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天上月——夜雪湖山【完结】
时间:2024-12-04 14:48:02

  “那豆粥干巴巴的剌嗓子,我都咽不下去,那蒸饼上未坼十字,如何能够入口你弟妇辛辛苦苦做了,我又不好说什么,只得拣葵菜和丝瓜吃,倒是吃了一肚子,只可惜不顶饿,你竟然还觉得我很能吃!我倒是还想问问你,你们家平日里吃的这么素淡,你如何长了这么大的个子,莫非你是属牛马的不成”
  ……
  李家虽不富裕,倒也是能吃得起荤食的,尤其是在李勖封为建武将军之后,家里的饮食用度便再没有缺乏过,也是顿顿有肉的。
  李勖今晚入席时也有些惊讶于饭菜的素淡,不过转念也就将其中缘故猜得了七八分,大抵是阿母和赵氏觉得谢家人吃腻了山珍海味,于是便特地准备了些山野素味款待他们,谁知竟弄巧成拙,让她饿成这个样子。
  想到此处,李勖不由好笑,解释道:“阿母定是觉得你生了一副不食荤腥的模样,这才特意如此的。”
  “胡说!”韶音立刻反驳,“师父教导过我,唯有吃肉食酪方能生得皮肤白皙红润,头发乌黑光泽,眼眸明亮有神!日日食素只会面有菜色,双眼生翳,口气臭不可闻,就如同你表妹赵阿萱那般!”
  李勖听了她这话,不由在心里默默回想阿萱的长相。她那双眼睛的确是像蒙了翳,至于口气是否臭不可闻,他倒是未曾留意过。
  韶音师父说的却有几分道理,只是不知她竟然还有一位师父。于是李勖便猜测着问道:“教导你舞剑的师父么”
  “不告诉你!阿筠,我腹中饥饿,温一碗酪浆送进来,记得加一小匙桂花蜜。”
  ……
  次日傍晚,李勖归家,刚步入内院便闻到一股浓郁的甜香,走近一看,却是一颗颗深红的枣子晾晒在阶前的玉簟上,虽个头不大,倒也圆滚滚的喜人。拾了一枚放入口中,口感却是十分酥脆,原来是去核烘烤过了,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她倒是会吃”,李勖心里想着,又抓起一把边走边吃,一时也没注意到门口那两个婢子欲言又止的神情。
  又过一日,仍是傍晚归家时分,李勖大步流星正要往屋里走,迎面却见妹妹四娘勾头从屋里跑出来,眼圈红红的,见了他也不说话,只将头一扭就要回西院。
  李勖一把拽住她,皱眉道:“你怎么了”
  四娘奋力挣脱兄长的手,语气异常气愤,带着哭腔道:“阿兄还是去问阿嫂吧!”说罢捂着脸呜呜咽咽地跑了。
  李勖心下狐疑,正欲进屋询问,韶音已经从内室追了出来,口中正急切地叫着“四娘”,一眼见到李勖,顿时止住了步伐,眸子忽闪几下,忽地笑逐颜开,露出几颗莹白小巧的贝齿,娇声道:“你回来啦!”
