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灵……”灵奴话到嘴边,忽然想起来,绿眼睛的漂亮阿妹也是个鲜卑人,慌忙改口道:“我叫张猷。”
“张……猷……张猷,”灵徽一边重复着这个名字,一边用翡翠似的绿眼睛仔细打量灵奴,“我记住你啦!张猷,你为什么来到我家里”
“我也不知道”,事情的复杂超过了灵奴的理解,他不知道从何说起,于是便摇了摇头,环顾四周,有些羡慕地问:“这里都是你家铜雀台也是你家的么”
“当然啦,这里全部都是我家,不光铜雀台是,金虎台和冰井台也是我家的!”灵徽有点得意,自从父王成了父皇之后,他们的家就越来越大,邺城的宫殿比洛阳宫更大、更阔气,这是搬到邺城之后唯一值得高兴的事。
“张猷,你的父皇和母后呢”
“我没有父皇,也没有母后,只有阿父和阿母。”
灵徽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大燕的公主,只有公主才会有父皇和母后。
“张猷,我是大燕的公主,你得给我行礼!”
“我为什么要给你行礼”灵奴感到一丝茫然,他见过公主,也见过皇子,从来都没有行过礼,若不是阿母拦着,公主和皇子还要向他行礼呢。
“你怎么什么都不懂”
灵徽板起小脸,提高了音量。
对方的问题将她难住了,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别人一定要给公主行礼,只能用反问的方式掩饰心虚,表示自己很生气。
“好了好了,你别生气了,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对我给你行礼就是了。”灵徽生气的样子令灵奴想起了纨妹,他不由自主地模仿起了勖兄,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去揉了揉灵徽浅金色的脑袋。
“咦怎么行礼,我不会,你教教我。”
“你可真笨,连这都不会!你要跪在地上――就像这样,大声说’张猷拜见公主‘,然后再给我磕个头――就像这样,学会了吗”
“张猷拜见公主!”
“嗯,起来吧!”
“公主真好看!”
“嘻嘻,你还是叫我灵徽好了!”
“灵徽笑起来真好看,灵徽一笑,皎若……皎若明月,兄……兄甚爱之!”
灵徽的嘴角翘得像一只小鸟,扑棱两下就能飞到天上去,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她其实也有点听不大懂,只是觉得很开心,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过。
灵奴眨巴着黑眼睛看着她笑,忽然道:“灵徽,你们家的下人想要在我屁股上割一刀,我好害怕,你帮帮我好不好”
灵徽很义气地点点头,一口应道:“那是自然,你已经是我的朋友了,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走吧,我带你去见母后,母后会保护你!”
可足浑氏一看见女儿身边的小黄门,心里就已经猜了个大概,追出去寻找公主的宫人已经将内侍司的宦官唤到了殿外,常侍进来将来龙去脉大致说了一遍,可足浑氏的目光重新落到了虎头虎脑的汉家小郎身上。
仓皇逃到邺城,女儿与她一起困在这深宫里,一直郁郁寡欢,内侍司奉命给公主寻找一个合适的玩伴,就是眼前这个还没有来得及净身就偷偷溜到了御苑司库的小郎。
“你叫什么名字”可足浑氏问道。
“他叫张猷!”还不待“张猷”开口,女儿就已经抢先替他回答了,“他是我的好朋友,母后不要让别人割他的屁股!”
