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天上月——夜雪湖山【完结】
时间:2024-12-04 14:48:02

  赵家的车马已经在后跟了有一段路程,前头就是岔道口,若是再跟就是蓄意而为了。
  赵阿萱望着前头华丽马车上晃动的流苏,一双眼就要喷出火来,恨恨地摔下了车帘子,脑中又尽是方才二人隔江对视那一幕。
  李勖于千军万马之中依旧英俊得夺目,却偏生瞎了眼,看不见自己的一颗真心,只能瞧见那妖媚浪荡的谢氏女。
  谢氏绝情离去,因江上遇险而连累李勖受罚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说是归宁,可这事怎么想怎么蹊跷。既是归宁,如何她走在前头,李勖却留在京口,甚至出行之时都不曾现身相送都说那日前来迎接谢氏的不是他们家的兄弟,而是她舅父家的表兄,那位名声在外的九郎王微之。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用脚想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可怜她当时欣喜若狂,以为自己的苦等终于有了结果,便头重脚轻、目眩神迷地来到李勖的辕门之外,希望求见于他。
  往来军士异样的目光令她臊得要命,她强忍着,是因为有一肚子的话想要与他说。想告诉他,“表兄,若你不是四品建武将军,谢女绝不会下嫁于你,即便你如今功成名就,她仍枉顾你的脸面,公然与外男出双入对,弃你如敝屣!可阿萱却不是,阿萱在你一文不名时就已经喜欢上你了,我是真心喜欢你这个人!”
  她虽已嫁为人妇,不必闺中少女那般薄面,可此举亦是破釜沉舟,谁知――竟然连他的面都没有见到!无论她如何呼喊,如何哭泣,威胁,哀告,他始终不肯出来相见。
  他的心多狠呐,最后竟遣了手底下那个姓卢的军侯出来,喝令几个兵勇动手,连推带搡地将她轰走了,毫无半分怜惜之情!
  阿萱想得红了眼眶,妒火烧得浑身杀气腾腾,复又撩起车帘,尖声道:“跟上前面的车!”
  “别听她的,回府!”赵化吉骑马行到近旁,朝头前吆喝了一声后弃马登车,一屁股坐在了阿萱对面,笑道:“莫与你阿嫂无礼!”
  赵勇率北府兵倾巢而出,仍给赵化吉留了五百名精锐亲兵,连同别驾府的三千州军一起归他调遣,替他守着老巢。
  阿萱怒气不减,冷哼了一声,语气带刺,“什么阿嫂,是表嫂。”
  赵化吉不以为忤,依旧喜笑颜开,“很快就是了。”
  阿萱眉心一跳,疑惑地看着他,“兄长这是何意”
  赵化吉答得意味深长:“晚上自有分晓。”
  ……
  李赵两家的马车缀在送行的人群之后,很快在岔道口分道扬镳。此时天光大亮,一日才刚刚开始。
  阿雀又掀开车帘望了一眼,回头笑道:“走了。”
  不出韶音意料,他们就算有心,也不敢光天化日做歹。
  “教车夫取道田野,绕小路去北固山。”
  两个婢子俱是不明所以,见女郎神情严肃,知道此事非同儿戏,因便缄口不问只依言照做。经了一场风波之厄,众婢子对韶音都多了一丝敬服。
  马车疾驰,一路颠簸,很快便到了山脚下。
  天高云淡,白日的北固山深沉雄浑,十月里依旧葱郁苍翠,南国的秋色刚在半山腰铺染开来,织成了一条秀美的锦绣环带,北固亭雄峙山巅,檐牙高啄,其上鸱吻张口吞脊,背负三叉剑直指晴蓝碧空。
  韶音仰头望着山巅亭角,心中的忐忑去了大半。摸不着头脑的戚氏、四娘和抱着豹儿的赵氏也从后面的青幢车上下来,戚氏挲着膀子走上前,满面都是疑惑,“怎地来了此处”
  韶音嘱咐两辆马车顺着大道大摇大摆地回李府,转头与戚氏笑道:“郎君出征前特地相嘱,要我携全家老幼到山神爷的牌位前为他祈福,这头柱香还得烦请阿家亲奉。”
第62章
  时交午正,日色灼白,浩荡的长江泛着刺眼的波光,望之令人晕眩。江畔几株灿烂的金叶榆下,豫州刺史刁江率州中文武百官翘首等候。
  “来了!”
