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能还不清楚,我其实是个十分争强好胜之人。我喜欢别人都围着我转、按我的心意做事,就算是小郎君司马德明那样的人――我虽然十分瞧不上他,也绝不允许别人将他从我的宴席上抢了去”
因她这个性子,建康城中没有哪位女郎与她真心交好,这么多年过去算得上知心的姐妹唯有阿泠表姐一人。
韶音先前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因赵阿萱而生气,她不过是提了一句鸭肉羹和桂花酒,自己的心里就酿了醋一般酸酸地发胀发堵,忍不住想要与李勖发脾气。一想到赵阿萱曾亲吻过他,他们两家还曾有过婚嫁之意,她心里的醋就酸得冒了火,那股火气无论如何都压不住。
――尽管这一切都不能怪李勖,可她就是要冲他撒气。
赵阿萱怎么配得上他她连肖想的资格都没有!
可是,自己这么想,也未必就意味着自己对李勖就如何如何了,一定不是那样的。
她是谢氏最出众的女郎,是名动建康的谢韶音,她的吃味未必是因为动心,一定是另有别的什么更合理的缘故。
此时此刻,韶音静静地省察过往,头一次在心里面审视检校自己这个人,忽然间便找到了这个更合理的缘故。
她只是又犯了争强好胜的老毛病而已。
怕李勖听不明白,韶音继续给他解释,“所以,我的确是不喜欢阿萱,不喜欢她用那种眼神看着你、朝着你笑,可是这并不意味着……”
“我知道了。”
李勖忽然打断了她的话,唇紧抿成了一道线,侧脸的线条看上去冷峻而孤直。他将身子也坐直了些,肩背挺拔得不像话,那一架宽肩上明明什么都没有,却好像是在对抗着什么像是在刻意掩饰颓势。
韶音无声地看着他,忽然觉得有点难受,不过最终还是硬下了心肠,什么都没说。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得教他知道,以免误会弥深,越往后越是尴尬。
这一夜急雨如注,天地间乱急的鼓点掩盖了柴房外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上官风手脚被缚,口被塞着,蜷缩在柴堆里,正陷入一场迟迟不能醒来的昏睡。
四望是无尽的灰雾,它们形状奇诡,似乎由魍魉所化,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张开血盆大口将人咀嚼殆尽。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她一个人,雾气中弥漫着刀兵和血液的腥气,她很怕,很饿,忍着饥肠辘辘,茫然无措地在此间奔跑,不敢有一刻停歇。
她将阿弟弄丢了,那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得赶紧找到他,就算是死也要与他死在一起。
浓雾中辨不出前行的方向,却渐渐冒出许多人形的怪物,他们身上露出残缺不全的香炉刺青,有的丢了胳膊腿脚,有的只靠一层薄薄的油皮连着脑袋,有的则只剩下了一身青白色的骨骼,走起来兵兵梆梆地发出清脆的碰撞之声。
他们语调单一地重复着“留下来”,冲着她桀桀怪笑,那笑声充满恶意,是在诅咒她早点死掉,好和他们一样永生永世困于这阴阳χ中,生受苦难,死不超生
不行!
