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其存,北固其婚”,那块由他授意预先埋在地下的石碑静静地矗立在阁中,前头香案上供奉着瓜果,几点红色的香火在夜色里明灭。
甘露庵中的一代神佛已归于渺茫九穹,他在此处为自己造了一代新神。
不是他自己说,谁能想到这莽夫还有这样的算计。他读的书不多,却将千古帝王将相的权术之道看得透彻。
“这莽夫”,韶音在心里这么叫他逐字酿出一股复杂滋味,敬与爱、怜与惜都纠缠在一处,甜蜜里泛着酸涩。
李勖看着她静静立在那块假碑前,双手合十,姿态虔诚,口中似乎念念有词。
“据说这里曾经是孙夫人的梳妆阁。当年孙权嫁妹、刘备娶妻,俱是出于权谋算计,不料孙夫人与刘皇叔婚后情好,周郎虽算无遗策,到底没算准前定姻缘。可叹三年之后,孙权以母病为由将孙夫人骗回江东,一对有情人从此两隔,至死不曾再见。孙夫人重回此阁,夜深人静之时,不知可曾怅望蜀地,思念前度刘郎。”
李勖的眸光在夜色中依旧显得灼亮,他甚少说这样多愁善感的风月之言,此刻却眉目噙笑,嘴唇紧抿,定定地看着她,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年郎,殷殷地等着所谓伊人的答复。
“若是重来一回,三年大归之际,孙夫人可还会登上回返东吴的舟楫”
韶音一下子明白了他今夜反常的缘故。
一回府便兴冲冲地邀她出府,与她耳语说,“带你去看看那块碑”。
汗血宝马一路疾驰,夤夜登山,原都是为了问这一句话。
原来他心里也一直都算着日子,今日初七,韶音嫁到京口整三个月了他这些日子忙得要命,白日里没有空闲,便只能向夜晚借。既然新婚之夜允了她反马之请,便无论如何也要在明日的曙色降临之前得到她确切的答复。
李勖屏住了呼吸,胸膛在夜色中起伏。
从未有一场战事令他如此悬心,是胜是负,是凯旋还朝还是粉身碎骨,全在她红唇玉齿之间。
韶音不敢看他向后退了一步,狠心背过身去。
“她还是会回去的。嫁了刘皇叔,她便成了孙夫人,回到东吴,她还是桀骜不驯的一代枭姬。情爱或许令人心折,却不足以令她放弃从前的一切。”
止步于此便好,若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吴蜀相争之时,孙夫人该何去何从若是相守数年,早已难分彼此,刘皇叔魂归之后,孙夫人该如何度过漫漫余生
孙夫人在闺阁中时,或许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遇见刘备,她人生的所有打算原就与刘备无关。
与其善始恶终,不如快刀斩乱麻,各自安好,两两相忘,就如不曾相见。
李勖僵在原地,只觉她柔软的手正如绸缎一般流走,抓握不住,一丝冰凉溅到面上,却是江风吹泪如雨。
怎会如此。
“是因为谢候么你是你,谢家是谢家!”
“不是。”
韶音猝然回过身来,眸中面上点点晶莹,令他不由回想起接她回京口的那个月色如水的夜晚。人生无数个匆匆一瞥,未料定单是那一瞥,眸如惊鹿的少女便直直地闯入了心门。
“李勖”,韶音压着嗓“明日王微之会来接我”
……
回程的骏马比来时更快,夜风是冷的,身后男子的胸膛也是冷的。
京口的灯火又从一片模糊的光晕散成了满天星辰,方才一切恍然如梦,他们终究还是回到了烟火缭乱充斥着悲欢离合的人间。
府中一片漆黑,下人都睡熟了檐下风灯的烛火将尽,发出幽蓝的光色,几与夜色融为一体。
李勖大步前行,将韶音远远落在身后。
她急步追他一脚踩在花圃中那丛凤尾兰上,尖刺穿过木屐中一层单薄的白绫袜,吃痛,脚一软,她摔倒在地上。
前行的男子霍然止步,转身而来的步伐又快又急,带来一股扑面的罡风。他一把将她捞起,扛在肩头,一脚踢开卧房的门,又一把将她扔在了卧榻之上。
这回的吻带着浓烈的报复之意,韶音的唇很快便流出鲜血,他的舌尖也带上了腥甜之味。(看好了脖子以上)
那下颏上一夜间长出了粗硬的胡茬,隔着一层衣襟仍刺得她面颊生疼。(刺的是脸)
刺地一声裂帛之音,她高高地弓起了身子,抱住了他的头。(单纯拥抱)
“不要!”(否则无法过审)
怒潮早就席卷了李勖,直到听见这一声他忽然察觉到额上冰凉,似是硌到了什么硬物。(饰品)
那枚青玉i静静地躺着,那是他母亲的遗物,临终前交到他手上,要他送给未来的妻子。
闭了闭眼,李勖蓦地翻下身去。
“就戴这一夜,”韶音哭着求他握住他的手,引他去解腰间的如意带,“李勖,我愿意、我愿意……”
这男子负气地推开她,又很快压上来。
他捧着她的脸,指腹一下下擦她的泪,做最后的挣扎,“一定要走”哭声代替了她的回答,李勖什么都懂了
这场仗输得惨烈,他已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明天,一路平安。我不去送你了”
“这玉坠……”
“既送了你便是你的!”
