太熟悉,他已经三十有余,为人严谨,平日主要是管外务,她见得不多,还不如和侍卫们打过的照面多。
“不愿意”李鄢问道
“没有,没有。”施施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愿意,很愿意的。”
但她的唇角还是没有上扬,周衍对她很是纵容,她一娇声求他,他便没了主意,至多也只会哄着她。
可王钊就不一样了,他是个很清正严直的人。
施施心想,这回她是没法胡作非为了。
原以为到灵州以后会自由许多,没想到李鄢竟然把她丢给王钊管――
灵州天黑得稍早一些,施施披着大氅坐进车里,睡了一路,到朱将军的府中时才昏昏地醒来。
她打着哈欠走到王钊身边,恋恋不舍地看向跟着李鄢走的周衍。
周衍朝她笑了一下,施施还没高兴起来,便发现他是朝王钊笑的。
她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跟在王钊身边。
这位王郎官出身世家,家风严正,夫人死后多年没有续娶,独自将孩子养大,儿郎还在读国子监读书,女儿都已经出嫁了。
施施实在找不出话同他聊,到了席间以后便安静地开始用餐。
灵州的羊肉做法很独特,炙烤后的肉片薄而嫩,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没有半分腥膻味,金黄金黄的,好吃得让她有些忘乎所以。
她换了装束,也没人知道她是谁。
于是施施也没再在乎什么礼仪,快活地大快朵颐起来。
她坐在角落里,又有一众人在暗中看护,照理来说是没人会注意到的,可还是被一个小姑娘发觉了。
她满身金玉,瞧着就很尊贵。
施施猜想她或许是朱将军的孙女挑起的眉头与明昭郡主简直如出一辙,那股骄纵和目中无人的气质也很是相似。
她听明昭郡主讲过少许灵州的事,但明昭郡主说话有时喜欢遮遮掩掩,导致施施认识她这么久,还是没搞清楚她家里的事。
不过施施想这小姑娘应是朱策大伯的遗腹女年岁对得上,生得也像吴郡朱氏的人。
“你是何人”小姑娘胆子很大,直接走到近前来。
她身上的金饰哗啦哗啦地响,兴许是在北地生活得久了,姿态上全然看不出丝毫江南姑娘的气质,反倒像个小酋长似的。
施施执着羊腿,唇边还沾着油渍,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不远处的王钊。
他反应极快,没等施施开口,便暗里遣人拦住了那个小姑娘。
但她很执拗,非要来看施施。
小姑娘嗓音抬高,扬声说道“我是主人,自然要来看望客人的。”
施施听得仔细,心想她猜得没错,这个小姑娘正是朱家的姑娘,好像是唤作朱竺来着
吴郡朱氏是大家族,人多得不可思议,以前施施从没又记清楚过,自从遇见楚王和齐王后,朱氏的人像雨后春笋般一个个冒出来,她方才开始认真地他们家的谱系。
不过朱氏辈分乱,她是怎样也记不清楚这群人的具体关系。
好在也没什么影响,毕竟她也不用唤他们什么。
施施抬眼望向王钊,他皱着眉头同身边的人不断地说着什么,李鄢也是强人所难,这位王郎官根本不是处理内务的好手,更别提让他管她身边的这些杂事了。
吃完小羊腿后,她用帕子擦了擦唇,起身向那个小姑娘走去。
朱竺身边围的人越来越多,自从明昭郡主回京后,她就是这座府邸里众星捧月般的存在,所有人都哄着她宠着她,还从没有人敢这样拒绝她。
再者,她只是想看一眼那少年而已。
施施在心里推测着朱竺的事,没过几步就走到了她的跟前。
她朗声说道“姑娘寻在下有什么事吗”
施施没带那把折扇,总觉得手里空空的,好像少了点什么,便顺手将瓷瓶里摆着的花枝抽了出来。
朱竺方才气势还很足,不知为何见她过来以后突然又安静下来。
“没什么,我就是想来看看你。”她慢慢地说道“好尽一尽地主之谊,对,地主之谊。”
施施觉得有趣,她在心里暗想李鄢看她的时候,会不会和她看朱竺是一样的
朱竺目光不移地看向她,眼里并没有羞怯的情绪,好像真的就只是过来看她一眼。
施施摆弄着花枝,在空中画了一个圈。
花枝颤动,花瓣扑簌簌地落下来,看起来颇有些梦幻,朱竺下意识地便抬手去接。
施施柔声说道“好看吗”
朱竺捧着手里的花瓣,神情轻微地愣怔了片刻,她低声说道“好看”
她们的对话还算平和,但李鄢那边还是很快遣来新的人,借故将朱竺给带走了,她疑惑地跟着他们走远,边走边问道“祖父突然要见我做什么”
施施拿着光秃秃地花枝,轻轻地闻嗅了一下。
王钊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边,抱歉地说道“是在下处事不够圆融,惊扰您了。”
“没事。”施施笑着说道“朱姑娘年纪还小,只是对远方的来客好奇而已,不是郎官的错。”
李鄢似是与朱将军有要事商谈,施施将甜品都吃完以后,还没等到他。
她一个人先回了府邸,灵州以前有宵禁的传统,许多人还是习惯早早安歇,不似京城那般深夜还闹声喧天,宅子里静得出奇,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施施沐浴过后李鄢仍未归来,她便直接熄了灯睡下。
他们二人住的屋子是相连的,只有一墙之隔。
奔波了许多天,她一碰到柔软的锦被,便要陷进床榻里。
施施身上只穿了一件轻薄的白色纱裙,她睡着得很快,睡颜恬静,樱色的唇瓣微微张开,吐息声悠长,像是画中才会有的仕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