上官风拼命忍住想要停下来的冲动,她还没找到阿弟,她还不能死!为了活命,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代价、代价……刚动了这个念头,浓雾中顿时现出许多形貌猥琐的男人来,他们狞笑着朝着她逼近,眼中透出赤+裸的贪婪,无论她往哪个方向跑,前方的尽头都是这些恶心的臭男人。他们将她团团围住。她没有宁死不从的刚烈,生的意志压过了尊严,她跑不动了。
梦境真实得有些残忍,她的身躯都快要被这些禽兽撕碎了。
他们消失了,可是深重的自厌随即化成一条粗长的巨蟒,自胸口鲜血淋漓地破出,随后便将她紧紧勒住,她被勒得喘不过气来,愈是挣扎,愈是窒息。
一道白光之后,上官风猛地睁开眼来。
面前站着一个人。
那是个白玉雕刻的郎君,闪电在一瞬间照亮了他的面容,他有一双朝露般澄澈的明眸,干净得简直不像是个男人。他身后的浓夜正风雨大作。
“上官风”,风雨催逼之中,他准确无误地唤出了她的名字,“我是谢候,是受你阿弟之托前来救你的。”
梦境与现实的交错令上官风辨不出此刻是实是虚,记不得自己是如何被人放出来,又在何处遇见了这玉面郎君。
她只记得他叫谢候,是他将身上蓑衣和雨笠解下来给她穿上,引着她一步步前行,穿过滂沱大雨,穿过无尽黑夜。
朝霞漫天之时,她已换上了一身干爽衣衫,跪在了一位与谢候生得很像的明艳女郎面前。
韶音从未见过像上官风这般狼狈的女郎,第一眼看去还以为她是刚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新鬼。一想到她与自己同龄,也有一个与冬郎差不多大的弟弟,韶音心里的滋味便不大好受。
此刻她跪在面前,低眉顺眼,一脸惶然,韶音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便如透过一面奇怪的镜子,好像是从她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她太可怜,韶音差点没忍住,想要直接带着她去见上官云。
“上官风,你是何方人氏,来京口有何目的,从实与我交待,若有半句隐瞒,我定不饶你。”
韶音学着李勖当时的样子,硬下心肠,故意沉着脸问道。
上官风与她阿弟一样,虽是贫苦出身,教养却甚好,局促不安之际仍能举止合仪,答起话来亦慢声细语,条理清晰。
她已多日不见上官云,所说却与上官云一致,对长生道徒的身份亦未有半句隐瞒,想来是真话无疑了。韶音不由替她松了口气,示意阿筠赶紧将人扶起来,“你阿弟此刻便在我府中,他很记挂你,快去看看他吧!”
上官云伤后便暂时养在谢候的卧房,谢候这几日一直睡在营中,趁今日回府,便进屋挑选书本,想着带到营中慢慢看,以备无聊时解闷。
上官云仍然虚弱,但已经可以扶着墙下地走几步了,得知阿姐被救,他虽急于相见,亦懂得其中分寸,便只得按捺着激动,静静地靠在床榻上等着。
谢候在临窗的书案前一本本地挑书,见他坐得束手束脚,便笑着宽慰道:“放心,我阿姐不过是找你阿姐问几句话,很快就会带她过来。”
“是,多谢谢郎君。”
上官云还不习惯与这位陈郡谢氏的郎君如此随意地对话,闻言便语气生硬地答道,半晌又问道:“我阿姐她还好吗”
谢候手里握着一卷春秋繁露,脑中忽然回想起昨夜那个面色苍白的柔弱女子,闪电照亮的一瞬间,他看见她眉心有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痣。
“大约是受了一些惊吓。”
上官风走到门外,正听到这个清朗的嗓音,她识出是了声音的主人,疾行的脚步一下子顿住。
阿筠看了她一眼,上前轻轻叩了下门,“三十九郎,上官娘子来了。”
第40章
谢候应了一声,起身与上官云道:“你们姐弟许久不见,必是有许多体己话说,我便不打扰了。”抱着一摞竹卷打开门那女子已经侧跪在了门槛外,头低低垂到了胸口,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一方惨白的尖下颏。
乱世中人命若浮萍,只能随波逐流,一不小心就被忽如其来的浪头打得粉身碎骨,或是被哪方漩涡卷入不见底的深渊。
相逢本是奢望,相逢犹恐是梦中。
上官风没料到自己姐弟竟真的有重聚之日看着阿弟骨瘦如柴的胳膊上缠着比腿还粗的厚重绷带,不由滚泪如雨。
“阿云!”上官风心如刀绞,“都是阿姐不好,是阿姐没有照顾好你!”
