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娘一怔。
她明白阿嫂今日教自己作陪就是赔礼的意思,只是没料到她会如此郑重地与自己道歉,眼见着她将那盏仰头饮尽,四娘只觉心里一软,也跟着举起了杯。
“也是我太冲动了,不待阿嫂解释就匆匆离去。”
四娘说到此处忽然想起李勖,“昨天阿兄他……有没有为难阿嫂”
昨日她也是实在气愤,回西院便将事情原原本本都与阿母说了,阿母惊讶过后,自然是将阿嫂骂了一通,末了说了一句“也罢,左右是叫你阿兄撞见了,正好教他好好管管新妇,咱们只当没这回事。”
正是这最后一句话教四娘甚为懊悔,她虽生气,却并不想因为这点事教兄嫂生出龃龉,为此实打实地忐忑了一夜。
韶音垂下眸,将装着各色果仁的五碗盘往前推了推,蹙着眉轻叹了一口气,低低道:“为难倒是没有,不过是怒目圆睁、拳头攥得斗大,差点吓死我罢了。”
“天呐!”四娘一时失声,惊叫道:“他怎么这样!”再看阿嫂眼下隐隐的乌青,眼圈便红了,“对不起阿嫂,我不知道会这样,其实我平日里也有些畏惧阿兄,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会如此待你,实在是……实在是太过分了。”
“没事”,韶音赶紧道,眼波一转调转了话头,“他一直都是如此,自过门以来便没有过好脸色,也不全是因为昨日之事”,声音低下去,几不可闻又余韵悠长,“唉,这才哪到哪,我已经习惯了。”
四娘幼小的心弦被这一声哀哀怨怨意味深长的叹息狠狠拨动,一时震惊无比:阿兄在人前像是颇维护阿嫂的样子,人后怎么还有另外一幅面孔男子汉大丈夫虐待妻子,实是令妹妹也为他不耻!
……
京口镇最繁华热闹处尽在东市和西市之间的铜驼街,只因此地居民多是乔迁北人,心怀两京之思,故多以中原故地为街巷命名,这东西两市便是源自汉时长安,铜驼街则是为了纪念洛阳名衢。
此铜驼街长约十多里,宽可容六驾,沿街两侧酒旗飘飘,市肆林立,街边小贩叫卖不绝,水产果饼山货等小物不一而足,更有摇铃算卦沿街卖药者穿行往来,虽比不得建康繁盛,倒也颇有些市井热闹之气。
四驾的七宝皂轮通幢车远远驶来,堪堪占据了大半条街面,顿时招来无数注目,有眼尖的人识出那华障绣鞍和金盖宝轮,顿时惊呼出声,“是谢家的马车!”
人群里立刻有人高声反驳,“什么谢家是李将军家的马车!”
“那不都一样么”
“G,那可不一样,你若说是谢家的马车,咱们李将军岂不成了倒插门谢女既为京口妇,人都是咱们的,车更是咱们的!……”
“不是你也不是我,更不是咱们,而是人家李将军李二郎的!说得像有你什么事一样!”
人群爆发出阵阵哄笑,不知是谁先提了一嘴,谈话的重心便发生了偏移。
“迎亲那天你们去渡口看了没啧啧,那真是美若天仙,真跟壁画上的仙姑活了一般!”
“别提了,都把我儿吓哭了,晚上做噩梦直说仙姑瞪他!美则美矣,那眉眼中却是透着一股子厉害劲儿,也不知李二郎能不能招架得住!”
“能厉害到哪去瞧那小腰细得,只怕是她招架不住李二郎呢!”
