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贩将道听途说的这些都拿来与末那楼讨价还价,央求道:“咱们是老朋友,你再多要几个,我给你个好价。”
他冲末那楼伸出五根指头,看着对方的神情,又一根一根地往回收,直到剩下最后一根。“老兄,十分之一的价格,我可是够有诚意了!”牙贩也有些急了。
末那楼丝毫不为所动,冷笑了一声甩袖就要往回走。
“哎呀,好说好说!”牙贩赶紧拽住他的袖子,咬牙道:“就依你,一个就一个!”
末那楼鼻孔哼了一声斜眼道:“好心劝你一句,别想着撞大运,除了我这里,整个邺城你也找不到第二家收生牙的。这一车小牙,一天就得吃掉百钱,留一日赔一日,回头赶紧找个地方处置了,也好及时止损。”
牙贩心疼得直嘬牙花子,垂头丧气道:“也只好如此了!”
“小郎,你叫什么名字”末那楼来到车前,指着其中成色最好的那个小儿问道。
“我叫李杲,我阿父就是李勖,你们快带我去找他!”――这句话早就等在了喉咙口,灵奴憋了一路,好想大声喊出来。
他已经竖着耳朵偷听他们的谈话好久了,贩子和末那楼的声音不高,他听得断断续续,许多话听清楚了也听不懂意思,唯有“李军”二字如雷贯耳,一听到就让他的小心脏砰砰直跳。
“李军”就是阿父的军队,这几日以来,灵奴已经听到过许多次“李军”了,他想也许阿父就在前边那座高台上阅兵,只要稍微往下边一看就能看到自己,若是告诉眼前这两个大人,他们也许会带着自己去找阿父。
灵奴刚想张口,一对上末那楼那双淡绿色的眼珠,忽然觉得十分害怕。
小舅父告诉过他,黄头发绿眼睛的就是鲜卑人,鲜卑人是敌人,阿父就是在与鲜卑人打仗。
“我……我叫张猷。”灵奴瘪了嘴,不情不愿地回答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只是知道这么说能保住自己的小命,人家一听他是张猷,就不会再想将他给吃了。
学堂休业之前那一日,张猷兄约他端阳节一道出去玩耍,说是有一把匕首要送给他,“灵奴,你不是要用匕首给你阿父雕马么我送给你,千万别告诉大人,我阿母知道了会责罚我的!”
灵奴认真点头,表示坚决不会出卖兄弟。他有的是办法混出府去祖母和叔父居住的西府侍卫不多,后墙根有一个小狗洞,大人爬不过去他打个滚就能来到墙外
临出去之前,灵奴忽然想到阿母的嘱咐,阿母说外头有吃人的妖怪,告诫他老老实实在府里呆着这也难不倒他,灵奴灵机一动,一下子就想到了阿父寄回来的那条金光闪闪的小襦裙,那可是一件刀枪不入的宝贝,穿上它还怕什么妖怪!
张猷兄果然没有食言,就在狗洞外等着他,领着他左拐右拐,上了一辆无人的马车。
灵奴上了马车,有些疑惑道:“咦你是坐着车出来的,庾姨母知道么”
张猷兄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打量起了他的小金裙,“你怎么穿女孩子的襦裙”
灵奴顿时将疑惑丢在了脑后,得意洋洋地炫耀起了身上的宝贝,“你没见过吧这可是我阿父送给我的!”
不知道为什么,张猷兄听了之后好像很生气,他皱眉道:“真能刀枪不入么这么好的宝贝,你都不告诉我,脱下来借我穿穿。”
灵奴心里很舍不得,可是张猷兄是他唯一的朋友,还是八拜之交的兄弟,他不能小气,只好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马车停下张猷兄下了车,说是去给他拿匕首,让他在车里面乖乖等着
灵奴探出个脑袋,眼巴巴地看着他的背影,张猷走到一个岔口,刚要走进去忽然回过头冲他做了个鬼脸,调转脚步往巷子口跑去
才到巷子口,巷子外头呼啦啦地涌上一大群人,黑水一般,一下子就将张猷湮没了。
那些人嘴里大声嚷嚷着“报仇的时候到了!”“穿金戴银,一定是妖女的儿子!”“杀了这小孽障!”
