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勖青筋暴跳,“胡言乱语,我儿上承天命,他绝不会死!”
“不,他死了”
谢候摇着头泪流满面。
“姐夫,灵奴死了阿父也死了那么多人都死了为了这场战争,我们付出了太多代价,多少将士埋骨他乡,多少人与父母妻儿阴阳两隔!若是功败垂成,草草而去我们如何对得起他们,如何对得起我死去的外甥!姐夫,我阿姐在后方苦苦支撑了这么久,如果你就这么回去了她也不会原谅你!”
李勖两眼发直,“阿纨,阿纨”,嘴唇蠕动着,蓦地闭紧了双眼。
环首刀从他手中脱落,他跌跪下去垂着头两只肩胛骨高高耸起,剧烈颤抖。
谢候在抽泣声中分辨出他语无伦次的低语,“……阿纨……我的阿纨……你该有多疼……”
谢候失声痛哭,“我阿姐会挺过去的,她现在最需要的不是你回去而是让付出的所有代价都变为值得!姐夫,关中离不开你你看着营中这些瓜果、粮食、牛羊,这些都是长安百姓自发送来的,他们被胡人奴役了多少年,翘首盼望王师盼望了多久,他们揭起义旗响应我们,他们也付出了血的代价!你若是就这么走了会寒了关中百姓的心,他们……他们比我阿姐更需要你!”
“代价,值得,值得吗”李勖只觉肝肠寸断。
多少次冲锋陷阵,他在三军阵前怒喝,“冲锋!不惜一切代价!”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这个代价会是他的灵奴。
他的儿子,璎珞项圈上的珠子才满五枚,头一次向他开口讨要东西,还没有收到,就走了
什么恢复故土,什么重整河山,什么御极宇内,有什么意义值得吗!
“报!”
辕门外飙来两道黄尘,骑曹斥候飞马而来,近前跪呈一札,急声道:“启禀主公,昨日夜间,慕容康率五万大军偷袭陕城。陕城现已失守,丁仲文战死,燕人屯兵潼关外叫阵,此为战书!”
李勖缓缓抬起头来,视野中是一片模糊的红晕,清晰的唯有斥候手中那封金线缘边的战书。
他拾起环首刀,撑着地面站起身来,接过战书上下扫看。
两张薄薄的金纸飘零落地时,李勖已经恢复为面无表情。
“令官何在传我的命令,命骑兵曹、中兵曹、灞上守军紧急集结,出战潼关!”
徐凌大惊失色,关中的攻防战略早就已经定下:守潼关,备高平,待到局势稳定再发兵北图。
燕人袭陕城已经是料定中事,不过是提早了几日而已,如今潼关在手,一座陕城影响不了大局,当务之急是防备北面的魏人。
关中四面环山,易守难攻,唯有北面有阙。当年赵武灵王伪作使者入秦勘察地形,最终确定的攻秦路线正是迂回到关中北侧,之后再发动骑兵闪电奔袭。
赵人没有实行这个计划,是因为迂回战线过长,后勤补给困难,国力难支。
而今魏人屯兵河套,无需长线迂回,十万控弦之士翻越黄土高原,居高临下,只消一日即可兵临长安。他们之所以按兵不动,正是想等燕人先行出兵,之后再坐收渔利。
灭秦之后,先夺河套,再取河东,这是李勖亲自制定的战略,此刻忽然要调兵到潼关之外这无异于将先前的部署全盘推翻,万一魏人乘势来攻,李军将背腹受敌,恐会将关中拱手让人!