上官云一头扎进她的怀里,伤口牵扯处痛得撕心裂肺,“阿姐!我好想你,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没有阿姐的日子,他便是个无家可归的小乞丐,是个冷了热了活着死了都无人问津的小小流民。有了阿姐,他便重新有了家,有了一个可以在她面前放心做小孩子的人。
“阿姐,你有没有受伤”姐弟俩抱头痛哭,语无伦次地叙着离别之情,上官云忽然抬起头来,上下仔细打量上官风,迟疑道:“赵化吉他们有没有对你……”
“没有没有”,上官风拼命摇头,却是不敢看阿弟的眼睛,只垂下眸将牙关咬得死紧,“我什么事都没有,你好好养伤,一定要、要快些好起来!”
穷人的孩子明事早,上官云如何想不到像他阿姐这般容貌姣好的年轻女郎会遭遇什么,他先前日夜悬心只忧虑着她的性命安危,不愿意也不敢再往别处去想。
此刻见阿姐死咬着牙关,人却已哭得肝肠寸断,还有什么不明白,当下便恨得发指,“我上官云对天发誓,有朝一日定会屠了那贼人满门!抽他的筋、扒他的骨、喝他的血,令他不得好死!”
小小年纪的少年人,本应黑白分明的瞳仁已被仇恨染得赤红,上官风心如刀绞,“阿云,不要这么想,咱们生来就是斗不过他们的,阿姐不要你报仇,只要你好好地活着!”
“不”,上官云咬牙道:“阿姐,经了这么多的事,你还不明白么蝼蚁虽无罪,却也只能任人践踏,只有咱们自己变强大了,才能不被别人欺负!”
上官风的泪悬在眼眶中,她惊讶地看着阿弟,分别大半年的光景,自己好像是忽然不认识他了。
提着锄头跟在句章县长生道后面瞎跑的上官云还只是个莽撞的少年她劝了几句,给他讲明白了其中利害,他便听了她的话,老老实实地随着她离开了会稽。
可是眼前的阿弟已经与那时的不同了。大半年来,他的个头一点都没长,身上原就没有几两的肉几乎要瘦没了,可是那单眼皮下的眸中却迸着一股令人心惊的亮光。
上官云双手握着上官风的肩,力道之大,几令他的阿姐感到疼痛。
“阿姐,是李将军和李夫人救了我们!他们知道我们的身份,不介意我们以前是长生道,仍愿意收留我们!李将军是不世出的草莽英雄,他不是士族,全凭借着自己的本事做到了今天这个地位,我想留在他身边,随着他上战场!我要一刀一枪地拼个前程出来,再不让任何人欺负于你!”
上官风惊呆了,“阿云……”
李勖冷眼看着双双跪在自己身前的姐弟俩,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一口拒绝。
他早看出上官云这小子身上有股不服输的劲,是个带兵打仗的好苗子,只是愈是好苗子,愈是不能拔苗助长,得让他慢慢养着,待到合适的时机再将他栽种到合适的地方。
赵家在京口根基深厚,在北府军中的影响依旧不可小觑。李勖麾下众人莫不与赵、刁两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这小长生道却不同,他已与赵家结下深仇,在军中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李勖看着上官云,脸上蓦地浮现出一抹温和的笑容,“你这副身子板可不是块上阵杀敌的料,先将伤养好了再说。”
上官云不了解李勖的脾性,谢候却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些意思来,便趁机凑趣道:“姐夫,我也想从军,这些日子我已将弓马都练得娴熟了,绝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李勖被他这句弓马娴熟逗得一嗤,若是骑在马背上不掉下来、能拉得开弓就叫兵马娴熟,那骑兵营的将士简直个个都是神箭手了。
