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施边喝茶水,边不断地推想着。
喝完以后她又摸回了榻上,香炉似乎就在这边,只是放得荫蔽,她还没找出来,脑海中又昏沉起来。
太讨厌了吧。施施咬住下唇,努力地抗拒着突然上涌的倦意。
但片刻后她无奈地阖上了眼眸,还是先睡一觉吧,前几日心里总是想着朱先生的事,她也一直没睡好。
这一觉施施睡得很香甜,被小侍女唤醒时她还有些难受。
也不知是几更,暗室静悄悄的,外间的一点声响都传不进来。
她像木偶般被引着用膳,执着木筷,快吃完了才发觉这菜全是素的,而且寡淡得厉害,连调味都没有放。
大抵只有李鄢吃得下这样的餐食。
用完膳后施施还简单地沐浴了一下,借此她也去了趟侧旁的净房。
这间暗室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般狭隘,反倒有些大,而且就像个完整的居室似的,颇为完善。
光线昏暗,施施竭力地观察着周遭的景象,还试探着向小侍女问询。
小侍女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喉咙,施施才发觉她是个哑仆,勋贵人家往往在办腌H事时才会用哑仆。
只是她的衣着素净,面孔也平常,看不出什么特殊之处。
沐浴过后小侍女轻柔地替施施擦着头发。
她的手很小,力道也很轻柔。
施施忽然掩住面容,呜呜地哭了起来,小侍女有些慌乱,急忙拿帕子给她擦脸庞。
她的哭声刚开始很压抑,后来就变得厉害起来,小侍女竭力地安抚她,胡乱地打着些什么手势。
施施看不懂,确信她真是哑仆后心里更难受了
渐渐地,假哭也变成了真哭。
小侍女将软布放在一旁,很轻柔地抱了施施一下,她的喉咙里发不出词句,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施施的心里突然酸涩起来,她揉了揉眼睛,止住了哭声只是肩头还在耸动着。
她轻将手搭在小侍女的肩头,哑着声说道:“你走吧。”
小侍女不放心地又看了她一眼,直到被她推到门边,方才转过身去。
施施坐回榻上,沉闷地向她招手
但小侍女甫一离开,她就跳了起来。
施施数着步子端起桌案上的茶壶,而后又数着步子找到放在金笼里的香炉,狠狠地将茶水都泼了进去。
暗室封闭,香气过了许久方才渐渐散去。
施施无聊地背诵着《天明集》里的篇章,背着背着就睡了过去。
她觉着这一觉睡醒,她这几日的困倦全都一扫而净了
小侍女再次把她叫醒的时候,施施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慢慢用膳。
这回小侍女还带来了玉梳,她轻柔地为施施梳发,只是梳完发后却不给她用发簪。
施施恨恨地想到,这肯定是太孙的主意。
梳完发后她指了指床榻,像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般,连被褥歪斜都要小侍女帮忙。
然而在小侍女背过身为她温柔铺整床榻时,施施倏然劈下一个手刀,她在心里暗说了声抱歉,抱住小侍女的手却极是稳妥。
这是她刚跟王钊学的,根本对付不了厉害些的女子,要怪就怪太子这群人掉以轻心。
自从那日在灵州被朱竺痛虐过后施施就跟着王钊学了些简单的把式。
她在习武上实在没什么天赋,唯一的优点就是下得去手
她勉强的几回实战经验,还全是从太孙身上习得的,也就是在他的身上,施施切实地明白了狠得下心的重要性。
如果在被他下药时,她不是狠心用簪子扎破自己的手逼迫自己恢复清醒,只怕还要重蹈梦魇里的覆辙。
然而脱下小侍女外衣时,她的手还是颤抖了起来。
施施手指冰凉,她恍惚地系上扣子,然后用粗绳将头发束起。
为小侍女也换好衣物,盖上被褥后她提着小灯从香炉中勾了些香灰出来,然后胡乱地涂抹在脸上。
做这事时,施施自己都觉得奇怪,她明明一直都是个很循规蹈矩的姑娘,怎么会这么熟练
难道谢氏血脉里的禀赋都在这种事上吗
施施又使劲揉了揉眼睛,挤出几滴泪水,才学着小侍女上回的动作,在门上四个角和中间敲了五下。
门打开以后她仍低垂着头,手不住地揉着眼睛,像是在暗室里受了大小姐的委屈。
两个身形高大的侍卫守在门边,手里都握着武器。
他们带着头盔,身上穿的也是甲胄,看着就不是好惹的。
可当施施迷糊地往右走时,右侧的那个侍卫却轻轻扶住她的肩头,掰过了她的身子。
“小圆,是往左走。”他的声音很平和,“你又记错了”
那种平和似乎是经过漫长沉淀的,简直像个僧人。
僧人!