……
车轮碾过土地,扬起一阵尘埃,将这些或善意或恶意、或荤或素的喧嚷谈笑落在后面,醉香楼在望。
门口的伙计早见到这辆华丽的马车,只盼着它能停在自家酒楼门口,眼见着香尘扑面而来,简直喜不自胜,一溜小跑迎上前去,便见轩窗轻启,竟是从中下来一位云鬓雪肤明艳照人的华服女郎,顾盼之间百媚横生,行步摇曳莫不入画。
伙计顿时呆住,张着嘴望向眼前恍若天降的神妃仙子,一时忘了自己身处何方。门前行人、一楼食客呼啦啦涌过来观看,很快将醉香楼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四娘头一次被这么多人围观注视,顿时紧张得连路都不会走了。韶音轻轻牵起她的手,笑吟吟地看向呆若木鸡的伙计,“我们要清净些的雅间,烦请小哥前为引路。”
伙计如梦初醒,不觉脸已红到了脖子根,几步路走得同手同脚,差点被楼梯绊个马趴,看得四娘也不由发笑,偷偷瞥了一眼身旁泰然自若的阿嫂,一时颇觉与有荣焉,局促之感去了大半。
伙计将二人引到三楼一间靠窗的雅间,自去备酒传菜不提。
待到酒菜齐备、海陆毕集,韶音和四娘忽然发觉,这房间雅则雅矣,可惜不大清净。
第17章
七月多雨,早上还是风和日丽,上午便起了风,至晌午天已经完全暗沉下来。不多时,江上乌云卷集,下方黑水滚滚,雷声轰隆而至。
天沉地暗,牙旗猎猎,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照亮了四十里苍江对岸的广陵,瓢泼大雨已在头顶。校场上的兵勇纷纷回到棚下避雨,却见江畔仍有二人当风而立。
那玄衣男子肩宽背阔,身量极高,有百战百胜之能、万夫莫敌之勇,正是他们的将军李勖,而那白衣小子则鹤势螂形、面若好女,乃是谢太傅之子,自秦淮河畔乌衣巷而来的三十九郎谢候。
谋士温衡也随众兵士一道向着这郎舅二人望来,眼见天地之中一黑一白、一高一矮并肩而立,不由好奇此刻这二人心中所想可在一处。
谢候见惯了会稽的山明水秀,乍见京口乱云激流,不由为这番雄奇壮美之景所震,只恨此刻无笔墨在手,不能立刻将这方风云奇绝铺染到锦绣之上。
“山河壮阔,如何不令人生出丹青之意!”
可是身旁高大的男子却像是不解他这番风雅,只是袖手于长风之中,沉默地凭江北望。江风将他宽阔的额头吹出了一道浅浅的川字纹路,两道浓黑的剑眉出鞘,似乎被激出了平日里深深隐藏的杀气。
谢候心神一震,忽然发现了身边这位昂藏伟丈夫身上迥异于衣冠子弟的雄壮之美。
“好一股东南风啊!”
温衡笑着走上前来,为二人各递上一只雨笠,“谢郎君这几日可还住得惯”
谢候闻言,方才注意到面前的江水滚滚而去的方向乃是西北,面对这不尽长江,自己方才想的是景色雄浑、人物丰美,而姐夫想的……大概是中原父老,故国失地。怪不得他方才不接话,只怕是在心中耻笑士族子弟只知附庸风雅、不问百姓疾苦了。
果然,李勖接过雨笠,边走边道:“温先生知我!”
