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那头静了静,再开口忽然就转移了话题,“前几日见你舞剑甚好,方才听你操琴也甚是动听,你小小年纪,精通这么多技艺,着实难得。”
这话听得韶音直翻白眼,什么叫“甚好”、“甚是动听”,还“小小年纪”、“着实难得”,说得好像他很懂一样。
“这有什么难得雕虫小技罢了!我师父的剑舞那才叫炉火纯青!至于抚琴,那更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人人都会的小把戏罢了,我这两下也不过是聊以自娱而已,离精通甚远。冬郎的琴艺就高我一筹,至于我堂兄谢往和王家两位表兄更是神乎其技。我表兄不止善抚琴,笙箫鼓瑟莫不精通,尤其是笛音之绝,可谓技近乎道了。何氏、庾氏和宗室的其他兄姊们都是如此,难不成你还真以为我们士族子弟只会游山玩水、酣饮谈玄么”
李勖不过是搭讪着与她闲谈,想要借此缓解一下两人间的尴尬,那句“甚好”也是真心实意地称赞,没想到却招来她一通抢白。
而她话里那位“技近乎道”的表兄,应该还是那位赠送香囊的王九郎了。听闻此人才貌冠盖京华,与谢家十二郎谢往并称双绝,谢往此人已是当面领教过,未知这位王微之本尊如何,值得她念念不忘。
韶音听李勖半天没有答话,还以为他是被自己说得生气了,不由得意地弯了唇,“对了,今晚你为何说是我教你买的酒肉”
此话一出,屏风外头的男子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韶音的两道弯眉被他问得蹙起来,“你莫不是在替我道歉吧”
李勖的声音听上去很轻,“你也知道,阿母并非我的生母,是以,我对西院总是要尽量客气周到些。”
韶音没料到他会与自己说这个。
谢太傅没有妾室,夫人故去后也并未续弦,因此韶音既无庶母也无继母,不过家中叔伯大多都有好几房妾室,她耳濡目染,也知道这些如夫人与隔房子女之间的关系的确微妙得很。
李勖的话又让她想起了新婚第二日荆氏那番又哭又笑的好戏,荆氏当时那话里颇有些挟恩图报的意思,似乎是李勖全赖她抚养成人。
当时韶音只如隔岸观火看个热闹,并未深想。此刻想来却觉得似乎不是那么回事。若真的有那般深重的恩情,倒也不必特地提醒,再看这母子二人的日常相处,似乎也并没有多亲近。
荆氏对李勉和四娘自是十分关切,相处自然而随意,对李勖这个继子则要明显客气许多。
大概是也有几分恩情在,不过是大面上过得去而已,远远比不上亲生的罢。
韶音想到这里,再看屏风上那人刚直的侧面轮廓,心里忽地有些替他难受,嘴上却反驳道:“我初来乍到是客,怎么不见你对我周到客气些”
李勖偏头看去,看到她似乎正撅着嘴巴,一副娇蛮模样,不由微笑道:“夫妇一体,你怎会是客我只当你是一家人,是以不够客气,也多有不周之处,过去的还望你海涵,往后的还要你多提醒才是。”
韶音被他这句“夫妇一体”说得脸热,好像是自己与他多亲近似的,正不知该如何接这话,便听那人继续道:“我自来随心所欲惯了,日常起居上多是得过且过,还要多谢你为我置备的浴桶,虽是过于奢侈华丽了些,不过内里很是宽敞,我很喜欢。”
不、过、内、里、很、是、宽、敞……韶音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一骨碌坐起身来,将头探过屏风问道:“你这几天用的可是那鸳首橡木桶”
李勖本想借着这个话头劝她改改日常侈风,也不勉强她与自己一样,只是莫要再有无用的浪费就好,譬如一日三餐,她本吃不了几口,何必动辄数十样菜肴原样端上再原样端下闻听她如此问自己,这话也只能暂时搁在了肚子里,亦坐起身来看着她,疑惑道:“是啊,怎么了”
“怎么了”韶音几乎羞愤欲死,“那是我的浴桶!”
