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冯毅临阵变卦,导致赵勇发觉,此刻再动手便已失去了先机,若再迟疑,等到军士哗变、双方人马混战到一处,那便是彻底贻误战机、极难收场了。
这番思量不过是在电光火石之间,李勖的手按在刀上,目光早已从身前几人的咽喉上一一掠过。
赵平等人的手心出了一层黏腻的滑汗,几乎握不住自己的武器,在这样杀意凛然的目光笼罩下,谁都不敢先动手。
榭中气氛凝滞而压抑,犹如暴风雨来临前的沉沉天色。
忽有一缕微风自湖面吹拂而来,垂柳柔长的枝条斜斜地飞入水榭之中,在众人眼帘里摇荡不休。三个劲装结束的刀斧手蹑足绕到美人靠的一侧,自后面悄悄接近。
李勖余光里看见地上三条鬼祟的黑影,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一勾。
忽然,三道劲风自身后猛袭而来,对准了他的后脑、背部和侧腰,与此同时,身前的赵平突然发难,手中尖刀朝着他胸口疾刺而来!
李勖腰腹攒起劲力,向旁边轻巧地一闪,身后三人、身前一人齐齐扑空,沉重的身体不约而同地向前一跄,待回过身来再次发动攻势,李勖的足尖已经点到几案之上,借着腾跃之势反手横刀,振臂一抡,四人只觉眼前有一道青锋划过,脖子蓦地一凉,缓缓低头看去,刺目的鲜血已经自伤口汩汩流出
那伤口平滑齐整,细如柳叶。
身前威立之人面色淡然,手中白刃雪亮照人,竟未染一滴血珠。
赵平仰面倒在地上,扩散的瞳孔里还残留着一道青锋的余影。
西风渐急,吹得垂柳枝条乱飞,微黄的叶片似也被方才的杀气激荡,拍打在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小郎君脸上,竟将那张俊俏的面孔划出了数条细细的血痕。
眼见着李勖眨眼之间便结果了四条人命,其余几个北府将俱都胆寒,不约而同地倒退了几步。围攻冯毅的一伙人见这边吃紧,顿时分出七八个威猛大汉过来,手中都提着尖刺和钢刀,呈扇形合围在李勖身后。
假山上的弓箭手已瞄上了榭中这位悍勇的年轻将军,箭簇随着他的步伐不断移动只待他身形稍停便离弦齐发给他来个万箭穿心。
参军彭平见其余几人都露出怯战之意不由暗暗着急。他曾在战场上为李勖所救,亲眼目睹过他脚踩尸山、一人力战百十长生道匪的场面,深知此人凶顽无匹,若是此刻露出不敌之意只怕死得更快。
因就厉声喝道:“李勖休要逞凶,这里外已有重重埋伏,你就算有再高的本领,也抵不过我们这些人联手齐上!”说着咬牙睁目,须发齐立,朝左右嘶声呼喝:“还等什么诛杀此贼,报效都督知遇之恩!”
话音刚落便挺剑而上。
其余几人受其鼓舞,胆气一豪,也都纷纷加入混战。霎时之间,十几个武艺精熟的将官将李勖一人围在中间,外围一圈刀斧手虎视眈眈,亭外更有无数枝冷箭时刻窥伺。
谢迎、王微之一众朝廷命官等候在岸边廊房之外,身前挡了一排朱服武冠的侍卫,暂时还算安全黑水一般的刀斧手团团围在水榭之外,众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状,谢迎有些焦急地朝里面张望,只怕李勖寡不敌众,便催促卫尉赶紧过去相助。
那卫尉担忧司马德明的安慰,何尝不急,奈何水榭狭窄,他们被挡在外层,干着急却使不上力。
王微之乜了谢迎一眼,淡淡道:“武人入的就是搏命的行当,青山何必多忧。”
风势愈紧,将他的鬓角吹得白中泛青,两只墨丸般的眸子愈发见黑不见白。岸边一股旋风裹挟着沙尘和枯叶刮到水榭之中。
李勖双目微眯。
敌众我寡的围攻,当务之急是寻找到突破口,挑最弱的下手,撕开包围冲将出去,若是反其道而行之――李勖刀刃直刺而出在彭平胸口虚挑一下,趁他后仰之机,却忽然攻势下沉,一手猛捉其踝,呼地向四周抡去!