谢候暗暗惭愧,一路沉默跟随进入室内。此处十几间简易棚室乃是临时修建的军府,正中一间宽敞明堂归于李勖,其余则归温衡和几个校尉做簿记指挥之所。
谢候这几日都在此处学骑射,李勖便命人辟出一间给他做临时歇息之地,他日日来此,已经与几位校尉都混了个面熟,方才一路走来时粗略看去,却发现似乎是少了一人。
步入堂中,温衡袖中抽出一本卯册,翻开最近一页,呈递到李勖面前。
谢候在侧,看见那卯册上“赵化吉”三字之后圈了个大大的“病”字,再往前看,这病假却已经请了不止一次,而是密密麻麻、几乎隔日一病了。
按李勖帐下军规,三次无故缺操,棍五十。赵化吉早就攒够了两次,只为钻军规的空子,于是便频繁记病。
卯官何尝不知他这鬼把戏,奈何他是赵勇之侄,又与主将沾亲,是以拿他没办法,只能他说如何记便如何记。
李勖对此早就心知肚明,帐下四部兵马,唯有赵化吉带的丁部松弛懈怠,部众屡屡犯禁、屡教不改。
这些人原都是赵化吉之父赵武的亲兵,赵武懦弱怯战,贻误战机,致使大军深陷敌围,自己也被长生道所杀。赵化吉倒是比他的先君勇武,可惜徒有斗狠之能,而无将兵之才,率领一众人马无头苍蝇似的乱窜,被叛军打得稀里哗啦。赵勇无奈之下,只得命这只队伍就近归李勖调遣。
这个命令不过是权宜之计,待到战事平定之后,赵武的人马还是要由赵化吉统领,而赵化吉与李勖依旧是平起平坐的关系。
然而,浙东大捷之后,李勖因骁勇善战横空出世,被封为建武将军,这是朝廷敕封的正儿八经的四品武官,而赵化吉这个“校尉”充其量只是赵勇的私人属官,从名义上就矮了李勖一大截。
这还只是名,若论真本事,二者更是天差地别。
李勖原来不过是一个小小队主,手下只有百十来人,几年的仗下来,手下人马越打越多,如今已有五千之众;而赵化吉父子硬生生将三千多人打剩了一千,若非李勖施以援手,只怕这剩下的一千人也会凋落殆尽。
名实两败,是故,赵化吉归于李勖帐下已成定局。
可话虽如此,李勖想要的却并不是松散的乌合之众,而是一只凝心向力的坚锐之师。赵化吉虽不能成事,却可利用身份坏事,他不满李勖整顿军纪、操练人马,带头犯规,明里暗里不服管教,导致旧部兵士有样学样,有恃无恐。如此影响恶劣,已是非整治不可。
温衡今日递上卯册,便是暗示李勖该到了出手整治的时机。
谢候对赵家人自然没有好感,只是北府军如今的主子仍是赵勇,因此他也很好奇姐夫会如何处理此事。
说话之间,大雨瓢泼而至,滚珠一般敲打在窗上,前方江面已是惊涛翻墨,白浪跳珠。
李勖收回目光,合上卯册,淡淡道:“要变天了。”
长生道之乱既平,荆扬之争便已提上日程,只是不知是小郎君当先发难,还是何穆之先发制人了。
“将军说的不错”,温衡将手中羽扇往卯册上轻轻一叩,“正因山雨欲来,身上这脓疮便不能再拖延,该给他上点药了。”
李勖却是摇头,眸光凛然,“来不及了,正因山雨欲来,这脓疮便不必再医,只等个合适的时机,将它连根挖掉便是。”
这话听得谢候一惊,正琢磨“挖掉”二字的含义,温衡已笑着摇起了扇子,点头道:“衡亦早有此意,先前只怕将军顾念裙带之谊,养痈成患,既然将军已下定决心,那就最好不过了。只是此举必然激起丁部骚乱,赵都督早就对将军心怀戒备,届时定然借此发难,将军应早做准备。”
温衡所言亦是李勖心中所患,北府将士江湖习气甚重,多年征战,早就养成了一道杀、一道溃、一道抢、一道分的习惯,相互之间勾肩搭背,多以义兄、义弟相称,便是祖坤、褚恭二将亦与赵化吉是把子兄弟,如今这二人虽已服膺,但心里对赵勇这位旧主未必没有旧情。
赵氏、刁氏盘桓京口多年,相互结为姻亲,互为倚仗,李勖想要取赵勇而代之,着实还欠一把火。
若是能借赵化吉这捆柴引燃这把火,倒也不失为检验和凝聚人心的好时机。
李勖倒是不怕彻底得罪赵勇,如今多事之秋,战事频仍,只要有战,赵勇就离不得他。
“温先生所言甚是,此事不可操之过急,还要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温衡颔首,微笑着望向窗外,此刻仍是风雨大作,江上乱云缠绕、电闪雷鸣,一片混沌之中,他却仿佛看见了玉宇澄清后的万丈霞光。
谢候也望着外头的大雨出神,父亲教他想法留在姐夫军中,他到此刻方才有些明白父亲的用意。
乱世风云出英雄,世道不破不立,也许姐夫就是那天命之人,可他出身低微、根基尚浅,手下并无多少可用之人,一旦局势突变,他就算是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倚重姻亲。
这场大雨来得迅疾,走得也利落,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外头已然艳阳高照,空气清新如洗。
风雨止息,醉香楼雅间隔壁的动静就显得格外清晰。
初时只是几个醉鬼粗着嗓门高声嚷叫,韶音正准备唤伙计去隔壁劝阻,可那嘈杂的交谈中却蓦地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名来,只听那伙人道:
“……李勖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砍柴的穷小子,也配与赵兄平起平坐了”
“G,今时不同往日,人家如今压了咱们一头,我就是有心照应弟兄们,也是无可奈何!”