灵奴听见张猷似乎在哭喊,“灵奴骗人,这襦裙不是宝贝!”
灵奴也在车里哭喊,“呜呜呜,我没骗你,它就是宝贝!”
张猷的声音似乎极为惊恐,听起来不像是人声他尖叫嚎啕:“我不是灵奴!他在马车里!你们认错人了!”
灵奴也在车里嚎啕:“他是张猷,我才是灵奴!你们认错人了!”
……
他将嗓子都喊哑了,没人能听到他的喊声张猷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只有一种低沉而细碎的嘈杂声自巷子口远远地传来,听起像是有成千上百只饥饿的黄夫人在进食。
灵奴像是一只可怜的秋虫,小小的身子紧紧地贴附在车壁上发抖,嘴里不时发出几声比虫鸣还低的呜咽。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一个人从外头掀开车帘,一把将他抱走了。
那个人此刻正龇着一口黄牙,冲着绿眼睛的鲜卑人笑道:“这可是吴郡张氏的小郎君,你多少再给我添点。”
末那楼抬起灵奴的下颏,目光挑剔地附在他左脸的疤痕上语气颇是不以为意:
“吴郡张氏没听说过。别以为我不知道,江左早就变了天,就算是琅琊王氏、谯国何氏又如何,也就是陈郡谢氏还能多卖些钱!别说什么吴郡张氏,就是皇宫里的司马氏,价钱也都一样,除非他姓李!”
他说着拍了拍灵奴的小脸蛋,笑道:“你若是姓李,我肯花一千金买你,你姓李吗”
灵奴的眼睛和嘴巴都在一瞬间张得溜圆。
“我若是有那个本事如何还会做这样吃苦受累的营生,皇帝早就将我请到宫里当宰相了!”牙贩嬉皮笑脸地凑到末那楼身边,什么吴郡张氏都是他信口胡诹,一切不过是为了抬价罢了,既然末那楼不为所动,他只好又道:“你看看这成色,说是宫里的皇子都有人信。”
末那楼其实一眼就看上了这个小牙,他面上不动声色,继续问道:“你几岁了”
“五岁。”
“嗬,才五岁,长得不小!”末那楼将灵奴拎起来,抻值了胳膊腿细看瞥了眼牙贩,摇头道:“年纪太小连端茶倒水都不会。”
灵奴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五岁的是李杲,张猷兄应该是七岁才对,“我记错了”,他大声道:“我七岁!”
牙贩正要反驳末那楼的压价,一听这话顿时笑起来,“就冲这个机灵劲,老兄多添我一成,好歹教我赚回个口粮钱。”
末那楼盯着灵奴的嘴,忽然捏住了他的下颌,手下一用力,灵奴的嘴巴便不由自主地张开。末那楼的绿眼睛放出凶光,“牙都没长全的小崽子,敢说谎,掰掉你的牙!”回头冲着牙贩不耐烦道:“半个月后到账上领钱。”
牙贩见好就收,不敢再讨价还价,赶着车渐行渐远。
灵奴站在绿眼睛的鲜卑人旁边,目送着一车汉家小儿远去忽然嘴巴一扁,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小东西,再哭,我掰掉你的牙!”
灵奴管不住自己的抽噎,只好用脏兮兮的小手捂住了嘴巴。
末那楼围着他左看右看越看越是满意,宫里的贵人托他留意一个小郎,过了这么许久,一直都没有碰到合适的,这个张猷从天而降,可是解了燃眉之急。
“别哭了,你遇到了我,就算是遇到了救星,往后吃香喝辣,有你的好日子过!快过来,跟我一起走!”
