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西起,王氏的楼船向着建康方向逆流而行,墨色的江涛如千万匹乌骓,齐喑着向京口奔腾而去。
谢女离去的消息很快在这座不大的军镇蔓延开去,温衡深感事态严重,连夜乘着小驴车赶赴李府。他两次为李勖献计,第一次教他以逸待劳,静待谢女将心事和盘托出,第二次教他疲兵之计,诱谢女不断叙说前尘,直到放下往事、安心京口。
自负算无遗策,以为定能留住谢女,却不料事态陡转,令人猝不及防。
如此,他便不得不为李勖献上第三计了。
第53章
自李勖成婚之后,这还是温衡和众将第一次踏足李家内院。虽已人去屋空,但庭前屋后居宅内外的摆设俱都还在,谢女似是并未将陪嫁的箱笼物件带走,整个府宅隐有一股温软脂粉气浮动其中不见丝毫凌乱之意。
外间的墙壁和菱花窗上还贴着大红的石榴百子图,整个院落依旧残留着新婚的痕迹。
檐下风灯未燃,屋中只亮了一豆昏黄的烛盏,李勖铠甲未卸,跽坐于月洞窗前,似乎正在习字。温衡一众走到廊下看见他将环首刀解下放于身侧,旁边还摆着一架伏羲琴。
此举自是与风雅无关,当是睹物思人。
众将面面相觑,谁都不敢上前说话。本来该由祖褚二将打头阵,二卢殿后,温先生最后出马,可众人眼看着这般情形,心知将军是对那谢氏女动了真心,一时俱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温衡心里叹息,世上岂有无欲无求之人,李勖既不贪财又不好色,这劫数却原来应在一个“情”字上果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众人畏缩不前,温衡只得走上前去,当先开口道:
“有道是疏不间亲,将军,温衡接下来所言或有以疏间亲之嫌,可我等追随将军多年,早知将军心中鸿鹄之志,实不忍见将军因一妇人而功败垂成!是以,这番话,即便将军不愿听,温衡也得明言!
谢公嫁女,所图不过将军之力;将军娶妻,所谋不过谢氏之权。珠联璧合,互为倚仗,以婚姻为盟,此为联姻之本意也。至于夫妻之情、男女之爱,有则锦上添花,无亦无关宏旨。当此关节之时,各方人马毕集,四路粮草待发,只等将军一声令下则谋事可成矣!一旦谢女回到建康,述明离绝之固意,谢氏未必会肯依计行事,而冯毅又有王氏襄助,恐怕将军多年筹谋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温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温衡见李勖似乎无动于衷,不由跪地陈言:“将军不能放谢女走!温衡斗胆谏言,将军该立刻派遣三艘艨艟快舰将谢女劫回,待到事成之后,她若执意要走,届时再放不迟!”
祖坤、褚恭等将随后跪下“末将愿领兵前往,必在天亮之前将夫人接回!”
李勖转过脸来,昏黄的烛火一下子映出了他浓烈的眉目,他轻笑道:“从未听闻哪桩宏图伟业必得以一小女子为质。温先生谢氏之力,有,则是锦上添花,无,亦无关宏旨。”
“将军三思!”
“将军!”
……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李勖站起身来,“诸将听令!三吴粮草若来,则依计行事,若不来,则死守京口!冯毅部,强犯则攻,否则,诱杀之!”
“诺!”
“诺!”
