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扬起手掌,手腕都在剧烈地颤抖着,许凭紧忙将施施挡在身后:“冷静些,殿下!”
“不管她怎么得罪了您,先带她见过雍王再说。”许凭按住他的手,“往后您就是天下之主,还急这一时”
李越似被他的话取悦了,渐渐地将手放下。
施施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恶劣地弯起眉眼,偏偏在李越看过来的时候,又不说话了。
施施摇晃着手里的火把,丝毫不惧手会被烧到,杏眸中映着一团明亮炽热的火光,像被风吹动的花朵般摇曳着。
李越凝视着她,只觉心口生起一股邪火。
生得倒是不错,可就这性子天下有几人能忍得下去
他冷哼一声大步地向前走去。
一行人拾级而下,太孙的亲卫将施施围得严严实实,让她一点再次逃开的可能都没有。
行至山麓时,四方忽而响起哀戚的乐声
高祖皇帝正是在夜间驾崩,所以京城处处都会在他忌日的夜里奏响哀乐。
施施漫不经心地听着,伸手拨动眼前的雾气。
当看清不远处那长身而立的人是李鄢时,她的心神猛地震动了一瞬。
他身形高挑,面容清冷i丽,一袭胜雪白衣被猎猎的冷风吹起,带着几分谪仙般的气度。
那样子不像位俗世的皇子,反倒更类道经中乘云御龙的仙人。
在施施看过去时,李鄢似乎感知到了她的目光,微微地抬起了头。
“囡囡,觉得冷吗”他低声唤道
施施愣了片刻,将鹤氅裹得更紧一些。
她想要说得很坚定,但声音却是颤抖的:“我没有事的,七叔……”
许凭站在施施的身前,也挡住了她的视线,她执着火把,烦闷得想要将他的披风点着。
她愠怒地压低声音说道“别挡着我。”
李越冷眼看向她:“那就过来让周郎官看看,皇叔可是把你放在心尖尖上疼,连鹤氅都是专门送来的。”
他的眉眼*冰冷,腰间的长剑抽出半截,更泛着熠熠的寒光。
施施睁大眼睛,她有些莫名地想哭,袖中的手指攥得紧紧的,快把掌心攥出血来,才将眼泪逼了回去。
不能露出软弱的样子。
她眼眸低垂,被李越扣住手臂走向前。
“谢姑娘小侄是原封不动地给您带过来了。”李越一字一句地说道“只盼皇叔能够遵守诺言。”
李鄢带的人并不多,至少和李越带的那支训练有素的亲卫军是没法比。
难怪李越敢如此大胆地行事。
李鄢没有理会他,只是轻声说道“过来些,囡囡。”
他就像初见时那般朝她伸出手,如同玉石雕琢的指节修长,白皙到近乎透明。
施施刚想要上前半步,就被李越拦了下来。
他低低地冷笑一声“皇叔,这人您已经见到了,就别再为难小侄了。”
“只要今夜事成我保证立刻将人送到您的府上去。”李越摊开手说道“对您来说,这不是什么难事吧”
山麓宁静,只有远处迭起的哀乐声回荡着,一重又一重的乐声像是催命的灵符。
李鄢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不管你父亲了吗”
李越的脸上闪过一丝戾色,他肃声说道“您与我父王亲如同胞兄弟,他在您那里,应当才是最安全的吧。”
“也是。”李鄢微微颔首,“孤杀谁都不会杀他。”
他唇边露出一抹淡笑,轻声说道“毕竟当年是兄长毁了我的眼睛,若是让他轻易地死去,本王也会心有不甘。”
“您在说什么皇叔”李越脸上的面具裂开一道痕,“害了您的可是齐王,怎会是我父亲”
李鄢的神情冷淡,声音也冷了下来:“你觉得他的储位是如何得来的”
李越的脸色难看起来,先前太子与雍王联盟的基石便是对齐楚二王一致的恨意,他从未想过李鄢处心积虑,竟是为了报复他父王!