  她这模样异常心虚,李勖愈发觉得不对劲,遂沉声道:“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一点小小的误会而已。”
  李勖的两道剑眉已经微微扬起,显然是存了刨根问底的打算。
  “就是前几日那红枣……她既送了我,我便也领了她的情,命人好好炮制,一定要物尽其用,不可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意。谁知、谁知她今日过来找我说话,一眼见到了那炮制过的枣子,大概是以为我糟蹋了东西吧,竟就生气了!我也是始料未及,并不是有意的。”
  韶音说着垂了眸,浓密卷翘的长睫像两挂帘子,垂下来挡住了李勖探究的目光。
  “所以,你的意思是,四娘见了酥脆去核的红枣便气成这副样子这倒真是奇了。”
  “是了,我也是觉得有些奇怪呢。不过你放心,明日我必定会找她说清此事,左右不过是我们姑嫂之间的小误会罢了,你只管料理军务,不必挂在心上。听冬郎说你操练甚是辛苦,想必这会儿已经饿了,快进屋用饭吧。”
  韶音说着伸出两根白生生的指头,拈起李勖衣袖一角笑吟吟地一扯,催促道:“快进来呀。”
  李勖眸光落在这两根指头上,足下像是生了根,纹丝未动。
  相处几日,他已经知悉她的脾性,没理尚要辩三分,得理更是不饶人,绝非这般温存小意、善解人意之人。此刻忽然如此,定然是十分理亏又心虚的缘故了。
  韶音何曾这般做小伏低过,李勖却仍板着张脸杵在门口不动,显然是并不想就坡下驴,她便也有些恼,于是便一把甩开他的衣袖,也冷下脸道:“都说了只是小误会,你至于如此么真小气!”说完顾自回了屋,坐到案前吃起乳酪来。
  李勖没理她,只是沉声叫住她身后的阿筠,“你说,怎么回事”
  阿筠被他那两道锐利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慌,心知是瞒不过了,只得斟酌着慢慢答道:“的确是误会,四娘今日来屋里找女郎说话,饮了些酪浆,一时内急,便入了净房,之后、之后就在恭桶里看见了那些焦枣,就、就生气了。”
  说到这里,阿筠直觉李勖的脸色已经沉得吓人,便惶恐地跪了下去,“郎主容禀,我们在家时一贯是用焦枣除味的,并非是故意糟蹋四娘的心意。前日四娘送来红枣,女郎还特意嘱咐我们好好收着,都是我自作主张,没将女郎的嘱咐放在心上,还以为是寻常的枣子,就教人炮制用了,不想被四娘看见,伤了她的心……此事与女郎无关,都是婢的过错,郎主若要责罚,就罚婢一人吧!”
  除了那句“女郎特意嘱咐我们好好收着”外,她倒是没说假话。
  枣子自带一股甜香,是极好的天然除味之物。烘烤脱水后又轻盈,最适于铺在草木灰上,一道置于恭桶之中,一旦屙物下落,自会因重量而沉入下方,焦枣则因轻盈滚圆而自然覆盖其上,如此便可保证净房气味清新,不至于有不雅的味道传出。
  谢家一直都是如此,是以韶音从不食枣,前日四娘以枣相赠,她也是为了不拂人的颜面才勉强收了,哪想到会闹出这么一桩事来。
  李勖此刻才明白净房中那股似有若无的甜香从何而来,短短几日而已,士族吃穿用度之奢华已接连教他大开眼界,而今日之见更令他震惊无比,知道他们奢靡,却是不料他们竟奢靡至此!
  大晋偏安江左,外有胡马窥江,内有权臣割据,各地零零散散的战事几乎从未平息,多少百姓食不果腹、只能易子而食,多少将士缺衣少粮,被逼之下只能靠劫掠养家,这些士族不思北伐雪耻,只顾家族之利,一味穷奢极欲,竟到了以枣入厕的地步!
  李勖想到此处只觉沉痛难抑,再看那乌木食案后若无其事地小口小口品尝乳酪的华服女郎,心中不由升腾起一股厌恶之情。
  “郎主!”
  阿筠阿雀见他拔步就要往屋里走,面色十分不善,一惊之下还以为他要对韶音动粗,当下便急得一左一右抱住了他的腿。
  李勖喝了一声“让开”,不过稍一用力便将两个婢子甩了开去。
  韶音闻声回眸,见阿筠阿雀两个俱都倒在地上,顿时觉得热血上涌,一时也顾不得怕,几步便挡到她们身前,冲着李勖怒道:“今日你胆敢伤人,我就和你拼了!”
