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天上月——夜雪湖山【完结】
时间:2024-12-04 14:48:02

第50章
  讷于言绝非是个长处,好在李勖如今的身份弥补了这一短,四品建武将军若是想拒绝一个人大可不必费自己的唇舌,自然有许多张嘴替他说话。
  祖坤那张嘴上短下厚,包不住一口长长的马牙,大笑起来很像李勖那匹新得的汗血宝马,这匹马嘲笑人时喜欢喷响鼻,此刻便是先用鼻子吭哧了两声,之后才与谢候道:“沙场是我们这些大老粗去的地方,谢郎君金尊玉贵的人如何受得了那样的苦,郎君说这样的话不是寻人开心嘛!”
  卢锋也笑,他这些日子时常带着谢候跑马,言谈间便比旁人多了几分随意,“逢春若真有从戎之心,何不回朝做个中郎将,既能宿卫宫廷,又可御前行走、参议大事,或是在诸一品武官公府做个记室、司马,不消几年便可外放,坐镇一方,哪一样不比抛家舍命的小卒强不是将军不允你,只是一旦允了你,那便是大材小用、暴殄天物了,便是谢公开明,将军自己也过意不去!”
  谢候求助地看向温衡,温衡只管将羽毛扇摇得稳当,嘴角抿着一丝顽固的笑,自是一言不发。
  “就、就、就――是!”
  谢候还想再据理力争,话还没出口就已被褚恭揽住了肩膀,这个结巴极擅插科打诨,“出――去跑――几圈!几日不见,看看郎君长长――进了没!”
  校尉、军候们一哄而上,吵嚷着将脸皮气得通红的小郎君拥出门去。
  大黑马驮着白衣小郎君在校场上撒气狂奔,后边追来一阵大笑,褚恭的笑声一点都不结巴,“这――两下子,可、可入不得骑营!”很快便将谢候落下半圈。
  卢锋打马经过时朝谢候投来同情的一瞥,“大腿无力,没个一年半载坐不稳马背!”虚晃一枪过来,谢候吃惊一躲,差点从大黑马身上跌落,卢锋笑笑没说什么,意思尽在不言中。
  这两下子,在建康城里跑马逐日踏飞花也算够用,真上了战场可就不够看了。
  “吁!”
  谢候勒马,攥紧了缰绳,冷眼看着一群魁梧精壮的将官跑到前头去,马背上喘了几息后,“驾”地一声调转了方向。姐夫有这群狗腿子帮腔,他自然也有救兵可搬。
  踢踏的脚步声渐进,急促得像是脚后跟都来不及沾地单从这声音即可辨出来人绝不是李勖。他的步伐总是很沉稳,即便是大步而行也有呼有吸,绝无一丝慌乱。
  “收起来吧。”
  韶音教阿筠收起手巾函,里头的青玉坠留在了颈上,掩在衣衫里紧贴着胸口,很快就与暖柔的沟壑同温。
  谢候发觉阿姐好像有什么地方变了,可细看之下那眉眼口鼻却都与原来别无二致,一时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同。
  韶音看着他大口喝冰镇柰B,细密的汗珠浮在光滑的额上,像是薄胎琉璃盏上沁出的一层薄雾。
  “并非我存心泼你的冷水,只是沙场征战并非你想象中的那般简单,所谓青山埋骨、马革裹尸,听着是令人血热,可你想过真正上了战场后,那里的每一个日夜、每一个时辰都是怎么过的么冬郎,你没受过那样的苦,只怕连一日都熬不过。”
  沙场上是无尽的挨饿,受冻,暴晒,困乏,伤病,惊惧……至死方休。谢候那张白面皮连多晒一会都会泛红起皮,那娇贵的肠胃更是冬日里吃不得生冷、夏日里碰不得油腻,这样的人他说要从军,还要从最底下的小卒做起,简直是天方夜谭,与上赶着送命无异!
  “看看这个!”韶音将那卷帛书推到他面前,“这上面记载的都是你姐夫军中阵亡将士的家眷,你好好看看,这些人在夫婿儿郎亡故后过得都是什么样的日子!”