就怕他再用自己的洗澡水,是以这几日都要他先入净房沐浴,可他却入错了桶!也就是说,她这几日泡的都是他用过的洗澡水!
韶音只觉脑子有什么东西轰地炸开,“啊!~李勖!我不干净了!”
李勖的手先一步捂住了她的口,宽大的手掌几乎将她整张脸都覆住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这事要怎样才能过去”
第20章
微朦的夜色之中,白衣少女清丽而光洁的面孔已被他的手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对琥珀色的眸子,此刻仍睁得圆圆的,正难以置信似地朝着他望过来。
掌心那柔软而略带湿润的触感经由小臂、大臂抵达全身,李勖怔住,霎那之间,只觉这陌生的接触一下子就变得灼热而滚烫,他立刻将手收了回去,黑暗掩盖了脸色的涨红。
韶音也有些发懵。
王微之也曾这样捂过她的嘴,每每在她得理不饶人又喋喋不休的时刻,他斗嘴失败,便会冷不丁地出手,嘴上嫌弃地说着“阿纨,你可真吵”,末了还要恶劣地使劲捏她的脸蛋。
每当这个时候,韶音是一定会恶狠狠地咬他一口的。
他左手拇指上那月牙型的疤痕就是她咬出来的,从那以后他再捏她的脸时就会小心谨慎许多,一面准确地避开她的牙齿,一面挤眉弄眼地取笑说,“你属狗的么,怎么动不动就要咬人”
他大概是真的厌恶她,所以才总是这样逗弄她,一点都不在乎她是不是生气。
那么李勖呢
这个刚刚认识没几日的陌生男子,她名义上的丈夫,方才也用他那双宽厚的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她还没嚷够呢,还有一肚子的牢骚没有发泄出来,就统统被他堵在了喉咙里。
可是韶音却不想咬他,也不想与他继续吵嚷或是斗嘴。
他身上那股强烈而陌生的气息,莫名地令她感到有些畏惧,还有一点羞赧。
“所以”,韶音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听起来更理直气壮些,“你的意思是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么”
“是。”
他回答得诚恳且言简意赅,一点也不像王微之那般聒噪,凉凉闲闲又透着慵懒的嗓音里总憋着一股坏劲儿。
韶音使劲晃了晃脑袋,将那讨人厌的王九郎从脑海中驱赶出去,“那……我要你像向我保证,无论我做了什么,无论你有多生气,你都不许与我动手,也不许对我大吼大叫。”
她说话时将小巧的下颏担在了屏风顶上,看起来像一只正在期待着什么的小狗,李勖忽然很想揉揉她的脑袋,看看她这脑袋里想的都是什么,最后却只笑着摇摇头,“你觉得我会与你动手,与你大吼大叫”
韶音立刻就想说,前几日你不就是么可是话到嘴边,忽然又觉得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他当时什么都没说,只是要往屋里走,是自己紧张得将金蛇信握到了手里,还说要和他拼了。
想到此处,韶音不禁有些尴尬,小声为自己辩解道:“你长得就是一副欺男霸女横行乡里的模样,我看见你就害怕。”
“那可真是对不住了”,李勖的声音里透出笑意,“现在呢,现在还怕么”