施施紧紧地抓住这个念头,她快速地环视过周围的环境。
她终于明白这里是何处了――
红木,暗室,斋饭。
这里是寺院!
正当施施刚刚觉得思路清晰起来时,李越迎面向她走了过来。
他的面色不善,阴冷至极。
第八十四章
施施的身子绷紧,冷汗瞬时便顺着脖颈流了下来。
怎么会这么倒霉
她低垂着头,抽咽着擦眼泪,哭声含糊细微,想要装作没看见李越,就这样糊弄地走过去。
在施施即将越过他时,李越忽然冷声说道“站住。”
她骤然一惊,发觉李越的视线正死死地凝在她的脖颈上
完了,方才她就记得用香灰涂抹脸庞,忘记涂抹脖颈了。
施施眼里含着泪,可怜巴巴地看向他,颤颤巍巍地行了个不太标准的礼。
“你是谁来着”李越探寻的目光如利刃般,只是眼神中蕴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样意味。
她学着小侍女的姿态,指了指耳朵和嘴巴,然后发出了几声颤抖的“啊啊”。
李越自言自语地说道“是哑仆吗”
他应当没认出来她是谁。施施松了一口气,抬脚就想走。
可李越倏然扣住了她的手腕,他的目光阴冷晦暗,像是盘桓在高处的鹰隼。
她被吓了一跳,被揉得红肿的眼眸里又涌出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李越像是很不喜欢小姑娘哭,突然又将她放开。
施施没保持住平衡,难过地摔倒了。
连那两个守在门前的武僧侍卫也看不下去,忙上前将施施扶起来。
“殿下,小圆是太子殿下安排过来的哑仆。”方才帮过她的侍卫皱眉说道“您难为她也是无用的。”
李越冷笑一声“父王防我防得这么紧,是怕皇叔发难,还是自己有别样心思”
施施听得想冲他脸上来一巴掌,他色心重,还以为天下所有男子都像他一样。
真是一点礼义廉耻都没有。
另一个侍卫温柔地拍了下她的肩头,向她指了指前面的路怎么走。
施施感激地点点头,小步快走着就往前面跑去。
她在心里默默地感谢太子,若他也像李越这般阴狠刻薄,她就真的寻不到活路了。
施施闷头往前走,长廊安静,每一扇门都是紧紧地关着的。
这大抵就是僧人闭关的地方。
她竖起耳朵,仔细地听前方是否有动静。
施施左拐右拐,顺着方才那位侍卫指的路不断往前走,结果走了许久也没有听见丝毫声响。
廊道回环曲折,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当施施以为她要迷路的时候,炽热的天光刺痛了她的眼眸。
日头已经向西偏转,红霞朦胧,像是快要到黄昏时刻。
她在暗室中过得迷乱,现今看来大抵是过去了一天一夜,也不知父亲和七叔会有多着急。
施施望了眼矗立在高处的低矮居室,咬了咬牙关,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这里荫蔽得惊人,而且静得可怖,回廊里没有人,外间也没有人。
高大的林木遮天蔽日,没往外走多久就看不见日头了。
施施凝视着远处的高崖,小腿颤抖地踩在石阶上好在大雨已经停歇,不然肯定很难走。
她不由地庆幸起前些日子天天喝牛乳,她的膝盖现今稳健很多,再也不会做出平地摔倒的傻事了。
施施心里的想法刚刚生出,又险些不小心踩空。
她气得牙痒痒,走得却越发慎重。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里的景致颇有些熟悉,就像她曾经来过似的。
高高的石阶大抵有上千层,走到小平台时,施施再也没有顾忌地直接坐在了地上她低喘着气,认真地回想起来。
她边想边从树上撇了一截树干,跳起来将枝丫踩断后当成手杖来用。
施施被粗糙的树干磨得眼泪汪汪,还不忘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佛祖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如此,都是皇太孙李越的错。”
或许佛祖听见了她的心声走到第二个小平台时,施施突然想起了这是何处。
觉山寺!
这是她遇见李鄢的地方。
施施的心房怦怦直跳,她或许明白太子想做什么了!
今日是先皇帝的忌日,是应当谒陵行香的。
皇帝不允太子干政,但诸多礼仪祭祀等事都是由他负责。
高祖的宁陵地处长安西北,觉山寺的方位也偏北,这两点连成线后再延长刚巧就是北宫门神武门。
长安城地势北高南低,历来发动宫变都是从北向南打,在雍朝时就是如此。
施施揉着额头,心房跳得快要跃出胸腔了。
在梦魇里好像也是这般,只不过那一夜除了宫变外,更多的是屠戮――
或者说,是有预谋的屠戮。
不知道这一回会如何。施施心里沉重,有种说不出的紧张。
当长阶快走至尽头时,终于有了鸟鸣和树叶摇晃外的其他声响,是钟声!