  “我自是知晓此事绝非儿戏。”
  帛书上的字迹清晰地映在谢候的眼中,少年郎的面孔鲜见地郑重“阿姐,这些道理我懂得阿父更懂得!可陈郡谢氏的阀阅不是凭空得来的而是几代先祖用性命和功勋一点点刻下的!如今家族衰微、每况愈下,若想重振祖上荣光,如何能不付出代价”
  承平日久,平流进取即可坐至公卿,乌衣巷中的悠游岁月给了谢氏子弟一种错觉,以为这样的锦绣繁华可以世代相传、万世不易。然东土一场大乱悍然击碎了这场幻梦,他们方才警醒,素白的衣冠便已染上了至亲殷红刺目的鲜血。
  谢候眼眶发红,“五叔、二十七叔靠着门第出身为将,到底也没逃过一死之运。阿姐,如今更不一样了,眼下战事频仍、武人当道,若没有实打实的军功,光靠着门第如何能服众谢氏的门面自有六郎和十一郎去撑,我愿另辟蹊径,为谢氏趟出另外一条路来!”
  “话说得好听”,韶音并不为所动,“若是不成呢”
  “世上哪有一蹴而就的事”
  谢候语气急切地反问,“谢氏自先祖扬名中土到祖父柄国江左,中间经过了多少代人一代人前赴、一代人后继,代代足迹相踵,这便是士族!即便谢候不成,也可使后来者引以为鉴,终有一日,谢氏将重回高处,谢候的血也算是不唐捐!”
  说到此处,他那双意气勃发的眉眼忽然现出一丝狡黠,刻意压低的嗓音也透出几分少年人特有的清亮,眨眼道:“毕竟是在姐夫麾下,说是小卒,又怎么会与寻常小卒一般姐夫看在阿姐的面上,也必不会对我不闻不问。”
  “他如何顾得上你!”
  韶音握着绢帛抽了他一把,谢候不由呆住。
  他不料阿姐竟是这个反应,这模样好像是他占了李勖多大的便宜!
  “战事瞬息万变,他也是血肉之躯,也没生出来个三头六臂,为何要顾你!”韶音紧攥着那一沓绢帛,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阿父的用意,“你们是在利用他!”
  “这怎么能叫利用”谢候的薄胎面皮又涨红了,“若非说是利用,那也是相互利用!联姻不就是相互利用么再说,这于姐夫和谢氏都是两全其美之事,阿姐何必这么激动”
  “两全其美”韶音的明眸眯得狭长两道目光犀利地审视他,“真要是两全其美,你姐夫为何不同意哼!别当我什么都不懂,阿父不过是想将你塞到他麾下,名声上是与兵卒同吃同住,实则是要他供着你、护着你,利用他在军中的影响培植谢家的势力,一旦你羽翼丰满,便是从他手下飞走、自立门户的时候!”
  谢候终于发现她哪里不一样了,原是胳膊肘不知什么时候已朝外拐去了。
  “既是一家人又分什么你我!”谢候笑着拉起阿姐的胳膊,涎皮赖脸地晃,“一个好汉三个帮,姐夫再英雄过人也要有臂膀可用,我也并非全无是处,自不会给他拖后腿,我是他的小舅,又不是外人总不会……”
  “不必再说!”
  韶音甩开他,起身便往内室走,“能说动他是你的本事,但我决计不会帮你。”
  “阿姐!”
  谢候追了两步,见韶音头也不回地进了卧房,不由垂头丧气。门口踯躅半晌,还是叹口气道:“阿姐,有件事我还没告诉姐夫。”
  王微之执意过来,他阻止不成,又不想被李勖误会,索性便提早一日出发,将王微之的船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九郎的船,应该明日就会抵达京口了。”
  侍从仆婢众多之家是没有秘密可言的女郎和郎君的低声争吵传到薄薄的菱花窗扇外,门口打扇的婢子知晓了,满院子的下人就都知晓了。
  谢候气匆匆地拔步而出,脚步跺得嗵响,上官风端着一碗药从灶房过来,游廊里躲闪不及,被他撞翻在栏杆上,人向后倒栽在花圃里,药碗落到青石地板上砸碎成了几片,黑乎乎的药汁撒了谢候一身。
  “郎君恕罪!”