韶音眨了眨眼睛,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你若是答应我,我就不会再怕了。”
“好,我答应你。”
几乎是她话音刚落,他便一口应了。
韶音正惊诧于他的爽快,便听他又轻声道:“你放心,即便你不说,我也绝不会那样。”
李勖说完后便发现屏风上的小姑娘沉默了,明月移树影,她的大眼睛为阴影遮盖,他便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半晌之后,只听她用一种近似无赖的口吻问他,“那我换一个条件可以吗”
李勖忍不住轻笑,“可以。”
韶音也被他的笑声感染,唇角不觉莞尔,一时间心情都雀跃了起来,竟然隐隐地有些期待往后的时日了。
“先睡吧”,韶音说着重新躺了回去,“我一时半会还真不知道提什么条件好,你得容我好好想想,等想好了再告诉你。”
翌日晨起,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浴桶之事,韶音大方地将新浴桶让给了李勖,自己用回了原先那只小巧的檀木桶。早饭时,李勖委婉地提出削减餐食种类的想法,韶音也没生气,只教厨下保留几样自己爱吃的,余下就不必日日都上了。
如此几日,二人一直相安无事,转眼到了韶音与赵化吉的约定之日。
赵化吉指望着早点再睹表嫂芳容,以解相思之苦,因此便提前了半个时辰来到醉香楼中,不料韶音却是比他到的还早,他哼着小调推门而入时,她已经在窗边榻上与四娘对坐饮茶了。
赵化吉的目光一经接触到韶音就再也移不开。
这世上有些美人是一眼惊艳却不耐看,有些则正相反,第一眼见到并不觉得如何,却是越端详越觉得有味道。
赵化吉自己的亲妹阿萱,以及前日在这酒楼中被他调戏的女侍都属于后者。
可是眼前这位微笑地望着他的表嫂却既不属于前者也不属于后者,而是兼得二者之长,既有惊鸿一瞥之惊艳,亦得仔细端详之妙趣,竟是越看越觉得姝色倾城,i丽无双。
她今日穿了一身湖蓝色的宽大光锦男袍,一头乌发并没有梳成高髻,只是松松地挽在了脑后,其上并未佩戴任何首饰,面上也不曾施朱傅粉。
天然光洁的面孔被洁净黑韧的秀发衬得如同一块莹然生光的美玉,望之有如姑射神人,那一身雪白的肌肤好似平生不会流汗一般,只看着就教炎热的暑夏平添了一股清凉之意。
如此骨秀神清之女郎应是不会教人生出任何亵渎之意才是,可谢女那张光洁小脸上的五官却生得过分明艳,不说话时便如山巅之雪、中天之月,泠然一段皎色,可若是说起话来……那便是明眸善睐,顾盼生辉,唇角眉梢都带着一股天然的妩媚,令人看了心痒得要命,恨不能就地将她剥个干净,搂在怀里仔细把玩一番,之后再将她狠狠压到身下,看看这般会笑的美人哭泣求饶时该是何等令人销魂的模样。
赵化吉咕咚吞了一口口水,此女年纪尚轻,若是假以时日,得人调|教,再添几分成熟的风韵,不知该是何等的人间尤物。
他心里这般想着,径自忽略了一旁的四娘,只对着韶音长长一揖,笑着道了一句:“多日不见,不知阿嫂可还安好”
这才三天而已,他却说多日不见,不就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意思么
韶音已在心中抽了这厮一百个大耳光,嘴上却只忍着厌恶道:“不见巨光,茶饭不思,一点儿也不好!”