“哼!不过是攀上了谢家就忘了都督恩义的鼠辈罢了,如今天下承平,兄弟们好不容易得了空,能够好好休整一番,他却非要建个校场,还要日日操练,还美其名曰什么’厉兵秣马‘、什么’未雨绸缪‘,去他娘的!老子就不去,他能奈我何!”
……
四娘气得小脸煞白,低声与韶音道,“赵化吉”。
韶音方才就觉得其中一人的嗓音甚是熟悉,得四娘提醒,脑海中顿时浮现出赵化吉那硕大的下巴包裹着的猥琐笑容,不由一阵厌恶。
谈笑声中,隔壁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似乎是有人进去劝阻,教他们低声些,勿要惊扰了别的客人。
那喧嚷声果然低了下去,可不知怎地,忽然又爆发出一阵笑声,紧接着就传出了女子的带着哭腔的挣扎求饶之声和**的调笑之声。
莫非方才进去劝阻的不是伙计而是位女子么
这些兵痞,竟敢光天化日调戏民女!
韶音怒不可遏,当下抽出腰间软剑,朝着雅间薄薄的间墙狠狠一抽,“啪”地一声炸响过后,隔壁声音霎时静寂。
紧接着,这边的房门便被人猛地踹开,一个酒气熏天的壮汉闯了进来,一句“妈的”才说到一半,只见菱花窗前那正朝着自己怒目而视者竟是一位容光皎然的绝代佳人,惊艳之下,满腔怒火顿时烟消云散,硬生生将剩下的那个“的”字憋了回去,听起来像是叫了一声响亮的“妈”。
韶音冷笑一声,“我何时多了你这个乖儿!”说话间手中的软剑猛地一抛,这汉子不加防备,紫黑脸膛顿时被抽出一道淋漓的血痕。
热辣辣的疼痛袭来,汉子顿时着恼,又酒气上头,一时也忘了这女郎曾在何处见过,只嘴里叫着“小娘们儿,你还挺有劲儿”,狞笑着就要上前来拽人。
韶音将吓得发抖的四娘挡在身后,扬声喝道:“赵化吉,还不滚过来拜见你阿嫂!”
第18章
赵化吉见到这位明艳夺目的表嫂第一面时便被惊艳得魂飞九天,只恨不能立即取表兄而代之,自此之后便是魂牵梦萦,数次在梦中与伊人共赴巫山,醒来更觉空虚难耐,渴极饿极。
上次到姨母家贺喜,亲眼见到佳人翻脸生气的模样,只觉那一颦一笑一怒一瞪都分外勾魂,原来九天仙女生气起来竟是那般活色生香,直令他看得目不转睛,浑然忘了仙女骂的正是自己的母亲和妹妹,临走时更是恋恋不舍,惆怅不知何时能再见伊人芳面。
此刻雨过天晴,蓝天作衬,伊人正倚靠阑干,勾着红唇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赵化吉使劲睁了睁眼睛,只怕相逢犹是梦中。
“怎么,阿獠不识得我了”
闻听这金玉相叩的清音,赵化吉的酒气顿时去了大半,“原来是阿嫂和四娘,可是巧了。”说话间眼睛仍直勾勾地盯着韶音的粉面贪看不休。
“的确是巧,你表兄晨起便去了军中,你倒是在此逍遥,可知阿獠的日子过得甚是快活,比你表兄不知强了多少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