  说着便将腰上缠着的金蛇信抽了下来,一对细长的柳眉倒竖,俏脸上挂了一层霜,愤怒地盯着李勖。
  李勖只是想进净房确认一眼,怎料引得她们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尤其是前面这个,竟摆出了一副与他过几招的架势。
  她大抵是对自己的花拳绣腿没什么自知之明,以为自己习的不是舞蹈,而是武术了。
  李勖淡淡地瞥了眼面前纤细的腕子,这手腕此刻已经因用力而绷出了两道青筋,也不知是害怕还是过于激动,还在微微地发抖。
  韶音此刻才惊觉此人之高大雄壮,她在女子中已经算是高挑,在他面前却还要仰着脸说话,他那一双本就锐利的眼一旦冰冷下来,看人时便如虎狼看着猎物一般,还有他的手臂,那么粗长的一截,不用力时也能看到脉络分明的肌肉,连着两只阔大如蒲扇的手……若是他猛地朝着她一击,她能受得住几下
  韶音盯着李勖的手,浑身紧绷得如一张拉满的弓,汗毛根根竖起,汗水不觉间湿透了整个后背。
  只要他稍有动作,她这张弓便会“砰”地发射出去,和他拼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转瞬,忽听得头上一声叹气,面前的男子并没有朝着她猛地一击,也没有向前将她推开,而是后退了一步,接着转身大步离去。
  韶音头上这股热血霎时凉了下去,之后才发觉自己牙关发颤,浑身都在抖。
  “小娘子!”
  阿筠阿雀两个扑上前来抱住她,她方才从里到外松懈下来,一时间,害怕、窝火、委屈、自责,全都涌上心头,不禁难过地哭出声来,边哭边道:“我也没想要呀,是她非要给我的,我也不是故意教她看见的……”
  李勖本想去西院叮嘱四娘,教她勿要告知阿母和赵氏,以免事情闹得不可收拾,才走了几步又觉得多此一举。四娘异样,就连他这个兄长都看得出来,更何况阿母这会儿必是早就知情了。
  想到此处,他索性调转脚步,径自出门往校场而去。
  当夜,韶音命人将一扇半人高的织锦屏风钉在了床榻中间,她抱着被子,抢先占据了里侧的位置。
第16章
  李勖当晚并未归来,韶音却熬了大半夜没睡,早起时哈欠连天,满眼都是血丝。
  她昨夜躺下后心里仍觉忐忑,一闭上眼睛就能听到心脏在胸腔里砰砰跳,跳得人浑身发热、脑袋发胀,心里更是烦躁,索性便起身去了西厢房。
  谢候熟睡中被阿姐摇醒,无奈道:“不过是一桩小误会,我观姐夫为人甚是温厚,绝不会与女子动粗,更不会把你如何的,你且放心睡吧!”
  韶音不依,非要他到正房的外间打地铺,又嘱咐几个婢子在门口轮流上夜,一旦听到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来报,如此安排一番后方才重新躺下,几个辗转后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原本是想请四娘一道过来用早饭的,可是醒来已经日上三竿,离午饭也不远了,只好作罢。
  阿筠一边用热帕子为她敷眼下的乌青,一边心疼地劝道:“要不躺下再睡会吧,西院那边下午再去也不迟。”
  阿雀也是自责,“都是我们俩不好,郎主昨日似乎只是想进屋而已,我们俩慌乱之下还以为他要对小娘子不利,这才让事情变成了这样,若不是因为我们俩蠢笨,郎主也不会夜不归宿。”
  这才新婚没几日,若是传出去……对女郎实在不好。
  韶音倒没想这茬,只是无精打采地摇了摇头,“你们俩是我的人,那厮对你们如此无礼,我怎能坐视不理”说着使劲撩开沉重的眼皮,又打了个大哈欠,“不睡了,误会就怕拖延,若是不及早解释清楚,我也睡不安稳。教人备好马车,我亲自去西院请她,就说求她陪我出去转转,想来她是不会拒绝的。”
  这个她指的自然不是李勖,而是李四娘。
  和李家其他人相比,韶音倒是挺喜欢四娘,不然昨天也不会教人请她过来说话。
  本来想的是,在京口要住上三个月,若是没个玩伴也无聊得紧,正好四娘看着像是愿意与自己亲近的,因就存了相好之意。哪里想的到,这番好心最终却办了坏事,闹出这么一桩令人尴尬的乌龙来,韶音也觉得挺委屈。