“呜呜呜……你……你要带我去哪里”灵奴被他拽得直趔趄。
“去哪里……”末那楼笑起来,手指着前方的三座高台,“你看那儿好不好看我带你到那里去享福。”
三日后,灵奴来到一个宽敞又温暖的地方,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裳,还吃到了离家以后第一顿饱饭。他现在已经知道了,原来中间的那座高台就是大名鼎鼎的铜雀台,而他身处之地,叫做“内侍司”。
今日晨起,灵奴没有吃到早膳,肚子饿得叽里咕噜乱叫。
屋里的大人笑着告诉他,“今天是你净身的大日子,不能吃早饭,忍一忍,一辈子的饭就都有了。”
灵奴不解地皱了眉头,“净身是什么意思”
第149章
邺城虽是陪都,王宫却比洛阳宫华丽许多,这里没有经过氐人的践踏,一砖一瓦都保存完好可谓几步一景。
中原的深秋在这座魏武故城里晕染开千层锦绣,慕容康却无心欣赏景色,他面孔紧绷,一路脚步匆匆进入后宫,直奔皇后的寝殿毓秀殿。
与一般的皇帝不同,慕容康的后宫里只有一位皇后可足浑氏,他们自幼一处长大,情意深厚,按照汉人的说法叫做青梅竹马。
若非登基为帝,若非形势所迫,他们或许真的会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自从前日迎娶了北魏公主元氏之后,这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了。
慕容康的脚步止在毓秀殿外,在寒风里做了几个深呼吸,方才闷着头走了进去。
“臣妾可足浑令华参见陛下。”
三日不见,可足浑氏脸色憔悴,身上仍穿着迎娶北魏公主那日的皇后仪服。她走下卧榻,在门口对着慕容康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令华!”慕容康心里一痛,赶紧将她扶住,“你我之间,何至于此!”
可足浑氏将他推开,执拗地行完了大礼,起身后仍垂着头,视线落在慕容康衣襟上,轻声道:“天气转凉,陛下再繁忙,也该记得添衣才是。”
“你……你还好么我这几日没来,并非是……”
“给陛下上一壶热酒暖身。”可足浑氏回头吩咐宫人。
“你们都下去。”慕容康挥退宫人,回身将皇后揽在怀中,“令华,我知道你在生气,你若是实在难过,就打我、骂我,不要这样忍着。我们自幼一起长大,你应该明白我的心,从前、往后,都只有你一个人,元氏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
“这话陛下已经说过许多次了。”
慕容康身上那一缕似有若无的淡淡香气令可足浑氏感到陌生,她轻轻挣脱开他的臂弯,后退两步,苍白的唇角扬起一丝微笑,“国事为重,臣妾都明白。”
慕容康的两道剑眉随着这个虚弱的微笑渐渐地皱到一处,“你一定要如此么”
可足浑氏笑容不改,“元妃深得圣心,臣妾一早就已经照着规矩赏赐过了,陛下还要如何”
慕容康面上顿时浮起羞恼的薄红,他明白可足浑这句“深得圣心”指的是什么,深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道:“如今魏使还在邺城,我就算是……是逢场作戏,也要将戏作得逼真!”