不仅是徐凌,所有人都对这个决定感到震惊,他们追随李勖这么多年,险仗奇仗打过无数,唯独没有打过这种昏仗。
徐凌才要张口,上官云冲他摇头将那封被撕成两半的战书递到他眼前。徐凌才扫一眼,一颗心顿时如坠冰窟:完了
那战书上赫然写着:“尔无故兴兵侵凌友邦,致使生灵涂炭,遂招断子绝孙之报。康当替天行道,为天下诛尔。”
徐凌将这两张纸撕得粉碎,他知道,就为了“断子绝孙”这四个字,今天就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拦不住李勖。
慕容康的激将法起效了
遮天蔽日的“李”字旌旗自长安北门浩浩荡荡地向着潼关的方向进发,与来时走的几乎是同样的道路。
徐凌率军行在最后,等到与主帅牙旗拉开一段距离后,忽然勒马止在原地徐部兵马随即停止行进。
徐凌目光追随着前方的大部队,良久后才收回视线,与左右道:“诸位,我等深蒙主公厚恩,万死难报。古人云主过不谏非忠也,畏死不言非勇也,过则谏,不用则死。‘今日谏言既不能行,只好违抗军令,待到主公归来再以死谢罪。徐某欲赴高平备魏,诸位若肯追随同去徐某感激不尽,若不能,徐某亦无二话。”
所谓军令如山,便是主帅之令如山岳一般不可撼动,没有一丝一毫讨价还价的余地
十万之军安营扎寨,只因夜间一声尖叫便有可能酿成一场营啸,是以,军营之中最重要的便是秩序。秩序仰赖军令,即便是错误的军令也要坚定不移地执行,违令者杀无赦。
李军上下自来令行禁止,就算是炊事、秣马和巡防这样的日常之事也无人胆敢犯令,徐凌之言却是要公然抗命,诸位副将、参将闻言莫不现出犹豫之色。
徐凌并不意外淡笑着朝众人拱手,“如此,徐某就此别过。”
没有李勖的帅令,他能调动的只有三千亲兵,那也无妨,有三千人总比一个都没有要强上许多,若是魏人来犯,他自当带着这三千人死战高平。
徐凌调转马头正欲朝高平进发,身后忽然传来马蹄之声,“徐凌留步!”
一匹乌骓马眨眼来到近前,马上的银袍将抿着唇,看他的目光一如往日,带着淡淡的不屑和敌意。
徐凌看了眼他身后跟随的人马,皱眉道:“上官,小事阿谀主上,可称圆滑,若是在生死攸关的军国大事上一味逢迎,那便是佞臣误主,如何对得起主公知遇之恩!”
上官云嗤笑一声,嘲讽道:“在下追随主公时,兄台还在孙波麾下念咒!今日这抗命忠臣还轮不到你当,带着你的兵老实去打潼关,上官云先行一步了!”
眼看他说着便走,徐凌拍马追去“上官,是我误会你了既然如此,我们何不一道而行我们一共才六千多人马,守高平可一点都不嫌多!”
“去你的吧,谁跟你是我们!”上官云抽冷刺出一枪,正刺在踏雪的前腿上,马儿吃痛,尥蹶长鸣,徐凌没有防备,差点从马上跌落。
他顿时有些恼怒,稳住身形后再次追上,“上官云,你什么意思”
上官云回眸轻笑道:“徐兄的身手真是一点都没有长进,快回去换一匹马吧,慕容康的玄甲军可不是吃素的。”
“论身手,徐某的确不如你论排兵布阵,你却远不如我。”徐凌一把攥住他的缰绳,“上官,不要意气用事,我们一起去守高平。”
上官云大力将缰绳扯回,再次下黑手,照着徐凌肋下便捣出一拳,徐凌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了了伸手便抓向他后颈,“要去一起去!”
上官云被他死命扯住,头向后仰,一时脱不得身,只好朝着他脸唾了一口,恶狠狠道:“青衣贼,你有儿有女,一家四口其乐融融,还有享不尽的天伦,你逞什么能!这等逞英雄的事,还是留给我这样的孤家寡人去做吧!”
徐凌一怔,上官云趁机挣脱开来,回头冲他打了个唿哨,率领亲兵绝尘而去
……
潼关外一个身披玄甲的武士伏在地上,耳朵紧贴着箭筒,每隔一刻报一次数。
“八十里”
“五十里”
“二十里!”
武士兴奋地从地上跳起来,朝着高坐在锦膊骢上的金甲青年道:“启禀陛下,至少五万人,来的是主力!”