谢候的能耐不在拳脚上,倒是昨日挥笔立就画的那张地形图令他有些刮目相看,这位小舅虽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却是生了一只还算灵光的脑子。
赵李两家刚刚修好,为了防止中途出岔子,谢候便自告奋勇地担当了营救上官风的主帅,昨夜便是他带着几个脸生的护卫前去接人的。一旦刁氏反悔,或是中途不慎被赵府发现,也可推说是谢氏兄妹的主意,与李勖无关。届时李勖再出面事情也有转圜的余地。
谢候这番分析也算得上是缜密,李勖便放手教他做这桩小事,却不料这位小舅得寸进尺,才刚办妥了一件事,就开始与他提要求了。
谁都能从军,只有姓谢的不行。
看天光不早,李勖起身便往门外走经过他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淡笑道:“趁着还在京口,家里没人约束着你,好好散散心,在外玩够了就多陪陪你阿姐。”
上官风有些畏惧李勖,他在时一直垂头伏地,此刻见他走了,方才敢抬起头来看向谢候。
谢候在李勖这碰了一颗软钉子,正觉尴尬,忽见那脸色苍白的红痣女正静静地看着自己,一下子便窘得面皮发热,朝着正房里喊了一句“阿姐我出去了”,便大步朝着萧墙而去。
上官风扶着上官云慢慢站起身来,忽然又见他一阵风似地旋了回来,进屋拿上一摞书又一阵风似地旋走了。
昨夜京口的大雨同样洒在了荆州的土地上,何威子时初刻薨逝,今晨这消息便传遍了徐州。
温衡随李勖一道前去都督府议事,除别驾刁扬外,却是在那里见到了另外一位刁家之人,乃是豫州刺史刁逵的长史何泮。
刁逵素来与荆州交好,何泮又是荆州何氏的旁宗,在这个当口派何泮来京口,名义上说是代刁逵给家中送信,实际目的何在,今日前去议事者心里都如明镜。
赵勇以上宾之礼待这位说客,显然是心意已决。
李勖刚回到营中,卢锋便送来了广陵的回信。
广陵位于京口对岸,与京口隔着四十里江面遥遥相望,是北府军的另一处大本营。此地原属兖州地界,后被划分至徐州,乃是一条重要的南渡要道,现下由高陵侯王珏之婿冯毅镇守。
冯毅与李勖情况相似,俱是在平复长生道叛乱中脱颖而出的北府新秀,如今他被封为四品奋威将军、陈蔡太守,自婚后便被调往广陵节制流民,不使北人南渡。
自慕容玮反出大秦、复建大燕后,鲜卑人便与羌人斗作一团,一时都顾不上大晋,大晋边境沿线为之一松,北方流民纷纷携家带口,趁此机会寻求南渡。
因此,驻守广陵便成了既有军功可立又无硬仗要打的美差,冯毅驻军在此,外不受赵勇节制,内又可厉兵秣马、丰厚羽翼,这样的好差事能落到他头上,虽说与他圆滑善于交际的性情有关,自然也离不开他岳父的一番运筹。
李勖与此人来往不多,浙东作战时,他们二人一个在会稽,一个在吴郡,也算是并肩为翼。不过冯毅此人立功心切,领兵时并不怎么考虑与别部的配合,对李勖似乎也隐隐存着一丝比较之意,因此二人虽成了亲戚,又同在北府,至今却也没什么交情。
李勖之所以给他去信,将赵勇谋反之意透露给他,不过是因为此事根本瞒不住他而已。
荆州据有上游之利,一旦开战,下游粮草必然告急。京口密迩三吴,粮草全赖此地供应,李勖若想起事,必先得三吴粮草不可。王谢两族经营三吴多年实力相衡,谁也越不过谁去,因此,李勖若想借谢太傅之力此事便非教高陵侯知道不可,高陵侯若是知道了,怎么肯落下他的贤婿怎么算,北府这杯羹也得分冯毅一杯。
温衡从李勖手里接过冯毅的回信,看过之后不由哑然而笑,“原以为此人也算是一方英豪,如今看来却不过是急功近利之辈,他既有此心,将军不妨答应了他,且看他能不能将都督之位坐得稳当。”
傍晚时分李勖提着两坛酒出现在温衡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