灵徽还没有适应公主的身份,一着急就将学过的规矩都忘在了脑后,可足浑氏慈爱地看了一眼女儿,面上浮起了微笑。她也没有适应皇后的身份,觉得还是随便一些更自在
“你几岁了”可足浑继续问。
“五岁。”灵奴清脆地回答,一面用黑眼睛盯着上首的陌生女子仔细看。
“皇后问你话,你要这么说,’回皇后的话,奴婢五岁了‘,说完之后要低下头,不可对皇后无礼。”旁边的宫人低声提醒。
灵奴不明白为什么要自称“奴婢”,垂下了头,一时间却开不了口,宫人着急地轻轻掐他的肉胳膊,可足浑氏摆了摆手微笑道:“听说你会写字,把你的名字写下来给我看看。”
话音未落,早有宫人将绢帛铺到了灵奴身前的青砖地面上,狼毫蘸了墨,递到手里。
灵奴不假思索地在帛布上落下一个“张”字,接着又落了一个点,想要继续往下写,忽然不知道该如何下笔。他见过那个“猷”字,却没记住该怎么写,只记住了一个点。
灵奴偷偷用余光观察四周,发现周围那一双双绿眼睛都在紧盯着他,就像小舅父故事里讲过的大灰狼一样,他紧张起来,觉得手中的毛笔像石杵那么沉重,眼看就要握不住了。
“写字,最关键的就是理直气壮,要像你阿父一样,管他是对是错,先写出来再说。”
关键时刻,阿母的声音忽然从心底里冒出来,灵奴感觉不那么害怕了,就着先前那一点,在帛上写了个“油”字。
“张油,这个名字倒有趣。”可足浑氏脸上的笑容扩大了,像她这样的贵族女子,自幼便学习汉人典籍,功底不浅,见了这个名字便觉得有些可笑。
“字写得不错”,可足浑氏很满意,教灵奴将父母的名字也写下来。
灵奴依言,在帛布上依次写下“张中”和“庾迎穷”。
“庾迎穷,人皆盼富,我独迎穷”,可足浑觉得这个名字有些高雅意趣,饶有兴味地追问道:“你阿母姓庾,可是颍川庾氏”
灵奴点了点头,心道:我阿母姓谢,陈郡谢氏的谢,才不是什么颍川庾氏。
可足浑一听这孩子竟然还是名门之后,见他生得玉雪可爱,又与女儿灵徽一般年岁,不免心生怜惜,放柔了声音又问:“你阿父是做什么的,如今可好”
“我阿父是……”灵奴哪里知道张衷是干什么的,只好诚实地回答说:“我阿父是造反的,如今已经死啦!”心里面大声呐喊:我阿父可是京口贩草鞋的李二说出来吓死你们!
可足浑氏诶呦了一声,她对江左士族联手对抗李勖之事略有耳闻,以为这个张油的父亲必然是死于此事,唏嘘了一会儿又问:“那你阿母呢”
灵奴想起庾姨母疯疯癫癫的样子,脆生生道:“我阿母疯啦!”
“长生天!”可足浑身为人母,实在听不得这些恻然道:“快起来吧,地上凉。”转头吩咐宫人:“往后就将他留在毓秀殿,这是个可怜的孩子,别委屈了他。”
常侍还怕皇后不满意这个小玩伴,一听这话心里边就松了口气,笑着提醒道:“皇后,这孩子还差一道手续呢。”
可足浑氏才想起来这个看看张油的小胳膊小腿,再看看女儿紧张的眼神,摇头笑道:“他才多大,过些日子再说吧。”
这孩子才五岁,颠沛流离来到异国他乡,若是就这么挨上一刀,未必能挺过来。更何况,狼烟已经蔓延到了距离邺城不到四百里的黎阳,眼下的日子能维持多久还不好说。
可足浑氏一想到这些心底压抑的忧愁就浮到了面上,倦怠地挥了挥手教宫人都下去。
灵徽高兴地朝着灵奴努了努嘴,示意他跟自己过来,灵奴明白是漂亮阿妹保住了自己的小鸟,赶紧跟上,两个五岁小儿蹦蹦跳跳地走出殿外。
第150章
第一场雪沙沙落下时,慕容康的脸色比铅灰色的天空更加阴郁。
黎阳战事已经持续了整整十五日,这个时长超过了他的容忍限度,也令他倍感诧异。
洛阳之战结束后,李军并没有乘胜追击,只是派遣了几千名骑兵开赴黎阳,做出夺取白马津之势。
这与慕容康预想中的一致:北魏已经从河套发兵,兵锋直指关中,李勖不得不分出大部分兵力应付魏人,加之洛阳刚刚克定,他腾不出多余的精力攻打邺城,只能拨出小股兵力攻打黎阳,想要在黄河北岸的邺城南部门户埋下一个锚点。