  上官风赶紧爬起来,重新跪好在泥土里,上身匍匐着,额头触到了一丛蓬乱生刺的凤尾兰,不知痛一般一动不动地忍着。
  谢候吃了一惊,只看着下方人纤弱的肩,心头便忽然浮现出一双紧蹙的远山眉和中间那颗醒目的红痣。
  那痣色若胭脂,何忍见其零落泥土
  “起来吧!”他道,人已经迈过栏杆,一脚踩在花圃里,一手将噤若寒蝉的女子拉了起来。
  “我们家不像旁人家,不用动不动就跪。再说,是我撞的你,你又没错,有何罪可恕”谢候说着向眼前女子一揖,“方才急着赶路,不慎冲撞了娘子,还请恕罪。”
  众婢子俱都朝着这边看过来,她们早知谢候的性情,忍不住吃吃发笑,上官风脸颊发热,一时不知所措。
  晚风拂过谢候的衣襟,他衣衫鼓荡,腰向前折着,面若冠玉,发根黑韧整洁。
  一身苦药味。
  “郎君的衣服……”
  上官风终于想起来这个,谢候已浑不在意地直起身,脸上现出明朗的笑意,像是自嘲:“拢共才见过你四次,两次都赶上我倒楣!”
  “我……”
  上官风不知该说些什么,谢候已迈开了步子,当先走在前面,引着她一道往西厢房而去。
  他不故作深沉时便是这世上最轻盈光亮的所在,能令人郁气尽消,心事一轻。“你阿弟如何了这趟回去给你们捎了些小物,还不及得给你,正好一道过去探望他。”
  小物,他还给他们姐弟带了礼物
  上官风忍不住偷看了他一眼,少年郎君不复刚从阿姐屋里出来那副懊丧模样,像是已将一切的烦心事都抛在了脑后。
  “这如何使得我们不过是……”
  “都有!”谢候又抢她的话头,在她启门时先一步推动了门扉,偏头看着她,眉眼都笑,眸光澄澈亮如星子,“阿筠阿雀她们都有你们俩自然也不能落下!”
  都有
  那便好
  上官风垂了眸,眉心痣黯淡在梁椽的影里,“如此,多谢郎君。”
  ……
  夜幕四合时前院再次响起了橐橐的脚步声,来人身高腿长步伐很宽,每一步都踩得很稳。
  韶音心里那根弦泠地一颤,是他回来了。
第51章
  夜风自耳畔呼啸而过,前方是浓重的黑夜,韶音迷迷糊糊地被李勖抱出了门,又迷迷糊糊地上了马,直到此刻方才想起向身后张望。
  京口军镇的万家灯火已模糊成一片黯淡的光晕,被他们二人尽数抛在脑后了
  借着长江上一点微光,黑qq的山峦在人前显形,巍峨雄壮,天柱昂然,占尽东南形胜,是为北固。
  李勖手中的缰绳一松,大宛马便放慢了四蹄,溜溜达达地上了半山腰。明月别枝,甘露庵山门在望,一丛鸟鹊惊飞,扑簌簌的扇翅声自头顶划过,一片槐叶落到韶音头上。
  李勖抱她下马,伸手替她摘掉落叶,笨手笨脚间不慎碰歪了她髻上的蝉头玉簪。韶音边整理发髻边歪头瞪他他笑着将马牵到凤凰池畔,试剑石上栓好缰绳,走回到她身前时忽然弯下腰,韶音的唇上便落了一个又烫又轻的吻。
  晚风也织成了轻柔的纱,凉丝丝地拂过发烫的两颊,韶音被他牵着一步步往山上走。深更半夜的山林黑得不见五指,只有偶然从树梢间漏下的几缕月光为行人照明李勖却走得稳健,他自幼便在这山里砍柴伐荻,就算是闭着眼也能找到路。
  过了四面贯通的清晖亭便到了甘露庵外,山门正上方刻着四个红漆大字,夜色中隐约看出前两个是“南徐”。
  李勖告诉韶音,那四个字是“南徐净域”。
  甘露庵始建于东吴初年,据说是吴国国主孙权为一心向佛的母亲吴国太所建。当年孙权为夺荆州,采周瑜之计,以嫁妹为名将刘备骗到东吴,刘皇叔便是在此庵之中为岳母吴国太相中,因此才保住了一条性命。
  当年吴国的刀斧手便是埋伏在韶音和李勖此刻所在的北侧长廊之中,预备在这里砍了刘皇叔的项上人头。
  ……
  汉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自东汉末年至三国鼎立,再到如今偏安江左的大晋,屈指二百余年矣!汉家风流已被雨打风吹去,未知孙刘二人得知今日之天下尽归司马氏所有、又在司马氏手里沦落得只剩下半壁残山剩水时该作何感想!
