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施将头发挽了起来,她执着小木船,边玩水边沐浴,将浴桶里的水弄得哗啦哗啦的,甚至还溅到了地上。
等到她沐浴完后,站起来时才知道这沾了水的地有多滑。
施施吃痛地摔了一下,膝盖瞬时变得通红,好像还擦破了皮,尖锐的刺痛让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怎么这么倒霉
兰玲听见内间的动静,急忙柔声问道:“郎君,需要奴进来服侍您吗”
“不、不用。”施施披着外衫,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并将自己裹得更严一些
兰玲迈着莲花步,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见施施坐在地上,她惊愕地睁大眼睛。
“郎君!”兰玲高声唤了一下,匆匆矮下身来。
施施刚刚沐浴完,身上香气浓郁,一张小脸泛着薄红,杏眸水润灵动,好像丝毫未曾沾染俗世的尘埃。
兰玲红了眼眶,纤纤玉指搭在她的膝上,嘴唇颤抖地说道:“郎君伤得这样重,都是奴的过错。”
施施紧忙说道:“同你有什么关系是我自己将水弄到外面才摔倒的。”
兰玲跪坐在她的身边,红红的眼睛像小兔子似的。
施施看得不忍,她强撑着站了起来,虚虚地牵过兰玲的手,将她也一并拉了起来。
“真的没事的。”施施轻快地说道,“我带的有药膏,稍微抹抹就好了,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谁也不会知道。”
兰玲还是紧张地攥着她的衣袖,好像是自己做了错事一样。
施施的侍女一个比一个跋扈,她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小心的姑娘。
她低声哄着兰玲,由着兰玲亲手给她涂抹药膏。
药膏凉丝丝的,兰玲的手指细柔,点在伤处上时有一种异样的感受。
施施本能地想要推开她,自己来上药,但看兰玲担惊害怕的模样,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直到兰玲离开后,施施才恍然想起刚才没有遮掩脖颈,那日李鄢留下的痕印还在,她抹了好几天的药,现在还有浅粉色的印子,看起来越发暧昧。
完了,肯定被当成风流浮薄的男子了――
施施换了身领子稍高的衣衫,方才缓慢踱步去用晚膳。
她放在桌案上的字条不知到了何处,兴许是落到角落里了。
施施没有多想,静默地用完晚膳,正打算去庭院里将小胡床搬回来时她听见外间又嘈杂起来。
她站在窗前,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看向庭院。
李鄢在众人的扈从下离开府邸,夜色昏黑,他的背影高挑瘦削,像是一柄亟待出鞘的利剑,冷硬锋利,不近人情。
他不会累吗
施施倏然想到,夜间总归来得那样晚,还没休息两三个时辰,又匆匆离去。
整日忙于繁琐的军务政务,性子也会受影响吧。
在军中必须强势专断,要树立威信,要让最肆意的兵痞见到还会畏惧。
施施有感觉父亲在处理繁杂事务时心情也会很坏。
她仅是被太孙盯上,就觉得痛苦万分,那李鄢呢他整日面对的是一群怎样的狼豺
在京城时她没有察觉到,只是因为不常常见到他。
或许过几日就会好了,既然他这么忙,她就不给他添麻烦了。
施施的心情渐渐地没那么糟,她抱着手炉回去看书,一直看到夜深。
次日睡醒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她刚刚梳洗完毕,王钊便遣人传信说李鄢允她外出了。
施施二话不说,就换了身深色的骑装。
“我们去南苑校场吧!”她兴高采烈地说道,“午间的时候,就可以歇在我父亲的府上了。”
王钊扶着额头,见她如此欢悦,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您先别急。”他沉声说道,“虽然灵州是殿下的地盘,可您若是去远处,最好还是提前安排。”
“啊……”施施有些失落,“不好意思,郎官我忘记了。”
以前都是李鄢带她出去玩,他总会做好万全的准备,她根本没想过还有这一茬。
王钊心神微动,道理虽然是这样的,但是谢姑娘的心情还是更重要一些毕竟这直接关系到殿下的心情。
“施施姑娘,也不是不行。”王钊安慰地说道,“您先用早膳,我立刻遣人去安排就是。”
施施高兴起来,她蹦跳着去用早膳,只是上台阶时险些摔倒。
王钊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膝盖又受伤了。