彭平的护甲在四周锋利的钢刃和尖刺上滚了一圈,片片绽开,落地即刻气绝。
这一下爆出的力量直摧人心肝,众将莫不大骇,纷纷向后退却,包围顿时敞开一道大口。
说时迟那时快,一枝冷箭“嗖”地破空而来,李勖疾闪侧避,箭矢擦着颈侧的大脉而过,直没入廊柱三寸!
一将趁机偷袭,提着尖刺直奔心口插来,却也是虚晃一枪,在他侧避的瞬间直袭腰腹。那枚玲珑的五彩囊荡在半空,被这一刺削去半数流苏,丝线顿时在风中纷飞。
李勖眸中聚起愠怒,劈手夺刺,反手搠向其胸。
这将领一击不中,顿时战意尽消,双手握持尖刺,一面苦苦抵挡,一面哀告,“存之,看在多年――”
话音未落,尖刺已贯穿胸口,一滴血溅在李勖的飞扬的长眉之上。
他提刀凝视余下几人,沉声道:“挡我者死!”
呼啦一下,赵勇身前的将官和护卫潮落而去。
冯毅打斗之间已胳膊挂彩,吃痛之际朝着这边望过来,正将方才的一幕看个真切,心中不由一凛,暗暗忖道:“此人桀骜悍勇,绝非久居人下之辈,若是不能为己所用,便要及早处置,否则必成心腹大患。”
这厢厮杀正热,已有几丝凉雨飘入亭中,方才还是晴天丽日,不知何时竟陡然转阴。一片巨大的乌云笼罩在鸡笼山的上空,缓缓朝着这方而来。
骤雨将至。
赵勇长叹一声,心知今日已经凶多吉少,惊骇过后倒也无所畏惧,转而神色一狞,双手握住大刀,一瞬之间奋起千钧之力,朝着李勖猛劈而来!
李勖立即提刀格挡,两刃相撞发出“嗡”地一声,二人双臂俱都一震。
两代北府将的暗暗角力至此浮到明处。
赵勇征伐数年,淝水之战崭露头角,先后随谢氏打过氐人、随何威北伐打过燕人,往后十几年间又领兵平定过数次内乱,算得上是一代豪杰人物。然而天色之变无可逆转,当此风起云涌之世,英雄辈出随波逐流者必为矫矫弄潮儿驱逐,此亦无可挽回之事。
乌云罩顶,大雨瓢泼而下。
赵勇双臂渐渐不支,手中的乌沉大刀被下方雪亮的白刃一寸寸地向上顶起。
霹雳一声炸雷过后,长刀“哐”地脱手,李勖的环首刀已架在他粗肥的颈上。
赵勇双目暴突,龀齿厉喝:“竖子!你敢杀我”
这一声将死之喝挟带多年积威,其势令在场诸将心惊肉跳。李勖双眸骤缩,非但不惧,心头反倒涌起一股以下犯上的快意――他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受死!”
赵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庞大的身躯缓缓下坠,在石板地面上砸出一声闷响。
“早知今日……”
早知今日,在此子与谢氏缔亲之时就该找个借口诛杀了他,此刻悔之晚矣!
气绝之际,赵勇牙齿混血,露出一个狞厉的笑容,直勾勾地看着李勖,吐出最后一句话:“尔必死于……门阀之手!”