赵化吉嘿然一乐,只道美人儿这副西子捧心一般的蹙眉模样是在冲自己撒娇,觉得骨头都轻了二两,恨不能将整颗心都捧给她看,更何况是区区一柄剑。
“阿嫂请看,这是什么”
赵化吉原本还想再抻她一会儿,可一见了伊人的玉面便方寸大乱、什么章法都顾不得了,急吼吼地便将那柄寒光凛凛的宝剑递了上来。
韶音一见巨光便眼睛一亮,伸手就要去拿,赵化吉此刻才恢复了些神智,只将手向后一撤,就教她扑了一个空。
随后嬉皮笑脸道:“阿嫂且慢,此剑虽是谢氏旧物,如今却已是叔父的爱物,想要物归原主可是并不容易!阿獠也是冒着天大的风险,这才将此物窃了来。回头若是教叔父知道了,可就没有阿獠的好日子过了。”
赵化吉说的倒也不是假话。
巨光剑于谢氏而言具有非同一般的含义。赵勇洗劫谢氏庄园别墅,固然将其中值钱的东西扫荡一空,然最珍爱之物也只有这柄宝剑。
夺谢氏之剑便是夺谢氏之权、打士族之脸,是以,此剑对赵勇而言也是意义非凡。
既然如此,赵化吉又如何敢与叔父开口讨要直到昨天夜里,他仍在犹豫要不要真应了谢女的请托将此剑窃出。若是爽约,按照此女的脾性,一定会将他醉酒调戏民女之事告知李勖,对于李勖这位表兄,赵化吉实在是又恨又敬又怕。若是教他知道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怕他真的会不顾亲戚之谊,直接打他个五十军棍。
赵化吉想到此处只觉臀部一紧,隐隐似有疼痛传来。而那皮肉之苦还是次要,军棍真要打下来,伤的主要还是颜面,他在旧部面前的威信亦会大损,实在是不值得。不唯如此,若是反悔,他与阿嫂之间私下的勾连也会就此终结,往后……怕是就没有机会了。是以,赵化吉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对不起叔父一回。
韶音一听赵化吉这话便也不忙着去拿剑,“这个阿獠不说,我心中也是清楚。只要你将此件交还于我,我答应你的事定然不会反悔。”说着冲赵化吉粲然一笑。
这一笑当真是光耀万物,百媚横生,看得赵化吉骨酥肉软,只恨四娘在侧,不能好好与美人温存一番。
心旌摇荡之际,赵化吉出口的话更带上了几分暧昧的试探之意。
“阿嫂说得轻巧,万一回头告知了表兄,阿獠岂不是人剑两失”
韶音的笑容仍挂在嘴角,眉已微微挑起,“哦那要如何阿獠才肯信呢”
赵化吉的目光已经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个遍,只见她头上虽未簪带,雪白的腕子上却套着一只玲珑的玉镯,当下便睃着那手腕笑道:“若是阿嫂能取下一件随身小物与我,咱们便是以此为信,我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这话一出,就连四娘也觉得不妥:阿嫂是兄长之妻,如何能将随身之物赠与赵化吉这位表兄
韶音也现出了一副为难的模样,低头犹豫了好半晌方才勉强道:“既然阿獠非要如此,那我也只好答应了,只盼你保守秘密,莫要说与第四人知晓罢了。”
说着便将腕上的玉镯褪了下来,放在掌心递过去,眨眼道:“阿獠,一手交镯,一手交剑吧。”
赵化吉此刻真是心花怒放,连对李勖的畏惧都顾不上了,直将巨光递了过去,紧接着便从韶音摊开的掌心里拿过了那只玲珑的羊脂玉镯。
美玉触手生温,显是还带着玉人的体温,赵化吉摩挲着这玉镯,便如久渴之人乍然喝到了一小口水,非但不解渴,反倒更觉渴得要命了。
眼前的美人似乎与他心有灵犀,竟然笑吟吟地端起一盏茶递上前来,“如此便要多谢阿獠了,今日身子不爽,便以茶代酒,与阿獠同饮一杯,以示绝不背弃诺言之意。”
赵化吉的魂都要被她勾去了,哪里还有不应的,直飘飘然地接过了美人递过来的玉盏,与她轻轻一碰,接着便一饮而尽。
酒不醉人人自醉,一杯清茶入口,赵化吉竟有种头晕目眩、飘飘欲仙之感,再看眼前的美人,那一双横波妙目已眯得狭长如狐,红唇浅勾,当真艳丽不可方物。
“好喝吗”
美人的声音一如九天仙乐,飘忽忽地传到耳畔,直听得他如痴如醉,不知身在何方。
“好喝、好喝!”
赵化吉身子一晃,向前趔趄了一步,恍然分不清此刻是现实还是梦境,目眩神迷之中,只见美人的红唇忽地向外一咧,露出了一排洁白小巧的贝齿,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里,赵化吉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大脑昏沉,腿一软,接着便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四娘“呀”了一声,满脸都是惊诧,“阿嫂!他、他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