他很少管内务,但常年在雍王府任职,对施施的熟悉程度比谢观昀还要深。
这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甚至可以说是太漂亮了,未及笄时便美得名动京城,有的风流之辈去卫国公府赴宴,为的就是能够瞧她一眼。
不过她早就有婚约在身,薛家三郎薛允虽不是个多好的郎君,却也不坏。
从辈分上看她还是雍王的表侄女。
所以那时王钊从未想过,他的顶头上司竟会同这样一个姑娘牵扯在一起。
她和柔温善,甚至有些怯弱,安安静静的小姑娘,连说话声都细细的,全然看不出是谢观昀那种恣睢权臣的女儿。
望着现今任性大胆的施施,任谁也想不出她半年前柔弱易欺的模样。
王钊虽不像周衍常常与她交涉,却也差不多是看着她长大变成现今的模样,他略有惆怅地轻叹一声,低声吩咐小厨房这两日别给她吃辛辣。
许是小时喝的牛乳太少了,才这么容易腿脚受伤。
王钊继续说道:“再给施施姑娘送一盅热的牛乳吧,越甜越好”
施施一用完膳就匆匆忙忙地收整起来,她换了个样式简单的玉冠,又将折扇拿上,对着铜镜用脂粉将脖颈上的痕印仔细地遮掩住。
她本想骑马出行,但王钊问都没问就给她否了。
“我可以带幕篱的。”施施争辩道。
“施施姑娘,灵州不比京城。”王钊诚恳地说道,“灵州的路窄,道旁皆是店家,不适宜骑马出行。”
落到施施耳中就成了王钊变着法地说她骑术差。
她反驳道:“那为什么你们可以骑马”
“自然是为了要护卫您。”王钊也学会了周衍的说话方式,“您若是不愿的话,今日要不还是继续看书吧,书坊昨日送来了两本灵州志怪记,您不是一直想看吗”
施施闭上了嘴巴,乖乖地坐上马车准备出发。
南苑校场距离李鄢的宅邸并不远,在史书中颇有声名,据说是发动政变的吉祥之地,凡是在这练过再打进京城的戍边军,就没有失败过的。
施施将车帘大敞着,托着腮帮往外看
她一直想骑马外出,可真到了校场可以随意骑马时反倒又没那么渴望。
跑了两圈马后她就拎着弓去射箭,施施力气不大,见她将弓顺利拉开时身边的护卫皆拍掌欢呼,仿佛她是拉开了多么了不起的一张弓。
她有些羞恼,“咻”的一声便射到了草垛里。
施施面不改色地说道:“这弓有些问题。”
换了一张弓,又走近了许多后,她如愿以偿地射中了靶子,只是距离靶心还颇有些距离。
真是奇怪,她在京城时还不曾这样,难道是太久没有射过箭吗
施施左思右想给自己找借口,恰在这时她侧旁的人忽然稳稳地射中了靶心,那股百步穿杨的劲儿,让她射偏的几支箭更显落寞。
她偏过头才发现是朱竺,她仍是满头金饰,穿着繁复的裙装,就像是才从宴席上下来,连走路都要小心会踩到裙摆。
施施更加气恼,她还专门换了骑装呢。
什么政变的祥瑞之地她怎么一点气运都没有
接着施施又看了眼远处的王钊,刚刚她射偏时他没忍住朗声笑了出来,她便不允他看让众人都离得远远的。
结果朱竺过来,王钊又没拦住。
“昨天你的侍从骗了我。”朱竺看着施施说道。
“哦。”施施点点头,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
其实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刚开始以为是周衍给她解的围,后来才发现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朱竺的性格很奇异,见施施不搭话,也没有多问
她只是在施施射箭时也和她一起射箭,然后一次一次又一次稳稳地射中靶心。
施施没了兴致,便要收起弓箭离开,两人擦肩而过时朱竺突然低声说道:“你穿骑装很*好看”
微风拂过,她发间的金饰泠泠地作响。
施施恍然一惊,某一瞬间她还以为是明昭郡主在说话。
朱竺的面容依然骄矜,仿佛方才什么也没说。
她的眉骨是上扬的,挑起来时几乎与明昭郡主一模一样,目下空清,无声息的傲慢好像附着在骨血里,可又有些暗暗的孤寂。
明昭郡主还有疼爱她的父亲,朱竺却只有祖父。
施施心中的柔软被轻轻地碰了一下,这个小姑娘或许也只是孤独,连个同龄的伙伴都寻不到。
“下次再见啦。”施施轻声说道。
说完她便快步离开,只是脑中却在回想起朱竺方才说过的话,到底是哪个侍从将朱竺骗过去的七叔为什么不告诉她那日他心情不好也是因为这件事吗
施施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个具体的答案,她隐隐觉得是与周衍有关。
午间的时候,她带着众人去了谢府。
谢观昀在灵州的这间宅邸布置得简略异常,要不是提前打过招呼,只怕连吃喝都成问题。
这么小的院落,是真的只能住施施一个人,若是李鄢过来连侍从都没法安排。