从前日酉时起,慕容康接替慕容玮,成为鲜卑人的新任“陛下”。无需武士提醒,他已经远远望到了关内的冲天烟尘,俊美的面孔上现出一丝微笑。
果然,是人就有软肋,只要找准了这根软肋,狠狠地扎过去世上无不可激之将。
若非战争,慕容康并不愿意用这样的手段去刺激一个刚刚丧子的父亲,他自己也是一位父亲,女儿与那个叫李杲的小儿一般年纪。
不过,就算不是因为两国交兵,这样的手段用在李勖身上也算不得卑鄙,充其量只能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在慕容康心里李勖有两桩罪,头一样就是以妻儿相胁。
尚书左仆射段慧因推行改制得罪宗室,为宗室暗杀,燕王慕容玮明知凶手,却任由此事不了了之。段慧之子心怀怨怼,与李勖勾结在一起,暗中为其卖命,此人便是侍中段敬文
慕容玮自觉对不起段慧,将他视为汉文帝之晁错、汉武帝之主父偃,因而便对段敬文格外优容,提拔他为侍中。
段敬文自诩是嵇绍――嵇康虽不仕晋,嵇绍却能为了晋惠帝血溅龙袍――以此表明他并不会因父亲之死怨恨主上,慕容玮大受感动,对他十分信任。
慕容康早就怀疑过段敬文无奈对方身居宰辅高位,又这般巧言令色,善于迷惑君主,一时之间奈何他不得。
上次他到军前传旨,以妻儿相威胁,慕容康得知真相后,将这笔账算到了李勖头上。
此时此刻,段敬文的头颅就悬挂在风陵渡口最高的那一株柿子树上,旁边还有一颗,是慕容景的,李勖只要一出关就能看到。
暗中护送慕容景回燕,这是李勖的第二宗罪,他处心积虑地送了个皇子回来,意图搅乱大燕的社稷,用心何其险恶!
慕容康满意地端详着那两颗头颅,嘴角微微勾起。
若不是李勖苦苦相逼,他还不能下定决心,走上弑君篡位这条路。慕容家最大的问题就是好儿郎太多,逐鹿中原只要一个人就够了慕容康将他们都送上西天极乐世界,自愿代他们在这污浊世间受兵戈之苦。
北风呼啸,关内的烟尘愈发近了
“李军之气如烟如雾,沸如火光照夜,变幻又如山林竹木,色如紫盖、黑中见赤,此猛将之气也。然中部断续,边缘暧昧,此为骄矜急躁之相,虽勇必败!”
说话之人是慕容康身边的一位汉人,此人正是与何新一道叛逃到燕的前任荆州司马杨期。何新擅骂,此君则精通望气之术,慕容康视他们为娱军的优伶,带在身边解闷。
他并不相信什么风角之术、军胜之气,不过,对于这样鼓舞士气的言论,慕容康此刻倒是很乐意听上几句。
杨期的话音才落,滚滚飙尘眨眼已至近前,千里暮云之下,潼关大开,一匹汗血宝马自黄尘中腾跃而出,嘶如龙吟。
杀声震天,蹄声震地慕容康眼角骤缩,心脏因兴奋挛缩到一处:阴谋阳谋都不过瘾,他早就想跟对面这位汉人将领痛快地打上一仗了!
他复盘了李勖攻秦的大小战役,叹服对方用兵如神,却也并不因此而妄自菲薄。他慕容康是个遇强则强之人,善于学习和模仿对手,他已经为李勖量身定制了一套战术。
疑兵照着他的吩咐且战且退,他要将李勖一点点诱到自己的包围圈中。李勖既然来了就说明他已经失去了理智,他一定会上钩!
果然,李军那只转战南北的轻骑兵随着骁勇的主帅开始了猛烈冲锋,队伍渐渐拉开,头部已经进入了他的包围圈。
慕容康心脏狂跳,盯着前方的战况,在心里默默计数:三,二,一!
李军轻骑大部落入陷马阵,慕容康亲自从令官手中接过鼓槌,猛力槌鼓,尔后抽出弯刀,誓天大喝道:“鲜卑的勇士,杀!”