惊风飘雨入长亭,无根之水将一代北府宿将的鲜血晕开,稀释,很快便冲刷殆尽。
李勖俯身,为他阖上双目。
刁江和几位豫州官员已经吓得魂飞天外,眼见无力回天,都悄悄地弓起身子,想混入人群中向外围逃去,可惜胆愈寒腿愈软,还没走出几步便被一刀诛杀。
水榭中尚有三十来个冥顽不灵者继续负隅顽抗,却是放着冯毅和司马德明不管,直奔着李勖而来,似乎已经豁出性命,一心要为自己的主子报仇。
“找死。”
李勖心中已有淡淡不耐,环首刀与主人心意相通,刀锋每过一处,便有一小股红色的潮水喷涌而出很快,这三十来人的血液便在水榭中汇成一股腥红的大潮。
刀斧手惊惧四散,水榭之围暂解。
一道手腕粗的紫色闪电划破天际,纵然隔着雨幕,谢迎亦将水榭中这血腥的弄潮一幕看得分明大雨兜头浇下,直将他浇得面色如纸。王微之直挺挺地立在他身侧,脑中却回想起了沉香林中那一幕,彼时此人逞凶既遂,便旁若无人地将阿纨搂在怀中。
……
赵勇和刁江伏诛,余下逆党很快自乱阵脚,卢锋用剑挑着二人的头颅爬上水榭顶部,冒着万箭攒心之险大喝:“赵勇已死!刁**!余众缴械不杀!”
假山上的弓箭手接二连三地弃弩就缚,余者纷纷效仿,一场大乱渐渐平息,李勖部和冯毅部很快便控制了豫州。
水榭外的雨却越下越大了。
京中一众随行郎官纷纷闯入雨幕,围到惊魂未定的司马德明身畔。
该是论罪施罚、论功行赏的时候了。
王微之与顾章说了句什么,忽然回眸睨视李勖,苍白的玉面上神色复杂,令人琢磨不定,似有一股隐隐的快意居高临下的蔑视,又掺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畏惧。
这复杂的情绪扭曲了他美好的面孔,令他看起来鬼气森森。
李勖却不曾注意到他的目光,甚至将司马德明身侧的衮衮诸公和未定的赏罚都抛在了脑后。
看着突然而至的瓢泼大雨,他心中突然想到那个眸如琥珀的姑娘:一场秋雨一场寒,山中更是凉气侵骨,不知她有没有带上御寒的外袍,惊雷从头顶隆隆而过时可觉得害怕。
第64章
大雨将水榭内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而衣冠又将小小一方水榭分陕。
厮杀落幕,劲装结束的武人被有意无意地排挤在外围,内里则以司马德明为中心,环簇了一众褒衣博带的帝室茂亲和贵游子弟。尽管他们的纱衣和鹤氅已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浇得落花流水,但危机既去、性命无虞,气自可定,神亦得闲,那风流和气度便又重新回到了他们身上。
性命相搏之后,接下来便该是唇枪舌剑的战场,这些人面折廷争的廖廖数语或可抵得方才大半日的厮杀。
冯毅叉腿坐在美人靠上,肩上披的那条白锦袍几被鲜血染透,乍一眼看上去触目惊心,细看方知那血大多溅染自旁人,非他自身所流。
他的左肩和左下背都负了伤,一个广陵亲兵正在为他简单处理伤口,或许是手法不当,直教他疼得嘶嘶抽气,待人循声望去时,他那神情却又泰然自若,眉目间还有几分凛然意思颇有些关云长刮骨疗毒的气度。
李勖扫了一眼,只见那几处伤口都不深,于他们这些久经沙场的武将而言,可谓是不值一提。方才亲眼所见,冯毅的武艺算得上上乘,可知是真刀真枪搏杀出来的本事不至于为了这一点皮肉伤如此。这般惺惺作态,大抵也是为了搏一个赤胆忠心的名声罢了。
这倒教他想起韶音说过的那番话。
她曾经半开玩笑地与他说,所谓的名士风流大抵都是装出来的。当年淝水之战,羯胡大兵压境,晋室命悬一丝、变在须臾,她祖父仍能镇定手谈,得到前线捷报也不过是一句风轻云淡的“小儿辈大破贼”,可谓是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名士楷模。
殊不知,待送信的人一走,他老人家实在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回身迈过门槛之时竟不慎撞断了数根屐齿而犹未察觉。