……
温衡无可奈何,深深地叹了口气。
归家已至深夜,茅篱竹舍中仍有一盏昏灯为他而留,温嫂倚靠在引囊上看一卷《伤寒杂病论》,眼皮不支,已困得瞌睡连连。
温衡心中一软,不由放轻了脚步,悄声上前握住她手中那卷竹书,轻轻往外抽――温嫂睁开眼来,“怎么样,将军派人去了么”
“还是把你吵醒了。”温衡笑笑,继而摇头叹道:“唉!将军执意不肯,我亦无计可施啊!”李勖素来是个极有主见之人,他信赖倚重温衡不假,可一旦做出决定,便是十个温衡也劝他不动。
“我真是想不通,”温衡将羽扇搁在案上一边脱鞋上榻,“我接连为将军献出二计,观将军前后举止,似乎此二计皆已奏效。既然如此,那谢女便该留下没道理说走就走,如今这般局面,实在是令我始料未及。”
温嫂瞌睡顿消,拍掉他灭烛的手,“你献的什么计”
温衡看着她笑道:“真说起来,这两计还都是从夫人身上学到的。”
便说这第二计,当年温嫂出嫁,始终对她那大师兄念念不忘,温衡醋海翻波,便日日琢磨破解之法。久而久之,还真教他琢磨出一个来。
“好啊!”温嫂听到此处恍然大悟,一把拧住他的耳朵,“难怪你这老奴当年紧着追问我大师兄之事,要我日日讲、夜夜讲,直讲得口干舌燥、了无意趣,原是打得这个主意!”
温衡嗬嗬直笑,将夫人往怀里搂了楼,一手捋着长须,颇自得道:“这话我忍了许多年没说,你那大师兄一向自视甚高,实则是个怯懦无能之辈!近水楼台尚不能得月,可知与月无缘,你们之间那点意思,不过是小儿女的几分酸气罢了!我想通了这个,便为你量身制定了一套放气之法,教你日日放、夜夜放,日子一长,你心里那点酸气都放没了,就该到我老温长驱直入的时候了!”
“不知羞臊的老奴!”
温嫂笑着骂他,忍不住又拧了他一把,“你这法子也就只能对付我这傻的!”
温衡摇摇头,“所以我想不通!谢女既心病已祛,咱们将军又英雄了得,二人实为一对天造地设的佳偶,她为何一定要辞别而去呢”
“这有什么想不通的!”温嫂忽然推了他一把,翻身到一侧,“还说我大师兄自负,我看你们这群男人个个都是自负的,不唯自负,还自私!”
“怎么又说到我了”温衡莫名其妙。
“若不是跟了你这老奴,我怕是早就儿孙绕膝、三代同堂了!”温嫂气不过,又胳膊肘拐了他一把,“就是因为你,我这么一把做祖母的年纪还得随军出征,与你在大营中讨生活!”
说着坐起身来,又将烛火点亮,“温平机,我孟阿萍师从名医,自小过的是山中采药、与世无争的清闲日子,你道我嫁了你是弃暗投明我不妨告诉你,若是嫁了我大师兄,那日子过得不知比现在舒心多少!”
温嫂说着带出了泪意,温衡知她是又想到了孩子上不由也跟着心里发酸,起身过来将人抱住,叹息一声:“是,你是傻,到头来还是选了我。”
“李将军是英雄了得,可谢氏才认识他几日”温嫂躺下后仍忍不住为那几面之缘的女郎叫屈,“她从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嫁过来之后又是什么日子,不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那也得是天差地别,更别提往后……”
温嫂说到这里悻悻停住,她们这些军眷早就默契地养成了一个习惯,不提往后,不说万一,怕不吉利。
可是她们心里都明白,真有个万一,往后余生便是漫长的煎熬。
李勖虽神勇,可到底是血肉之躯,谁都不敢说没有个万一。
温嫂忍不住幽幽地叹了口气,“你们男人懂什么,嫁人可不单单就是选择一个合心意的男人这么简单,说到底,嫁一个男人,就是择定了一种日子的过法。有我这般傻的,自然也许有谢氏一般主意坚定的。李将军肯放谢氏走,大抵是想到了这一节,他是动了真心,不忍心教心上人吃苦,不像你这老奴,”温嫂说到此处气不打一处来,“你这老奴不唯自私透顶,还颇不自知!”
“好了好了,怎么又说到我了!”