  不过转念又一想,还是觉得四娘更委屈些。她到底比自己年幼几岁,在自己这位阿嫂面前本就怯生生的,又亲眼目睹好心送的果子被人扔到了恭桶里,想来一定是伤透了心。
  韶音从未给人赔过不是,心里一阵天人交战后,还是决意放下身段,好好地哄一哄四娘,因就定了主意,邀她一道出去逛逛。
  阿筠阿雀生怕自家女郎吃亏,也要跟去西院,韶音想了想还是没同意,“算了,还是我自己过去吧,若是带着你们不免显得人多势众,像是我仗势欺人一般。”
  西院诸人见韶音赤手空拳而来不免有些惊讶。
  赵氏看着倒还算自然,依旧是阿嫂长、阿嫂短,荆氏嘴上虽然招呼着“阿谢,你来啦”,脸上的笑容却显得有些僵硬。四娘正盘膝坐在廊下竹席上陪豹儿玩拨浪鼓,一见韶音进来,小脸顿时一绷,什么都没说,闪身就进了屋。
  豹儿看了看忽然离去的小姑母,嘴巴不由一瘪,又看了看眯着眼睛笑的好看伯母,那刚要冲出喉咙的哭声又咽了下去,果断起身跑向赵氏,脑袋埋在母亲怀里,小声道:“阿母,我怕。”
  ……
  韶音无暇探究自己这一身令小孩害怕的天赋从何而来,一心只在四娘身上,却也没有追进屋去,而是止步在廊下,笑吟吟地与荆氏道:“阿家,我今日想出门走一走,不知什么好去处,想教小姑与我同去。”
  荆氏怔了怔,像是花了一点时间才弄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啊啊!好啊,去吧、去吧!”
  见韶音不动,依旧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荆氏这才恍然大悟,回头朝着屋里高声道:“四娘,快换一身干净衣裳出来,你阿嫂要出去走走!”
  四娘虽是闷头进了屋,心里面却已经打起了鼓,正犹豫要不要这么快就与阿嫂和好,闻听母亲高声呼唤,只得磨蹭着步子走了出来。
  韶音一见她出来,立刻上前几步拉住她的手,转头与荆氏和赵氏笑道:“我们午饭就在外面用了,不必留饭。”
  四娘眼见着自己黑乎乎的小手被阿嫂柔软白嫩的玉手拉住,那股局促劲儿又占据了全身,一时也顾不得生气,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沉默着跟着走。
  直到看见那辆华丽的七宝皂轮通幢车,四娘方才抽回自己的手,小声道:“我乘不惯马车。”
  “这是为何”
  韶音疑惑地看着她,眼见着她一张小脸慢慢地涨红了,偏偏说不出个原因,心下顿时了然,眨眼道:“一回生二回熟,往后常坐你就习惯了。”
  说着已教车夫打开车门,不由分说便将四娘托了一把,直接将人托上了车。
  四娘忽然跌坐到暄软鲜亮的锦垫之上,只见四壁雕漆彩绘,镶嵌金玉宝石,两窗各挂着五色熟锦流苏,头顶悬着一盏青玉五枝挂灯,脚下是一尘不染的白貂氍毹。整个空间极为宽敞,足可容几人抵足而眠,坐榻上毛毯锦被一应俱全,一张大案上摆着琳琅满目的杯盘碟盏、各色吃喝,大多是她没见过也叫不出名字的,一时只觉自惭形秽,像是凡夫俗子误入了仙人洞府,手不是手、脚也不是脚了。
  不语垂头,又见洁白的氍毹已被自己踩出了两只黑脚印,顿时慌得将脚抬了起来,一时不知该不该再落下。
  “咚咚咚!”
  她正上不得、下不得,阿嫂却忽然将足下两只缀着珍珠的玉华飞头履往氍毹上跺了好几脚,一双琥珀色的杏眼含了善意睇过来,笑语含嗔,“这个就是用来踩的,你怕什么!”
  四娘不知该说什么好,忽然想起方才上车时被阿嫂托的那一把,于是便小声道:“阿嫂力气真大。”
  她终于开了口,韶音悬着的心就落了一半,“我自幼习舞,力气是比旁的女子大了些。”说着亲手为她斟了一盏香茗递过去。
  四娘眼见这盏玲珑澄净几近透明,忙道:“我不渴。”
  韶音将盏撂到她面前,素手提玉壶,也为自己斟了一杯,举起已是一脸郑重,“四娘,昨日之事的确是我不对,我虽然不是故意为之,却也没有用心对待你的礼物,实实在在伤了你的心。这盏茶权当是我的赔礼,还请你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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