归根结底,这些与人之本性相悖的风度不过是矫情善饰而已若有真才实学相匹、能装得上一辈子,那便可称得上一句是真名士自风流,否则的话,那便是沽名钓誉增笑柄之徒罢了。
这便是魏晋禅代之时的正始名士、国朝初定时的渡江名士与如今这些“处官无官官之意处事无事事之心”的虚浮矜夸之辈的区别,只不知冯毅这位新晋的王家快婿可否谙习这其中三昧,凭他的本事又能装得几时。
此刻的冯毅正将目光落在以司马德明为中心的众文官身上,眸中隐隐流露出一丝羡慕,李勖看在眼里不由一哂。
众位锦衣灿烂的人望之中有一清雅轩举之人逆流而行,来到李勖面前。
谢迎面露关切,上下打量他,“存之可有负伤”
面对这个眉眼与韶音有三分相像的大兄,李勖的面色一缓,略略含笑道:“我无事大兄且宽心。”
谢迎微笑颔首,没有再说什么。此地人多眼杂,不是密谈机宜之处,而临行之前谢太傅又一再嘱咐,事态如何发展,且以李勖的意思为主,不必拗他,也不必为他强求。
王微之冲动之下擅自赶赴京口,又在江上遇到长生匪徒险些丧命之事已经被王谢两家知晓。谢太傅为此十分恼怒,亲自去王家兴师问罪,高陵侯推说自己事先并不知晓,都是逆子擅作主张,为了平息谢太傅的怒火,又当着他的面请了家法,将王微之关了三天祠堂。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高陵侯说他自己不知道,可谢迎却听说,王微之之所以答应出任尚书仓部郎一职,正是因高陵侯默许他前去京口接人的缘故。
时人出仕甚重清浊,所谓清者,即清要、清闲、清翰文华,符合这些要求的“清职”大抵有给事中、奉朝请、中书郎、秘书郎等,这些官职大多为中正品为二等的门阀子弟包揽,三品以下的卑品之人只能另谋些案牍劳形、尘务经心的浊官来做。
清职之中,有些职位是专为门阀子弟而设,乃是标榜门第入得仕途的起步官,在位者往往几个月便得升迁,为其他士族子弟腾出地方。譬如谢往之前所任的著作郎,与秘书郎一样,俱为“甲族起家之选”,他上任才不到半年就已迁为黄门侍郎,如今接替他继任著作郎的乃是王微之的亲弟、十二郎王耀之。
黄门侍郎也属清职,时人宁可做五品黄门,也不愿做四品步兵校尉,可见清浊之分远比官品高低更为人看重。
话说回来谢迎和王微之如今所任的尚书仓部郎、尚书度之郎可并非什么清职,谢迎明敏务实,又秉承父命,赴任自没什么好说,王微之却是个比谢往还恃才傲物之人,平生最厌恶俗流庸务,此番若不是高陵侯松口答允他前往京口接人,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赴任监运军粮的。
高陵侯这人心思甚重,明面上无有作为,心中却是十分乐见谢李联姻破裂。对于他这副肚肠,谢太傅早就了然于心,碍于两家几辈相交,又是儿女之事且最终也算有惊无险,发作一番也就罢了。高陵侯到底心虚,隔日又亲自提着赔礼上门谢罪。
如今三月已过,这桩婚事已成定局,谢太傅宽了心,谢迎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对于阿妹的任性之举,心里多少存着几丝惭愧,因便歉然与李勖道:“阿纨年幼丧母,因着这个缘故,家人对她总是怜爱多些,是以将她养成了个骄纵脾性,惯会痴顽胡闹,存之莫要与她一般见识。”
李勖摇头道:“她很好。”言语间神色竟是十分温柔。
谢迎看得一愣,他还对方才那血腥的一幕记忆犹新,这会儿忽见李勖如此,看向他的目光便不由得带上了几分探究之意。李勖面上的柔色转瞬即逝,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只有眼角眉梢仍残存着几分腼腆的赧意,分明不是伪饰。
谢迎敛着笑意看他,意味深长道:“阿纨任性归任性,确也有几分率性可爱之处,有时教人恨得牙痒痒,转头又哄得人哭笑不得,打小便是如此,教人拿她没有办法。”
李勖垂眸而笑,“诚然如此。”
心里却觉得大舅这话也不尽然。不是有几分率性可爱,而是十分率性可爱,也并没有教人恨得牙痒痒的时候,只有教人爱得牙痒痒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