……
天色微明时,江上起了大雾,王微之枯坐一夜,终于在这重重迷雾弥漫开来之际,想通了一个道理。
阿纨的心没回来,可人还是回来了。
以他对她的了解,这其中的缘故并不难猜。
她是谢氏年轻一辈最尊贵的女郎,她拥有的太多了,往昔的时日过得太顺遂,简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样的锦绣生活成了她的包袱,她能为那匹夫放下王微之,却不能为了他头脑一热,不顾一切地留在京口。
“不顾一切”于她、于己,于王谢二族之人而言,都很难做到。
一文不名、两手空空之人的“不顾一切”与他们的“不顾一切”所付出的代价是不同的。
大雾之中王微之嘴角终于浮出一丝淡淡的笑容。阿纨喜爱她自己胜过喜爱那匹夫,这便好。从前是自己太过混账,待她不好,往后便着力补偿,待回了建康,日子一长,她的心也就慢慢地回来了。
王微之敲响了韶音的门,阿筠阿雀扶着人走到甲板上一夜的功夫,她已瘦得眼眶凹陷,下颏尖尖。这副模样自然仍是为了那个匹夫,王微之强自压抑下心中的恼意,只作从前一般,状似无意地话起了建康旧日。
他素擅言辞,着意修饰之下往日的一幕幕便浮现在韶音眼前:阳春三月的乌衣旧游,扬子江畔明月之夜的放歌纵酒,秦淮箫鼓中风雅放诞的白衣名士,麈尾谈笑间千古风流……多么美,多么纵情恣意、无忧无虑的时日!那是乌衣子弟共有的一段韶华,根植于他们血脉深处,永生难忘。
韶音听得默然无语。
王微之顿了顿,复又开口道:“阿纨,今日初八,明日就是九九重阳之日了。”
大晋素重重阳,在这一日,官员休沐、百姓休作,人们携老扶幼登高祈福,佩戴茱萸香囊,禳除邪气,祈求家宅平安。士族则在这一日封山入苑,纷纷设宴赏菊,互赠菊花菊酒,属诗文辞赋以为乐事。
朝廷会在这一日的夜间大开宣阳、朱雀二门,于御道之上燃起篝火、演比射戏,每年重阳的第一箭都由皇帝亲自射出,以示与民同乐之意。
“还记得前年的重阳射戏么”王微之嘴角浮起一起笑容。
永安帝虽文弱,却还不至不堪张弓,司马德明强横代之,耀武扬威,隐有凌驾于圣上之意。那时的韶音看他不惯,便与王耀之和谢候一道在他的弓上做了手脚。德明接连拉破了三张弓,引得文武百官和围观百姓议论纷纷。
“你当时的得意之色都写在脸上生怕旁人看不出一般。”
王微之朝她一瞥便明白了怎么回事,于是越众而出,剀切陈词,直道小郎君不该行僭越之举,以至于惹怒了上苍。他为王氏年轻一代的英秀人物,此言一出自有无数应和,司马德明迫于无奈,只得还弓箭于永安帝司马文昭,自请罚俸一年。
……
“阿纨,那晚你高兴得连喝了五觞菊酒,半醉之时跳了一曲陌上桑,那舞姿真是我平生见过……”
“我要回去!”
忽然,韶音出言打断了他的话。
王微之的话头陡然止住,“你说什么”
韶音苍白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红晕,望着他的目光却平静而坚定,“表兄,我不回建康了,我要留在京口。”
重阳日是他的生辰,自他阿母去后,这世上就再也无人记得他的生辰了。胸口那只青玉i滚烫灼人,随着她的心一起怦然跃动,她得回去,立刻回去,一定要赶在明日的朝阳升起之前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舵工,调头!”韶音高喊,提起裙角拔步往船尾奔去。
“你疯了!”王微之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眸中惊痛交沉,“你为了他,竟是什么都不顾了么”
“对!”韶音止步,回眸时绽出一个明丽的微笑,眼中闪着王微之从未见过的华彩,“表兄,我想通了,我愿意留在他身边。”
忘不了他,建康的风花雪月再好,若是没有了他,一切都索然无味。
雾锁横江,前路依旧茫茫,可她已经不怕了。她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但仍愿意和那个刚刚结识了三个月的草莽武夫在一起。
一想到李勖,韶音不由归心似箭,恨不能立刻回到他身旁,她甩开王微之的手,继续奔向船尾,“艄公,调头!”