事实上,无论是李军还是燕军,短时间内都无力再进行一场正面激战。
李勖故技重施,派出几只偏师袭扰燕境东北部的青州、北徐州等地,以重金贿赂边境地带持观望态度的汉人太守,大肆招降。燕国境内的战火被分散成星星点点的小火苗,虽然还没有燎原之势,也足够令慕容康头痛。秦人殷鉴不远,慕容康不敢不吸取教训,这些日子便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东北方
他和李勖都明白,黎阳的争夺不过是洛阳之战的尾声在下一场大战开始之前,双方之间将会有一段短暂的将歇。
正因如此,慕容康对黎阳主帅的要求并不高不指望他能凯旋奏捷,只要求他将李军逼退到白马津以南,两军隔河相望,彼此获得喘息的时机。
然而,整整半个月过去,黎阳战事竟然没有丝毫进展,奏讨粮草和军饷的兵简却一封接着一封往邺城递送,兵马日耗万钱,慕容康怒火中烧,连下了三道谴旨责问。
傍晚时分,一封来自前线的密奏摆在他的御案上,揭示了战事僵持的原因。
监军侍御史乞扶铭在密奏里呈报:主帅一到前线后立刻封山禁泉,每日向帐下将士收取高昂水金和柴薪费,军心涣散,无心战事,恐有覆巢之危。
慕容康一怒之下将这封密报撕得粉碎,骑上锦膊骢,冒着漫天风雪亲赴黎阳督战。
沙沙的雪粒融化在皮肤上,触感冰凉,慕容康的怒火在路上渐渐平息,一想到黎阳主帅的姓氏,余下的怒气也全都化成了头痛。
负责黎阳战事的是昌黎郡公可足浑宝树,正是皇后可足浑令华的亲兄长,当今大燕的国舅公。
慕容康并不是个任人唯亲的君主,将黎阳托付给宝树其实是经过了一番缜密的思量。
黎阳战事规模不大,难度不高在战略上却十分重要,因此,主帅的能力要放在其次,关键是忠诚可靠。慕容宗室不缺韬略过人的好儿郎,独缺安分守己的臣下,慕容康以己度人,对宗室痛下杀手,将那些心比天高的旁枝一一修剪掉,余下的全部令其前往封国。
宗室无人可倚,这种时候就只能启用外戚。
国舅宝树并不庸碌,相反颇有才干,可谓文武双全,为人又贪婪好色,胸无大志,慕容康对他十分放心,将他视为守卫邺城南面门户的不二人选。
他贪墨军饷,慕容康不是不知道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在皇后的份上不打算追究而已。他实在是没有料到,宝树的狗胆竟然这么大,竟敢在社稷存亡之际玩忽职守,拿战事做儿戏!
呜咽的北风在慕容康耳畔呼啸,风刀刮得他脸颊生疼,有股熟悉的鲜血味道弥漫在干燥的鼻腔里,分不清是来自不远的前方还是来自他自己身上。
初冬的寒气透过甲衣,紧贴着皮肤,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冰壳。他感觉又闷又冷,一种既悲凉又无力的感觉第一次降临在意气风发的慕容郎心头,如同附骨之蛆,令他摆脱不得。
忽然,一道阴测的嗓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背后响起
“诸臣负我!”
慕容康浑身汗毛竖起猛地向后望去,视野中并没有那个肤色苍白、自负又多疑的已故燕主,唯有一片半隐在暮色中的苍凉雪原,还没有被大雪覆盖的衰草斑斑驳驳,就像是他刚刚接手的千疮百孔的大燕。
他听到的是叔父慕容玮的声音,“诸臣负我”这四个字常被叔父挂在嘴边,简直成了口头禅。
当时的金城王听在耳中,心中轻蔑地报以一哂,在他看来,只有无能的君主才会这样怨天尤人。
如今,他也成了一位无能的君主,一场大战损兵折将,痛失洛阳,后方到处起火,连黎阳这座小城都要守不住!