与此同时,火光在施施的眼中疯狂地跳动着。
冷风将她的乌发吹起,让她的面容美得泛起神圣感。
她趁李越愣神的刹那,直接抽出了他腰间所佩的长剑。
利剑出鞘的声响锐利冰冷,在握住剑的那一刻,她的血开始灼烧起来。
施施无法自抑地感到满足,就好像她手里的不是长剑,而是命运。
那一刻,不仅是李越愣在了原地,连李鄢也变了脸色,他冷声唤她:“施施――”
纷杂的思绪像水流般汇聚一池,余下的仅是最纯粹的恨意。
梦魇里的一幕幕在她的眼前不断地闪现着,继而化作一种惊人的力量凝聚在她的掌心。
李越的这把剑真是好剑,比王钊给她用的那个小木剑要好一百倍。
施施只来得及想这一件事。
滚烫的血液溅在她的脸上时,她一点感觉也没有。
反倒是重物落地的“骨碌”声唤醒了她的理智。
掉在地上的是什么
施施还没想清,李越声嘶力竭的咆哮声便响了起来,长剑沉重,她横剑在前,手臂却在不断地颤抖。
李越像失去神智的行尸走肉般怒吼道“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后方的侍卫刚想要上前,便被暗处的冷箭射穿心房。
施施脸色苍白,艰难地提剑,正当她感觉腕骨刺痛起来时,一双冰冷的手忽然覆了上来。
李鄢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别怕,囡囡。”
然后他便握住她的手利落出剑,每一招每一式都稳得可怖,在洞穿李越肩头时,他的指骨微屈,不紧不慢地将长剑往下按,连指腹都没有丝毫颤意。
施施满脸泪水,看向他的眼睛。
那双色泽清浅到近乎妖异的眼眸,此刻煌煌如炽阳,皎皎如皓月。
第八十五章
哀乐声与杀伐声和在一起,嘈杂纷乱,但施施全部的注意都放在了手中的长剑上。
李越倒在地上,肩头被剑刃贯穿,大片的鲜血流溢,在月色下泛着吊诡的银光。
更可怖是他空洞洞的右肩,手臂被削掉后,隐约能瞧见凸出的白骨。
曾经蹂躏她命运的人,就这样狼狈地哀嚎起来。
施施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掌心黏腻,她自己都分不清是血还是汗。
李鄢抬手轻轻覆上她的眼睛,柔声诱哄道:“别看,囡囡,会做噩梦的。”
真正的杀夺已经开始了连痛呼声尚未四起,冷箭就已使他们不能再发出声响,太孙精心豢养的亲卫队在绝对的杀伐面前,没撑过三息的功夫就土崩瓦解。
但在这种时候死不是最可怕的,被留下性命的人反倒率先陷入了癫狂。
许凭的惨叫声像是利刺,穿透施施的耳膜,她听见他不断地嚎叫着“杀了我!杀了我……吧!”
李鄢按住施施的头,将她揽在怀里,而后掩住了她的耳朵。
“都过去了囡囡。”他低声说道,“全都过去了”
李鄢边温声安抚她,边取来帕子轻柔地擦净她的面庞,蓝色的锦帕在月色下泛着银光,每一根细线都透着逼人的精巧与贵气。
施施伸出小手抚上他的脸庞,无声地凝望着他的眼睛。
“真好看。”她极轻声地说道。
李鄢将她抱了起来,他温柔地为她系上披风,还打了一个好看的同心结。
被抱上马的时候,施施仍有几分恍惚,她的声音散落在夜风里:“阿月,我们要去哪儿”
李鄢纵身上马,将她整个人都护佑在怀中。
他的眼中似盛着一泓月光,不知有多少柔情在无声息地流淌。
李鄢温声说道:“我们要回家了囡囡。”
烈马疾驰,夜风呼啸。
唯有月色皎洁明亮,好像要将所有痛苦与不甘的梦魇全部照彻。
兜帽被风吹开,施施皎白的面庞露了出来,她抬起手像孩子般试图去够天上的月亮。
李鄢握住她的手,伸展开后复又合拢,他轻轻地将玉扳指放进她的掌心,温声说道:“月亮是施施的了”
施施将扳指攥紧,她的杏眸明澈,唇边带着笑意:“早就是我的了”
她将玉扳指戴在自己的手指上,炫耀似的转了转,娇声说道:“还是我的手指更好看一些吧。”
李鄢俯身亲了亲她的脸颊:“是囡囡最好看。”
骑兵黑压压地向着宫门进发,整齐划一的马蹄声盖过哀乐,和成一曲新的破阵乐。
到达神武门时,施施的心也悬了起来。
然而宫门很快打开,几乎是不设防地将他们迎了进来。
楚王站在城楼上,神色难得有些张扬,这时候他的容貌是真的与明昭郡主相似至极。
他扬声说道:“恭迎雍王入宫诛逆。”
倒是他身侧的齐王微微别过脸,像是有些隐忍作态。
都道是九重深宫,但当帝王失道时,即便是百重宫门也无法抵挡反抗的声音。
宫中的哀乐声比别处更甚,高祖皇帝一生戎马,却死得荒唐,这是宫闱秘闻,对外都宣称是帝王勤政,夜深时突发心疾。
而那个可怜的、被迫跟着殉葬的女子,正是彼时的太子、如今的皇帝所献上。
李鄢缓声向施施讲述着那段过往,她的手指收紧又舒展,轻轻地覆在他的手背上,像他喜欢的那样,和他的手指交扣在一处。
他神情微动,低声说道:“在皇家父杀子,子弑父,叔侄相残,兄弟阋墙,诸如此类的事比比皆是”