李勖声音冷硬地答复,毫不留恋地起身下地,韶音听到他穿戴甲胄的铿锵声和环首刀入鞘的鸣颤声
门被推开,他出了屋,又被阖上,脚步声消失在萧墙尽头,听起来迅疾而仓皇,像是狼狈逃窜的溃军。
韶音紧紧攥着玉坠,只觉心口一空。
东方露出鱼肚白时,她已穿戴整齐。阿筠阿雀垂着头进来,“小娘子,后罩房里还有些东西来不及收拾,还有西院的陈嫂和吴伯,要不要将他们一道带回”
“不必了什么都不用收。陈嫂和吴伯那里,多给他们些银钱,教他们留下吧,往后若有了难处,教他捎信去建康,我自不会不管他们。”
第52章
王微之想象过无数个与阿纨重逢时的场景,唯独没有想到眼前这一幕。
船只还未靠岸,渡口黑色巨石上的白色身影便已经映入眼帘,她还是穿着那身平日里最喜爱的阔大男袍,纤长的身裹在褒衣博带之中当风而立,风动、衫动,唯独人一动不动,似是已在此静立数年,J望天际归舟。
京口军镇低矮的房屋和零乱纵横的阡陌在她身后模糊成了陪衬,她仿佛是以一己之力隔绝了此地寒伧不文的莽荒之气
这样的阿纨他从未见过,却又莫名觉得她本该如此。天真烂漫的士族女郎一朝卷入权势湍流,哪里想过还有重逢之日,不期隔江相见,乌衣巷之女依旧风华不减,绝色之外又添一重遗世独立的气度。
阿纨,那是属于他的阿纨。
王微之静静地站在甲板上,白玉冠金勒带将他那张无暇的面孔衬得如雕如琢,自负洞明世事,可一双黑白棋子般的双眸早已盛满热泪。
文士之心狷介狂傲,又纤弱敏感、极易动情。
此刻他的心胸已被一股逆流而上的悲壮之情充盈了。
士族与武夫联姻本是形式所迫,家族存亡关头,何惜区区一女郎!王微之并非不懂这个道理,可那女郎不是别人,而是与他青梅竹马两厢情悦的阿纨。可恨他直到失去方才惊悔,如今竟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愿意为了她违抗父母之命,不惜任何代价,定要接她出魔窟火海!
世上再无旁的事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更能鼓噪少年郎的心,不知不觉间,他已将儿女私情宏大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却更强烈的爱恨,在船只靠岸的刹那,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只大步冲上前去,一把将那朝思暮想之人搂入怀中。
我来救你了。
他心跳如擂。
胸中千言万语,出口后只化成一句叹息似的呢喃:“阿纨,我来接你回家”
直到怀抱中的人将他推开,那股失而复得的狂喜方才渐渐冷却。王微之这才发现岸上除了她、谢候和一众熟悉的谢府仆从,除了木料堆和新修的战船中零星的几个役夫,这偌大的一片江岸上竟再无旁人。
并没有看到预想中剑拔弩张的凶恶兵勇,靠岸、登舟,解缆,返航,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眼前之人的面孔上也不曾现出分毫久别重逢的喜意。
“阿纨”
王微之用力握住韶音的肩,企图唤她神智归位,“是我,我是九郎,王微之!”
韶音恍若未闻,一直呆看岸边方向,解缆的一刻,两腮无声地滚落两行清泪。
“阿纨!”
王微之一下子红了眼眶,心头涌上一股浓烈的恨意。她这张明媚鲜妍的面孔何曾出现过如此憔悴的神色,定是那北府莽夫羞辱了她、折磨了她!
“阿纨,你受苦了。”
夺妻之恨不共戴天,王微之勉力压抑下这股恨意,再度将眼前人抱在怀里,咬牙道:“过去了,都过去了。往后的时日还长,我们从头来过。”
阿纨自始至终都是他的,从小到大,他从未想过会有失去她的一日。惊闻婚讯,仿佛被人挥刀砍断了一条臂膀,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断肢落地,来不及惊恐、来不及愤怒,只觉得震惊、荒谬,无法接受。
后知后觉的痛噬髓跗骨,在刚去过的三个月里将他折磨得失了人形,若她就此一去不回,他不知该如何度过往后余生。
怀抱中人的身体纤细而柔软,丰盈曼处早已非同童稚,王微之第一次这样抱着她,心猿意马之余不由推己及人,想到了那凶名在外的李勖。阿纨天人之姿,不消细想便知那莽夫会如何对待她,足足三个月,夏往秋来九十二个日夜……匹夫当诛!王微之心如刀绞,揽着人的手臂不由加重了力道。
韶音再度将他推开,嘴角疲惫得扬不起一丝哪怕是勉强的笑容,“我累了,让我睡一会。”
未等他从她面上看出些什么,她已转身入了船舱。
“阿纨!”