施施停下来,认真地数着钟声敲了几下。
树林阴翳,眼下天快要黑了,她必须得赶快寻个安全的地界,哪怕是躲起来,也不能让太子的人再将她捉回去。
施施握紧树干,快步地往下走。
落日的红霞穿透林叶,投下圆圆的赤色影子,这是最后的光线了。
她大跨着步子,十分后悔选择了这条路,太子和李越肯定知道更便捷的路子,若是都像她这样跋山涉水,早就辛苦死了。
这里的地形奇异,越往下走,阴风越烈。
施施心中生出一种惊人的熟悉感,她不会在朝着灵池走吧……
山路走尽时,黑越越的池水终于映入她的眼帘。
传说中亭观绣峙的灵池深似中间洄流的渊水,完全看不见底。
而四周环绕的群山也更显高耸,仿若直插云霄。
施施深吸了一口气,暮色将池水映衬得愈加深冷,仿佛一坠进去就再也无法挣脱。
她掉进过去一次,却成功被救上来了。
施施想起那时的事,眼睛突然有些酸胀,她又看了眼天边。
金乌西坠,暮光幽微。
她的心弦绷得紧紧的,她得赶快上去,不然天要彻底黑了。
施施随便寻了条路快步跑上去,她只知道所有路都能通向灵池,却不知道他们会通向哪里,但眼下也顾忌不了太多。
再次见到大片的火把时,施施的心神都震动起来。
命运再次眷顾了她。
这里不是别处,就是李鄢曾经安排她休歇过的禅房。
侍卫们持着火把严阵以待,还有无数披坚执锐的武僧,这俨然就是宫变的前兆!
还好她现在是小侍女的打扮,走在暗处也没那么显眼。
就在施施刚想要放下心时,一支纵队的到来打破了她的幻想,为首的侍卫厉声说道“这边有没有一个小女孩来过十五六岁的模样。”
她不敢确认他们是谁的人,可当那个绑架她的男人出现时,她有些绝望地发现这些人全都是太子的亲信。
毕竟现在大业未成太子和太孙又是亲父子,怎样也不会在这时真正反目。
许凭声音冷厉:“谁若是敢藏匿她,格杀勿论!”
施施躲藏在高大的佛像后,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但与此同时,她终于想起此人是谁了――
楚王跟她讲过的。许凭是他安插在太孙身边的,任务就是刺杀李鄢,然后嫁祸给太孙,可后来又被当成弃子废掉了。
这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和太孙混在了一处。
侍卫接声道“搜!都给我搜!”
果然她就是幸运不起来。
施施蜷缩在佛像后面,从里衣的暗兜中摸出两张令牌。
一张是李鄢给她的,一张是她父亲的。
谢观昀的这张是怕她在灵州遇险才给她的,刚开始他还不告诉她是什么
只要她能离开觉山寺,或者是遇到他们的人,有这两张令牌,她就能横着走,可现今她被太子的人给包围了。
施施眼泪汪汪,心想自己怎么这么倒霉。
她抱住树干制成的手杖,胡乱地擦了擦眼睛,当许凭笑着出现在她的面前时,施施才知道什么是倒霉的极致。
许凭刚刚还一副冷厉的模样,此刻却笑得温和“又见面了,姑娘。”
树干太长,从侧旁露了出来,仅是这么一处破绽,就被他抓住了。
施施努力地做着垂死挣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嘴巴,想要假装她不是施施。
但许凭直接拿帕子擦净了她的脸,而后像拎小鸡一样将她从佛像后拉了起来。
他还好心地令侍从将鹤氅取来,披在了她的身上
“您可让我们好找。”许凭不紧不慢地说道“若不是您找不见了,现今大军早已杀进皇城。”
施施吸了吸鼻子,好好地穿上了鹤氅。
许凭看了她一眼,耐心地说道“姑娘最好仔细些,若是让雍王殿下以为我们怠慢了您,可就不好办了。”
鹤氅宽大,衣摆快要垂落到地上隐隐带着少许冷冽的暗香。
施施抬起手握住火把,露出半截白皙的手腕,在深色鹤氅的映衬下,白腻得泛起柔光。
她也不说话,就是慢慢地走着。
天色已然昏黑,只是今夜的月色极盛,连星子都显得稀疏。
施施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四周,她行走在石板路上姿态从容,半分没有被胁迫的胆寒和畏惧。
太孙很快赶了过来,他凝视她的目光冷得出奇,全然像是在看仇人。
施施也不怵他,抬起下颌,冷淡地看向他。
李越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你可真是会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