“阿纨!”
王微之再要阻拦,谢候已横身挡住他的去路。
“表兄,我阿姐心意已决,你拦不住她。”
“我……”
王微之重重地倒靠在船舷上
迷雾之中江水似是起了涡流,抬头凝望,这才发觉船已调头,此刻是朝着京口顺流西下
忽然,疾行的船突地缓了下来,船上众人莫不齐齐向前一扑。韶音刚扶着阿筠站稳了身子,便看见七八艘飞鸟快船自雾气之中现身,它们从四面八方而来,很快就将王家的楼船围在中间。
第54章
十几根手臂粗的铁链“哗啦”一声抛到甲板和船舷上,尖锐的铁爪牢牢地嵌入到木板之中,船被逼停,很快便有三十来个客商打扮的汉子跳上来,二话不说直接抽出了雪亮的白刃,当先一刀砍掉了艄公的脑袋,其余人则直奔两侧女墙下的棹夫,手起刀落后但见鲜血喷涌,很快便控制了整条船的行进。
王微之为防李勖扣人,特地从家中带来了几十名家丁,这些人看家护院是把好手,白刃对战则显得笨拙不支,直到对方占据了楼船要处方才反应过来,见转瞬之间便有十几颗人头落地,又齐齐露出怯战之意。
另有十来个随船护卫,早就与对方缠斗在了一处。
对方虽是商人打扮,看身手却无疑是经验丰富的水上悍匪,虽人数处于劣势,可个个都凶残悍勇,一交手便占据了上风。
“这样不行!”
谢候眼看对方上来便杀,心知这些贼人所图必定不是财物。王家楼船旌旗飘扬,即便是在大雾之中,近了也能识出身份,寻常江匪哪有这样大的胆子,这些亡命之徒却来势汹汹,只怕是怀有必杀之意,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奋力一搏。
“表兄,你在这里保护好我阿姐,我出去会会他们!”
“冬郎!”韶音一把拽住他,“莫要逞强!”
谢候冲她点头,道了句“我心里有数”,提着巨光剑便冲了出去。
“贼子听着!我乃陈郡谢氏三十九郎谢候,你们胆敢犯我船只,可知是什么后果,若此刻放下屠刀,我饶尔等不死!”
这一声高喝过后,打斗声顿时停了一瞬,接着便见一个头目模样的紫衣男子指着他狞笑道,“原以为这船上只有姓王的,原来姓谢的也在!甚好,聚齐了一窝,一道送你们上西天!弟兄们,给我将这个姓谢的绑了我要剖他的心肝下酒!余下男的一个不留,女的活捉!”
话音刚落,便有两个持刀大汉朝着谢候冲了过来。
韶音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谢候这些日子没白在军营中与卢锋等人厮混,他敏捷地躲过了对方袭来的刀锋,凭借对楼船的熟悉,猫着腰一路窜上了望台,巨光剑时隔六十载再度出鞘,许是祖宗庇佑,竟教他一剑斩断了腿粗的桅杆!
洁白的巨帆从天而降,兜头将甲板上混战的众人罩住。
护卫比匪徒更熟悉船只,很快便趁着这个空当杀了几个,谢候跳将下来,朝着几个畏缩不前的家丁大喝,“今日谢候与尔等同生死,还不拔刀”那些王氏家丁精神为之一振,重新冲上前来,战况复又胶着难分
打斗之中,那紫衣头目的臂膀被巨光划出一道口子,露出了里面香炉状的刺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