  随着这一声,众人只见几杆巨帆自水天交界处缓缓升起,紧接着便有一艘十几丈高的巨大楼船在视野中显现,楼船自下游而来,其后千帆百舸竞逐,俱都载着黑压压的军士,气势夺人心魄。
  岸边烈日一时为旌旗所蔽,万名北府军循历水抵达豫州治所历阳郡。
  历阳地处京师南藩,是长江中游和下游之间的联络与缓冲地带,荆州军进攻建康必经此处。是以,司马德明命大军屯驻于此,一路横江设槛、守卫京师,另一路则逆流而上,迎击何氏叛军。
  楼船抛锚,赵勇率心腹将领率先登岸。两厢叙礼罢,刁江笑道:“都督和几位将军一路劳顿,刁某已着人在半月湖畔略备薄酒,愿为公等接风洗尘,还请移步。”
  赵勇摆手推拒道:“诶,不急!小郎君未到,我等合该在此恭候。”话虽如此,面上却露出志得意满之色。
  刁江眼角的皱纹意味深长地堆起,“信德公多虑了!小郎君正是为劳军而来,如何会计较这些小节快请!”
  赵勇大笑,二人对视之间心领神会,遂一路欢谈,相携入席。
  馔席设在湖畔水榭之中。此榭依岸边假山湖石之势而建,造型古朴不加多余工饰,甚得野趣。榭中八面开轩,视野宽阔,岸上设有一圈廊房,粗略估计可容纳百人不时有仆婢端着食盘巾帕等物从中款款而出。
  李勖眸光掠过那十来间窗户紧闭的廊房,神色不改,从容踏上苔痕泛黄的石阶。
  临水一面美人靠上坐了十来个艳妆歌伎,都穿着一色碧水天青色软烟罗,正款弄琵琶、缓调弦柱,咿咿呀呀地唱着靡靡小曲。
  此刻日威甚烈,诸将身披甲胄,被炙烤得好不辛苦。终于来到遮阳之处,但见一潭静湖波光粼粼,对面苍山秀拔险峻,岸边垂柳拂肩,时有凉风习习吹来,不似肃杀秋日,反倒有春意盎然之气,一时俱都胸怀大畅。
  众人分尊卑依次入座,上首自然要留给还未抵达的小郎君司马德明,下首东西两席分宾主坐了刁江和赵勇。
  赵勇身旁两个座次依礼该是李勖和冯毅,李勖微笑伸臂,“冯兄上座。”冯毅略略颔首入席,当真未有半分客气。
  众人坐定另有十来个丽色舞姬鱼贯而入,分坐在众将身侧,螓首低回,蛾眉含情,笑语侑酒。赵勇搂了一个容色妖冶者,笑道:“此地风光绝伦,真是令人欣然忘忧!方才匆匆入内,却未曾细看匾额,不知这榭是何名头”
  来客兴致勃勃,东道自然乐得逢迎,刁江笑道:“此榭倒有个怪名,乃是’失信‘二字。”
  “哦”赵勇推开递到嘴边的酒盏,面露疑惑之色,“如何是这般名字”
  刁江道:“明公有所不知,这’失信‘二字背后却是有一桩故事。相传东汉末年,有一女郎与邻家子交好,却迫于父母之命不得结合。二人无奈之下只好私定终身期于此处泛舟而去,从此长相厮守、再不分离。不想此女在此候了一天一夜都不曾等到情郎,村人有知情者不忍见她苦等,便上前告知实情,原来那邻家子已另定婚约,不日便会成婚了。
  此女既知郎君负心,不由伤心欲绝,投江而死。因死后屡屡显灵,保佑一方风调雨顺,世人便为她建造祠造像,四时祭拜不绝。又因鄙薄负心之人因就以’失信‘二字为此地命名,以志此事。”
  “原来如此。”赵勇沉吟,面上忽然露悒悒之色。
  冯毅浅抿一口酒,远眺前方山峦,忽然道:“我观此山一o独秀、甚是险峻,不知又有什么名头”
  刁江笑道:“诸公且看,这山像什么”
  众人眸光望去,顿时议论纷纷。有的说像是一只蒸饼,有的说像是一条拐杖,还有的说像是一口大筐。
  豫州主簿陆僧儒连连摇头,“谬矣!诸位在山脚下看自然看不真切,若是站在南岭上遥望,便可看出此峰极类一只倒扣的鸡笼,因此便名为’鸡笼山‘。”
  “鸡笼山这名字倒是有趣。”