在这里守着的嬷嬷却是她认得的,小时候这位辛嬷嬷照看过她,后来年纪大了便回了灵州老家,谢观昀过来时便会帮着打理一下府邸。
施施很多年没有见她,高兴地和众人介绍起来。
辛嬷嬷抚着施施的手,慈祥又和蔼地说道:“听说是姑娘要来,我们早先就做了准备。”
施施笑颜灿烂,但为了以后能常来出游,也没有在这边待太久,下午便回了府邸。
李鄢也是刚刚回府,他只是稍侧过身,施施便缠了上来。
“七叔,您回来啦。”她软声唤道。
施施嗓音甜软,深色的骑装将她的细瘦腰身勾勒得分明,他一伸手就能握住。
李鄢将她抱起,轻声问道:“玩得开心吗”
施施蹭了蹭他的颈侧,小腿在空中晃来晃去,柔声说道:“开心。”
“也没有那么开心。”她小声补充道,“天天都见不到您。”
李鄢神情微动,抱着她向里间走去,他轻声说道:“过几日就有空了。”
施施抬起头,欢悦地说道:“真的吗”
李鄢摸了摸她的头发,缓声说道:“真的。”
他的面容温柔,但这一切都停留在门被掩上前,被猛然按住亲吻的时候,施施的吐息都停滞了片刻。
掠夺式的亲吻比情事还要让她无力招架,她腿根颤抖着绞紧,白皙的脖颈扬起,像是濒死的天鹅般发出细微的哀鸣。
“不、不行了。”施施喘着气将他推开。
李鄢用指腹揉着她的唇瓣,嗓音低哑:“不喜欢吗”
“没有不喜欢。”施施细声说道,“但是要轻一点,不能这样。”
“好”他低声应道。
下一瞬又吻了下来,只隔着一层门,里间的动静很难遮掩住,施施扣紧他的肩头,才没发出颤声。
李鄢学什么都很快,记性还很好将她的敏感处记得一清二楚。
施施再难忍受地低泣一声,才艰难地从他的怀中挣出。
李鄢真的和梦里的那个他越来越像了,施施没有觉得放松,越发感到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式的紧张。
他们离得越近,心的距离就好像越远。
“你能不能告诉我,之前你为什么不高兴”施施揉着眼睛,坐在他的腿上小声问道,“我真的猜不出来。”
李鄢拨开她的手,亲自为她拭去眼尾的泪水。
“没有不高兴。”他轻声说道,“只是因些麻烦事迁怒你了,抱歉。”
他还是不肯说实话。
施施扣住李鄢的手腕,将他再次推开:“你又开始骗我了。”
出乎意料的是,他沉默了片刻。
“我在做的事很危险。”李鄢习惯性地握住她的手,交扣在一起,“你应当是知道的。”
他轻吻了一下施施的指节,她有些懵然,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我当然是知道的,而且我知道您一定会成功。”她低声说道,“所以您在担忧什么呢”
“不一样,囡囡。”李鄢的声音突然放柔,像是在哄她。
施施心中再次升起不好的预感,她不喜欢李鄢这样说话,他的心合该永远冷硬,不应该这样柔软犹疑。
“你是通晓史书的,应当知道哪怕是从典籍中亦难学到真正有用处的事物。”他低声说道,“只要有细微的差别,旧的经验便不再适用。”
这是谢贽在《史缘》里说过的话。
施施突然明白了李鄢在忧虑什么,她急切地想告诉他不要担心,在她新的梦境里他依然是成功了的。
但他却轻轻掩上了她的唇。
“倘若有朝一日天下有变。”李鄢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只当从未见过我。”
他的话音轻轻,神情却极是郑重。
他这话说的,就像是他已经到绝境似的。
第七十四章
施施伸出手,用指尖描摹他微微皱起的眉头。
李鄢的眉眼颇有江南的意蕴,像是画师细笔勾勒而出,美而不显风流。
“不会的”她软声说道,“这世上就没有七叔做不到的事。”
施施仰起头索吻,边轻轻抚平他的长眉,好像这样就能将他幽微的烦躁与焦虑全都拨开。
李鄢很少会有情绪,唯有在涉及她的事情上才会偶尔流露。
在识得她之前,他是无所谓生死的
李鄢是自至深的黑暗地府走出的人,踏着无数人的尸骨,从无望中幸存。
施施从前不敢多想,现今她才真切地意识到,的确是因为她,他才会变得谨慎反复,才会变得猜忌多疑。
其实是不必要的她的心早就交给他了的
施施扣住李鄢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她的心跳声如若擂鼓,鲜活而有力量,昭示着主人澎湃的心情。
她的身躯还未完全长成,李鄢的手顿了一下,玉色的指尖悄悄地移开半寸,但下一瞬施施就将他拉得更近。
她柔软得像是团雪白的棉花。
李鄢的吐息微微一滞,愣神了片刻。
“我已经死过一回了,是您把我救回来的我的命就是您的”施施垂着头说道,“如果您想要抛下我的话,我就没有去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