“陛下不必解释,臣妾子息单薄,多年来唯有一女,已失中宫之德,岂敢再责怪陛下。”
可足浑氏是个温柔如水的女人,慕容康最喜欢的就是她这份性情,最头疼也是这份性情。温柔如水的女人一旦发起脾气,绝不会给人一个暴雨如注的痛快,而是会化成连绵不绝的阴雨,湿冷黏腻,没完没了。
可足浑现在就是一副阴雨绵绵的表情,分明是哀怨,却又要做出一副介于赌气和大度之间的强笑,要你一看见就觉得羞愧难当,觉得对不起她。
慕容康被可足浑看得浑身不舒服,揉着额头道:“令华,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前线的军情已经令我焦头烂额,你就不要再逼迫我了好么”
“臣妾岂敢陛下冷么,可要喝一盏热酒暖身”可足浑氏依旧是那副油盐不进的表情,连语调都没有一丝波澜。
慕容康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在这死气沉沉的毓秀殿里多呆一刻都是折磨。
“你多保重。”
他扔下这句话,狠心转了身,疾步朝殿门而去,几乎是落荒而逃。
寒风顺着殿门吹进来,可足浑静静地立在原地,被吹得浑身僵硬,许久后颓然地蹲下|身子,捂着脸低声痛哭。
屏风之后,一双翡翠似的漂亮眼眸也跟着她压抑的抽泣声变红了。
五岁的灵徽踯躅了一会,没有走到母后身边,而是悄悄地退到了殿外。
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撞见过许多次类似的场景了,父皇打算新娶一位年轻貌美的姨妃,母后很伤心,父皇似乎也不高兴,总是沉着脸,越来越不耐烦。
典仪之后,父皇一连三天都没有来到毓秀殿,灵徽很想念他,听宫人说他正往这边走,她就赶紧换了一身新衣裳,轻手轻脚地藏到屏风后头,想趁他不注意跑出去,给他一个惊喜。
父皇的脸色犹如一盆冰水,兜头盖脸泼下来,熄灭了她满怀雀跃。母后说的话也教她听不懂,她只觉得心里很难受,酸酸的、钝钝的那种难受,哽在喉咙里上不来也下不去,她的父皇和母后之间,似乎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发生了变化。
“唉!”
灵徽学着大人的样子,在寒风里唉声叹气,叹出了一道小小的白雾后,又跑上去几步,张开嘴巴用力地往回吸。
她追着白雾奔跑,不知不觉来到一间从来没有踏足过的宫室,一个生得很漂亮的小郎君正在里头哇哇大哭,哭得能看见粉红的嗓子眼。
自从父王成了父皇,灵徽就再没有见过和自己一般大小的孩子了,她好奇地走进去,打量了一会,轻声问:“喂,你哭什么”
灵奴正沉浸在不可自拔的悲伤之中,忽然听见有人与自己说话,睁开朦胧的泪眼,只见一个粉雕玉砌的阿妹正在歪头端详自己。
“呜呜呜……他们要割掉我的小鸟!”
阿妹很漂亮,可是小鸟也很重要,阿父很早就告诉过他,绝对不能伤了小鸟,否则长大以后就会娶不到好看的新妇,灵奴一想到这里就伤心得难以自抑。
“我的小鸟还没长到阿父那么大……不要割我的小鸟……”
“小鸟”灵徽围着哭泣的小郎君左看右看,“你的小鸟在哪里给我看看。”
灵奴刚想说,他的小鸟长在撒尿的地方,忽然意识到眼前的漂亮阿妹是个小女郎,急忙改口道:“在我屁股上,不能给你看。”
――这也是阿父教他的,决不能在女郎面前露小鸟,羞!
奇怪的是,面前这个小阿妹却一点都不知羞,一听他这么说,她干脆就用那双碧绿的眼睛盯着他的屁股看,似乎还想动手摸一摸。
灵奴警觉地转过身子,双手将自己的屁股捂得严严实实,义正言辞道:“男女有别,不许摸我!”
“你撒谎,你屁股上根本就没有小鸟!”灵徽的小眉头一皱,抬起头逼视面前的撒谎小郎。
――父皇告诉她,直视对方的双眼,若是对方眼神躲闪,那就说明他心虚。
没想到的是,眼前的小郎不仅没有躲闪,反而凑得更近了些灵徽的双眼瞪得像只狸奴。
灵奴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一步,他忽然发现,漂亮阿妹的眼睛生得像颗剔透的绿蒲桃,简直好看极了,他根本看不够,于是便一边看着这对绿蒲桃,一边道:“你真好看,就像仙女一样!”
炸毛的狸奴转怒为喜,顿时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你真好玩!我叫慕容灵徽,你叫什么名字”
灵奴一听到“灵”字高兴坏了,自己叫灵奴,漂亮阿妹叫灵徽,这不就是阿父经常对阿母说的“缘分前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