  冯毅话语间偷眼瞥着赵勇,果然见他神色有异,嘴角不由浮上一丝微笑。
  自古大将最忌地名犯冲,赵勇字信德,此榭却名“失信”;生肖属鸡,这山却叫鸡笼山。如此巧合,不能不教他深觉晦气,心中隐隐不安。
  李勖眸光冷厉地看了冯毅一眼。
  彼此往来不多,本以为此人也算是个人物,未料其如此浅薄,竟在此时卖弄口舌,用言语敲打刺探赵勇,实在是不知所谓。
  冯毅见他眼含警告,嘴角的笑容顿时一冷,当即嗔目回视,怫然作色。
  赵勇并非笃信鬼神之人可毕竟久经沙场,对危险的气息自是比旁人敏感。也不知是不是喝了几盅浊酒的缘故,秋高气爽时节竟是出了满头大汗,登岸时的踌躇满志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满心忐忑,一时如坐针毡,想了个借口便要起身离席。
  正待开口,忽听岸边有中人尖声唱道:“西录郎君到!”
  众人回眸,便见司马德明率领一众蟒袍玉带的京官朝着这方疾步而来,行步间怒气冲冲,忿然之气俨然具形。
  原来会稽王父子双双为宰,录尚书事,各开府第,父在东、子在西,因此朝中均呼司马德明为“西录”。
  赵勇一见到这位把持朝政、眼高于顶的宗室小儿,眼下的肌肉顿时一缩,先前的不安之感消散殆尽。
  他与会稽王父子之间的积怨并非一日之寒,至长生匪乱平复后乃成三尺坚冰。
  司马弘为牵制谢家,只封了谢泽一个有名无实的单车刺史做,而将北府军权尽数委付给赵勇。东土乱起,谢泽率领州军仓促开赴会稽,不敌战死,赵勇则大获全胜,一举将匪徒驱至广州,按理来说,这空出的徐州刺史一位便该轮到他来坐。
  二品将军、都督徐兖州军事,领徐州刺史,镇京口,这才是正经八百的一方方伯。
  可会稽王父子却以赵勇出身卑微、德不配位为由,仍教他在原位上呆着,只下诏说了一通抚慰虚言,另赏赐些金银珠宝了事。
  赵勇忍这口气一年有余,而今终于到了一雪前恨的时候,当下与刁江眼神一对,双双起身不慌不忙地踱着方步出亭相迎。
  司马德明对武人的鄙薄几乎明写在脸上,此番受到如此怠慢,愈发觉得怒不可遏,可碍于用人之际,又不得不打落牙齿和血吞,双眼喷着火,嘴上却说些“无妨”、“全都仰仗都督”一类的违心之言,直将一张俊面忍得扭曲。
  赵勇、刁江便如猫戏鼠,耐下性子逗弄这位黄口小儿。
  德明入席,除贴身侍卫外,一众随行郎官、仆从俱都候在水榭之外。李勖眸光扫过去,在一众人中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谢迎长身玉立,气度洒脱,朝着他微微颔首,身旁的王九郎不再是那日的狼狈行状,一身光华恰如玉山上行,端的是郎艳独绝。只是薄唇紧抿,神色不明。
  李勖淡笑,目光从他面上一掠而过,与沉香林中初见那日别无二致。
  王微之的面孔被西风吹得惨白,烈日下又浮出一层病态的红晕,牙关格格作响,腮旁骨骼隐约起伏。李勖看他的目光似是看着一个无足轻重的半大孩子,并未拿他做个势均力敌的对手。
  此辱较之夺妻更甚。
  ……
  “杨柳动春情,倡园妾屡惊。入楼含粉色,依风杂管声……”
  歌伎红唇轻启,唱的乃是一曲折杨柳。
  赵勇笑着敬了德明一盏酒,德明面色稍霁。歌舞正酣之际,冯毅起身离席,出水榭后往廊房之后绕去,王微之随后跟上。
  李勖看在眼中,未动声色。
  一曲折杨柳唱罢,冯毅重新入席。紧接着,一个身披玄铁甲的将官步履匆匆而来,入得水榭后也不与司马德明行礼,直凑到赵勇身前,伏在他耳畔低语。