  人事类转蓬,万古长江依旧,天上月是旧时月,林间风是当年风。
  曾经香烛长明的甘露庵如今已结满了尘网,神佛失了香火祭祀,俱都颓败破裂,成了一尊尊木胎泥塑。孙权曾宴刘备于此,刘备透过四景阁的花窗遥望长江,发出千古浩叹,“此乃天下第一江山!”
  此刻的李勖揽着韶音,就立足于当年刘备观景之处。江风拂过林涛,发出阵阵飒飒之音,天下第一江山匿形于无边夜色之中,冷月残星依稀照亮了它的一点轮廓,恍惚有千军万马立于潮头,“威!威!威!”声浪撼山岳。
  黑水翻腾,或有蛟龙隐于其下,前路依旧未知,却也正是这未知唤起千古弄潮之心,欲乘风破浪而去,斩恶龙,复失地,与山河万古同名。
  韶音眼前唯有嶙峋的黑,蛰伏的夜。
  呼啸声从八方而来,几欲将她纤细的身体卷走,冷,她抱住李勖的腰,将自己紧紧依偎在他怀里。
  今夜,抱着她的男子与往日不大一样他向来是内敛沉稳之人,今夜虽依旧少语,周身的气度却是外放而滚烫的,整个人像是散发着一股由里而外的、压抑不住的豪情。
  他俯身吻下来,在山河放旷的无人之夜,唇舌都带上了几许轻狂之意。昨晚的摸索不得要领,可他毕竟领兵多年,最善查探地形,这回便已将这片江山的形盛之处探查得一清二楚,高峰幽谷,桃花山溪,一一横陈在他心底。
  虽隔着一层衣衫,韶音仍被他揉得浑身发软,站不住,人便向后仰去。
  腰间那只强壮的手臂将她稳稳地揽住,她不由攀上了他的颈,再一次发出了难耐的嘤咛之音。他被这山涛江风中曼出的娇声撩拨得忘情,吻变成了难以克制的舔咬,沿着她白皙的秀项一路向下纵横,不知为何又忽然杀了回马枪,一口将她耳上明月含-住。
  韶音听到了他的喘-息。
  烫得她浑身发颤。
  这张弓又像昨夜一般拉满了弯弓待身寸太过折磨,他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手一下下抚着她脑后散落的长发玉宇微风转无声青林白露滋,人间风月关情。
  行过西苑,山巅上是北固亭。
  此为北府军储存军需物资之处,四方均有身披甲胄的带刀兵勇把守。
  “什么人”
  站岗卒刚刚轮换过一班,正是警醒的时候。
  “李勖。”
  借着白刃反射的一点月光,他们看清了来人的面孔,正是传闻中由这北固山的山神转世托生而成的不败将军。
  一个年轻女郎依偎在他臂弯里,黑暗中隐隐露出几分绝色容光。
  站岗卒不敢再看,落膝跪地行礼,“属下拜见李将军、李夫人!”
  “起来。”
  卒子向两侧闪开,韶音随着李勖步入其中,一步步登上北固亭的最高层。
  这里也是北固山的最高处,站在此处俯瞰,能够隐约看出南北中三座山峰相连而成的龙头形状,他们登上的是北峰,此峰三面环江,山体延出一段嶙峋,一如龙头入江饮水。
  北峰脚下便是西津渡,再过些日子,也许是一年半载,也许就是明天,李勖将会率部从这里出发沿着看不到尽头的江流,去往一个充斥着杀戮的残酷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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