某一瞬间,李鄢的神情是残忍的。
但说完以后,他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摸了摸施施的头发,止住话语。
负责宫中戍卫的是射生军,而这又被李鄢握得最稳的一支军。
即便是不带神武军和亲卫军,他亦能轻易踏进紫极殿,但李鄢一向谨慎,身边又有施施,他几乎将准备做到了万全。
施施掰着手指,盘算清徽殿的当值宰相,然后毫不意外地发现今夜该是谢观昀轮值。
她坐在马上,视线到处乱飘,一双水杏般的杏眸转来转去。
在梦魇里宫变时,父亲在做什么呢
李鄢低笑一声轻声说道:“施施若是愿意,今夜的宫变就由你来写。”
他的话语带着少许随意,但又有些郑重,琉璃般的眼瞳认真地注视着怀里的小姑娘。
施施却睁大了眼睛,质问道:“您宫变都不带记事文官的吗”
李鄢揉了揉她的头发,想要解释不是这个意思,可看向她的目光时,就觉得什么否定的话都说不出。
“带了的。”他低声说道,“但更想让囡囡来写。”
在这冷肃的杀夺之夜,李鄢的心中倏地生出些柔情,他暗想写着他名字的那册史籍若是由施施来撰写,无论她怎样写他他都会甘之如饴。
施施亲了下他的侧脸,很娇气地说道:“我不要给你写,你要活得比我长很多才是不然怎么一直疼爱我呢”
“施施说得是”李鄢轻笑一声他捏了下施施的小脸,“不过我来得太迟了请姑娘再许我百年时光吧。”
“你来得不迟。”施施的手指绞着垂落的发丝,“一点儿都不迟。”
她咬着唇,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片刻后李鄢的手指抚上她的唇,施施才想起他现今是看得见的。
他吻了下她的额头,低声说道:“那就是答应我的意思了”
施施愣了一瞬,才想起他的前言。
她重重地点点头:“嗯。”
暗夜里的紫极殿高耸巍峨,琉璃瓦在月光下被镀上一层澄净的银辉。
这座庄严的禁宫就好比瓮中的鱼鳖,在铁骑的威势下毫无反抗的余地只余下萧贵妃重金诱来的那支近卫在苟延残喘。
李鄢将丝带系在施施的眼上,而后轻轻捂住了她的耳朵。
“别怕,囡囡。”他低声哄她。
被从马上抱下来时,施施就知道这一切都要落幕了
宫变的麻烦在于前期的预备,而真正杀入深宫的那夜,绝对不会繁杂,往往在一两个时辰间,就足以完成改朝换代
李鄢甚至没让她的脚着地直接是抱着她走进的紫极殿。
萧贵妃被刀剑架着脸色煞白中透着铁青,她连声说道:“你这是谋逆!你这是谋逆!”
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充斥血丝,发髻和簪钗也乱作一团,几乎看不出是往日那位得体尊贵的妃嫔。
“你错了”李鄢冷淡地说道,“孤这是诛逆。”
他神情冷漠至极,像是没有一丝属于人的情感,甚至唇角上挑,露出一个残忍的淡笑来。
“要说谋逆,”李鄢的声音冰冷,“你与太子一党意图弑君,方才为谋逆。”
说完他没再看萧贵妃一眼,径直抱着施施进了内殿。
施施将丝带解下,抱紧了他的脖颈,她的杏眸水灵灵的,剔透澄澈,睫毛卷翘浓密,如同鸦羽。
她亲了亲李鄢的侧脸,忽然细声说道:“你不要难过。”
纵然经历了再多,施施还是个天真懵懂的姑娘。
她总觉得他还会同常人那般一样,有伤心、失落的情绪,她从未想过他的心早已在太多年前,就被寒冰所倾覆,除却恨意以外再无其他
但此刻李鄢还是低声应道:“有囡囡在,我是不会难过的。”
皇帝像是困兽般握着一柄旧剑,他在殿中像秃鹫盘旋般走来走去,发丝花白病气沉重。
只是他的手中仍攥住支瓷瓶,烦闷时就要取出一两粒金丹服下。
宫人和内侍如树倒后的鸟雀般四散,各寻出路,而在知悉最信赖的年长内侍也早已成为雍王内应后,他瞬时变得暴怒起来。
但最令皇帝痛苦的还是楚王的背叛。
虚玄道长跟在他的身侧,反复地同他解释:“陛下,定然是内侍胡言,楚王雍王待您至孝,您可千万别听信奸人所言。”
他头顶的道冠乌黑,暗纹如沟渠般幽深。
“您还是先将剑放下吧。”虚玄道长苦口婆心地劝道,手甚至都僭越地快要握住剑柄。
皇帝的目光灼灼:“只有你待朕是真心的。”
这些天来,他的病一直没有好转,且记忆也常常会出现错乱,但皇帝不欲令人知晓,一直隐而不发。
他相信在虚玄道长回来后,就算他半边身子踏进黄土里,这位忠诚又法力高强的道长也能救他于水火。
虚玄道长捋了捋胡须,宽慰道:“陛下,您思虑太多,这天下谁敢待您不以真心呢”
说着他便微微上前替皇帝将剑收了起来。
虚玄道长娓娓道来:“陛下要保重龙体,便不能多动气,像刀剑这类利器,更是不能多碰。”
皇帝的心底更愿意信任自己的血脉,但他知道,即便是楚王也做不到虚玄道长这般温和,那孩子因旧事怨他而且本来脾气就不甚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