  此人名为赵平,乃是赵勇心腹,方才一直留在岸边等待建康的粮草,此刻忽然入内,应该是发觉了粮草的异状。
  李勖的手缓缓地按在腰间环首刀上。
  司马德明亲到历阳,除劳军掠阵之外,另有一桩要事,便是督运粮草。三吴稻米、布帛银钱自王谢治下而出,由时任尚书度之郎的谢迎和尚书仓部郎王微之亲自押送。
  赵勇等的就是这个粮草。
  他本可以趁京师不备,率军直扑建康,一举杀了会稽王父子,夺得个从龙首功。
  李勖劝道:“三吴富庶,粮草充足,且地形复杂、易守难攻,若宗室窜至三吴,倚靠此利负隅顽抗,难保不做成第二个勾践。不若等粮草运至历阳再一举攻之,届时三吴已空,一时间难以再次筹集粮草,都督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夺取建康。”
  赵勇素来爱惜羽翼,不愿打旷日持久之战徒增损耗,因便欣然采纳此计。
  殊不知,粮船虽至,其中却尽是土坷,粮草却已悄悄地绕路运至京口和广陵。
  赵平耳语罢,赵勇果然神色大变,眸光惊疑不定地在李勖和冯毅面上来回逡巡。
  “郎君怎地不饮酒,可是要妾身以口相渡”
  李勖身侧的美艳歌姬见他自入席以来还滴酒未沾,人又生得英武不凡,便大着胆子贴将上来,在他耳畔吐息如兰,一只涂着艳红蔻丹的柔荑悄悄探到案下,轻柔撩拨,媚气勾人
  “放肆!”
  李勖勃然变色,一把夺过她手中杯盏,朝着廊柱猛掷而出。
  “啪”地一声,杯盏碎成无数细片,榭中歌舞为之一停。
  李勖嗔目看向冯毅。
  摔杯为号,既然他想夺反正首功,此刻便该是他动手的时候了。
  孰料,冯毅却自赵勇身边一跃而起,径自闪到德明身侧,笑着与李勖道:“存之何必大动肝火,这般不懂得怜香惜玉,是十七娘管束太严之故么”方才王微之与他密语,诫他只消护住德明,万万不可在诸将之前斩杀旧主,这背主犯上的恶名自有人替他背负。
  赵勇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本想做捕蝉的螳螂,不想却早就被两只毛都没长齐的黄雀盯上,当下不免又惊又怒,暴喝道:“来人!将奸佞司马德明和他的党羽李勖、冯毅就地诛杀!”
  话音刚落,那廊房中顿时涌出百十来个刀斧手,呼喝着朝水榭而来。
  众舞姬花容失色,哭叫四散。赵平拔刀挡在赵勇身前,怒视李勖,叱道:“李勖安敢背主忘恩”其余几个北府将突逢惊变,一时无措,正犹豫不知该帮哪一方,闻听赵平此言,顿时激起了绿林草莽义气,因便纷纷聚到赵勇身侧,拔刀相护。
第63章
  李勖凝眸向四周扫过去,只见百十来个刀斧手已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卢锋等人在外围与赵勇的亲兵和刁江的侍卫斗作一团。两队弓箭手从嶙峋的湖石后现身,都穿着豫州的号服,居高临下占据了西侧几座假山,森寒的箭簇早已对准了这边,碍于榭中人员杂混,投鼠忌器,迟迟不敢松弦。
  北府军和豫州州军的大部都集结在岸边,还在等候小郎君午后誓师,对水榭这边的情形一无所知。
  擒贼先擒王,若将赵勇和刁江二人拿下,局面便控制住了大半。人皆有从众之心,赵勇、刁江附逆谋反,本就师出不正,若将二人尽快诛杀,再将豫州文武官员和北府军的中层将领控制住,此间事便大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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