于是,这声音便趁虚而入,鬼魅般自他心底里生发而出。
意识到这声音来自心底而不是背后,慕容康下意识地想要停下,然而胯|下的骏马驮着他一路疾驰,早就已经进入了无边无际的大风雪,停不下来,也没有回头路。
慕容康咬紧牙关扭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将刚才那些不祥的幻觉和妄念都甩到身后,大喝了一声“驾”,义无反顾地奔向他的战场。
一百年前,鲜卑人从汉人手中夺得中原这片土地并非是因天命眷顾,而是因为慕容氏的先祖付出了血与火的代价。百年之后,汉人中出现了一位雄主,慕容氏的子孙依旧不信天命,纵然日光不再眷顾鲜卑山,金发慕容郎也绝无退却之理,他将为这片经营了一百年的江山战斗到最后一刻。
可足浑宝树挨了五十军棍,被慕容康遣送回邺城,充当中阳门的守门吏。
慕容康登上城楼,一边听乞扶铭的奏报,一边观察城外李军的营垒。
李军渡过白马津后,就在距离河水不到一里的谷地安营扎寨,这种背水结阵的方式显然犯了兵家大忌。如今黄河仍未封冻,白马津段的河水依旧湍急,一旦遭到偷袭,李军将会退无可退,慌不择路之下,只能投身涛涛冻流。
上一个因背水一战而流芳千古之人还是韩信,不过,韩信的背水一战之所以能大胜,绝非是破釜沉舟鼓舞士气那么简单,韩信的背水阵不过是个诱饵,背后还有环环相扣的后招。
慕容康想到这里,不由得不猜测起李军的后招。
李军的主将是汪道铎,这人乃是一员老将,早年在何威麾下效力,立过不少战功,相较追随李勖起家的那些北府将而言,此人最大的优势就是熟悉燕境的地形。李勖派了这么一个中规中矩的老将过来,心中对黎阳的预期想必是与慕容康大差不差。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将,竟然会选择背水结阵,看得慕容康疑窦丛生,一时间不敢轻进。
“陛下请看,这是什么”乞扶铭摊开掌心,里面躺着几枚并不饱满的刺酸枣,他语气颇为感慨,“就是这么一种随处可见的野果子,如今在江左可是千金难求。”
见慕容康面露疑惑,乞扶铭继续解释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江左挺过了饥荒,如今正在疫病里打熬。南人盛传,这种经了霜雪的刺酸枣能克制此次瘟疫。物以稀为贵,江左不产这种果子,是以这段日子以来此果价格奇高据说一两就能卖上百钱。”
慕容康挑起眉头,依旧不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
乞扶铭笑道“启禀陛下,臣已经派人去对面打探过,消息千真万确,汪道铎之所以在谷地背水结营,正是因为那附近有成片的刺酸枣林。他扎营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令士兵采集枣子,运回江左贩卖。”
一种古怪的神情随即出现在慕容康俊美的脸上,他盯着乞伏铭掌心的野果半晌,忽然放声大笑。
可足浑宝树卖水,汪道铎贩枣,这么两个奇才竟然碰到了一起难怪战事能僵持半个月!
慕容康的狂笑来得迅速,收得亦迅速,他拈起一枚酸枣扔到嘴里,感受着在舌尖跳跃的酸甜滋味,淡声道“黎阳之战,该结束了。”
拂晓时分的天色一片幽蓝,人间灯火早就熄灭,天光还未及亮,四野里唯有雪被的淡淡白芒和甲胄上闪烁的星点霜光。
大雪下得天地间一片寂静,到了李军换值的时辰,值守了一夜的巡卒呵手搓脸,嘴里抱怨着中原的冬天能冻死人,迫不及待地钻进帐房补眠。刚上值的卒子睡眼惺忪,一面附和着抱怨,一面在寒冷的空气里接连打呵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