御驾亲征,燕军士气高昂,一往无前。
慕容康身先士卒,骑着锦膊骢直奔那匹金粉色的大宛马,听闻李勖赤手空拳斩杀了姚崇虎,人们私底下将那场战斗传得神乎其神,称之为“龙虎斗”。
真龙天子只能有一个,慕容康要亲自会会他,看他到底是龙还是虫!
锦膊骢凌空驰跃,距离那匹大宛马越来越近,慕容康却在半途猛地勒住了马缰,一对剑眉紧紧聚在一处。
――战事的发展似乎脱离了他的预料,李勖的确中计了他的确丧失了理智,昏了头竟然带着主力杀出潼关,直入自己的包围圈。
可是,慕容康惊恐地发现,自己精心布置的侧翼和后翼都抄不住他,十万大军围剿五万,竟然围不住!
用不了太久,这位金发碧眼的慕容郎将会在对手身上学到一个新知:激将法虽好,不可过头尤其不能用在李勖这样的人身上。
第147章
李勖此刻又变成了一把刀,他不再思考战争的意义,只是忠实地执行自己的将令,进行战争。
战争不过是有组织的杀戮,李勖既拥有组织的天赋,也拥有杀戮的天赋,上天赐给他高大的身材,惊人的力量和超常的敏捷,他似乎就是为了杀生而生的
他扔掉了手中那只适合骑马作战的长槊,换上了自己的老朋友,那把自从十六岁起就陪伴在他身侧的环首刀。
这把刀买于应征入伍前一日,来自京口铜驼街西头的铁匠铺子,花了一百二十钱,花光了他伐荻贩履攒下的全部积蓄。
这样的刀注定与削铁如泥和吹毛立断没有关系,它甚至有些钝,唯一值得称道的是还算真材实料,握在手里很扎实。
刀身上刻有一行铭文:宁康十二年九月甲子造卅大刀吉羊宜子孙。
――市售的普通钢刀都是这样,刀身上铭刻的不是“吉羊宜子孙”、“利牛封王侯”就是“上应星宿下辟不祥”,都是吉利的套话李勖当时还认不全刀身上的字,在能买得起的里面挑了一把最沉的用到现在。
武器需要鲜血滋养,这把钝刀饮了太多血,弥补了先天不足,如今已经脱胎换骨,与它的主人心意相通。
李勖挥舞着环首刀,神情平静地在鲜卑人的丛林里收割。
他的刀法看起来也有些平平无奇,年少时在江心伐荻,就是现在这样的刀法,谈不上什么招式,只是手起刀落,一茬茬地往下割。
这样的招式缺乏观赏性――真正的杀人招都是不具备观赏性的――他在燕军中伐荻,不知疲倦地挥刀,眼前这片空了就继续往前推进,望着越来越少的芦荻露出了忧虑之色。荻苇太轻,晒干了不剩几两,小洲上的这点芦荻根本不够他糊口。
将军变成了农夫,他的士兵也变成了农夫,农夫不懂战术,只会伐荻。五万农夫在黄土塬上伐荻,马嘶,风咽,弓翻霹雳,崤函古道上白刃纷纷,血雨飘零。
李军陷入包围,冲破包围,杀退燕军,杀溃燕军,沿着崤函古道从潼关一路杀入洛阳。
穷秋日暮云低,霜晨残月光冷,李勖力竭倒地时,远方是一片如海的苍山,头顶是一片如血的残阳。
这样的天色令他想起了阿母死的那日,也是在这样一个萧瑟的深秋,从彭城逃亡到京口的路上,一家三口遭遇了鲜卑人的骑兵。阿父拉着他躲进半人高的荆杞丛,阿母落入胡兵手中,就在前方几步之外。
阿父无能,他不能保护自己的妻子,只能死死地按住儿子,用手掌捂住儿子的眼睛和嘴巴。
李勖那个时候也是五岁,他用一口乳牙将父亲的手掌咬到近乎对穿,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将外头发生的一幕幕都刻到心底。他在那场漫长的落日中恨透了父亲,他发誓,这一辈子绝不会做父亲那样无能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