“小娘子的确是太累了”,阿筠行礼,挡在王微之身前,“九郎有什么话,等到小娘子醒了再说吧。”
王微之的眉深深蹙起,他应该细细查问这些婢子,教她们将京口这些日子发生之事一一道来。直到阿筠和阿雀都跟着进了船舱,其余婢子散去各自船室,他依旧没有鼓起勇气问出来一句。
谢候与他擦肩而过时斜睨了一眼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
船只沉默地向着建康的方向而行,韶音进了船舱后再没出来,王微之席地守在舱门口,从清晨等到日暮。来时就已做好了一个决定,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韶音沉沉的一觉睡过去,醒来时舱内已一片昏暗,几缕夕晖从上头的气窗中透进来,缠在床头一只细颈陶瓶上,其中里插着一枝金黄的桂花,味道馥郁馨香。几方古朴的屏榻隐在暗影中,造型花纹雅洁自然,是王微之钟爱的布置。
她愣神片刻,半晌方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是李家那方三进的小宅院,身下所躺也不是那只承尘上悬吊红枣桂圆的双人木榻。
京口已被滚滚江流阻隔在身后,那里的一切都再与她无关了。
他此刻在做什么,军务缠身之际可有些许空闲休憩,傍晚归家时会用哪一只浴桶沐浴,一个人躺在榻上会不会辗转难眠,提笔落墨时、吃冰镇莲子羹时,会不会有一瞬间想到谢韶音这个人……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黄昏的孤寂缓缓地爬上心头,在一股为人世抛弃的仓惶中,韶音心口抽痛,忍不住疯狂地思念起了那个早已与自己无关的人。
那个莽夫。
韶音忍不住痛恨他若是他没有那么好,她就不会像现在这么难过。
听到王微之的呼唤时,他已经不知在床榻边坐了多久。
入夜了,船舱中静得可怕,她的抽泣声不觉与阵阵涛声合鸣,人在船上,船在江中,一道颠簸起伏,天旋地转。
“阿纨”,王微之一只手将她拉住,另外一只伸过来,欲为她拭泪。
韶音抽出手,偏头躲过。
王微之的手顿在半空,心头忽然滑过一个不敢深想的猜测。
“阿纨,”他索性放它溜走,不去深想,看着眼前泪眼盈盈的少女,一贯傲然自负的玉面上忽然现出了少年郎君初次情动的羞赧,“我这次来,阿父和姑父都不同意。若我们就这样回去,他们怕不会轻易罢休。”
在韶音泪痕未干的目光中,他不由垂下头去,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踌躇了半晌,忽然倾身上前将她抱住,“阿纨”,他声音低而急促,带了一丝卑微的祈求,“我们……我们好了吧!我不在乎――”
“啪”地一声,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王微之的脸上,在他的唇落在她的唇上之前。
王微之愣住。
韶音看着他白玉似的面上渐渐浮现出的红色掌印,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表兄……”
“表兄”羞恼随着热血一道退潮,余下唯有苦涩,王微之苦笑“阿纨,你以前从不这么叫我。”
她素来是直呼他的大名,一口一个“王微之”。
“我……”
王微之冷笑一声打断,“你喜欢上他了,对么”
谢候说,那武夫待她极好,她也喜欢他!那时他还不信,十几年的朝夕相伴怎会抵不过一个莽夫三个月的甜言蜜语!可今日亲眼目睹了她自上船来的种种异状,他就算是再不愿意相信,也不由得不信了。
“你变心了。”
王微之叹息一声,语气陡然变得讥诮,“你负了我。我说的对不对,表妹”
他死死地盯着她,蓦地自嘲一笑“才三个月而已。”
“我做梦也没想到,你竟会为那样一个人厌了我!”
“他给你下了什么药,竟教你这般昏头失智!”
……
王微之的口齿素来胜过韶音一筹,从小到大,韶音与他争吵从未赢过。
此刻他恼羞成怒,每句话都如淬了毒的刀子,一柄接一柄地朝她飞来。韶音闭了闭眼不想做任何反驳。
“说话!”
他忽然欺身上前,双手死死攥着她的肩,眼底一片赤红,清朗的声音变得极为尖利高亢,“你怎么不反驳我你不是最会骂我么,你怎么不骂了,你骂啊,打啊!”
他拿着她的手胡乱地往自己面上招呼,韶音蜷着掌,手背触到一片湿凉。
“你说得对,”她朝着他高喊,“我是喜欢上他了!”
王微之陡地松开手,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面前的少女眼里仍噙着泪,可那泪却是为了另一个男子而流,她看向自己的目光里只有怜悯,没有爱慕。
“表兄,”韶音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回来不是为了你。”
王微之连连摇头,接连向后踉跄了几步。
原来一切都只是他自作多情,他以为自己是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来接她回家而她却因与那莽夫的离别而肝肠寸断。
太可笑了!
王微之蓦地大笑转身摔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