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天上月——夜雪湖山【完结】
时间:2024-12-04 14:48:02

第69章
  更漏迟迟,秋霜侵阶,李勖披着一身寒气踏入后院时檐下轩窗里依稀透出一点暖融的灯火。
  韶音还未睡,满头青丝拨到一侧,顺着秀项柔滑地迤在胸前,人倚靠在凭几前,看的是一卷《西京杂记》,帷幔只放下一半,烛火透纱,映面成朱。
  李勖呵了手,走上前抽出她手中的书,“这样暗的光,仔细看坏了眼睛。”韶音的目光从书卷移到他面上,弯眉如玉钩,“李将军这是忙完了”
  “杂事冗繁,议起来没完没了一时耽搁了”李勖将外袍挂到衣架上,攘袖露出半截精壮的手臂,拾起条明衣挂上,有些讪讪地抬眼看她,“我去沐浴了”
  韶音哼了声,撂下另一半床帐,“关我甚事哪个拦你了”
  李勖很快就带着一身皂角清香进入帐内,韶音鼻尖萦绕着这股气息,感觉到他从后面贴上身来,将她整个人纳入怀抱。
  炉壁还残留着一层冰凉水意,炉膛里已经燃起了烈火,长槊高耸在下方乌柴堆上,雄赳气昂,扬威耀武,好像是有矿待开,有井待凿。
  一双手自腰间探入,不轻不重地揉涅,o裆上纹绣的粉红色桃实饱满谷欠滴,被他搓弄得像是熟透了
  “阿纨”,他的唇凑到耳畔,鼻息灼热,低低道:“你还疼么”
  时至今日,俩人正经八百的欢好还只有那么一次,李勖食髓知味,仿佛是破了戒的僧侣,堕了道的真人,心魔炽盛,挨不得她的边。
  韶音被他摆弄得浑身绵软,弯起腰拱他,不期然与长槊狭路相逢,一时羞气得要命,低下头,在他结实的小臂上恶狠狠地咬了一口“你说疼不疼!”
  李勖嘶了一声,手下顿住,舒臂将人给翻过来,低笑道:“还生气呢”
  夜色掺着菱花窗前丝丝缕缕的月光流淌成河,他的眸子在其中熠熠生辉,韶音瞪视着他,只觉这人实在忠奸难辨。
  忽而一手捏住他的鼻子,一手捂住他的嘴,娇叱道:“不许你喘气!”
  李勖水性极好,闭气的功夫也在行,可她毫无温柔怜惜之心,两只小手严丝合缝地捂着他,一刻不给稍歇,他终究没生出鱼鳃,几息后忍无可忍,偏过头去大口呼吸。
  喘定后捏她的粉颊,笑道:“阿纨,郎君要被你憋死了”
  韶音撇嘴,胳膊肘顺势撑在他厚实的胸膛上,居高临下审视着他,“你就没有什么要与我说的么”
  李勖笑容微敛,眸色深沉地看过来,“你都知道了”
  韶音一惊,“你当真要打广陵”
  他不答反问“你与王灵素感情很好么”
  韶音被他这话问得愈发心沉,立时急道:“别管这些,你快告诉我,是不是真的要打广陵”
  李勖的目光始终罩在她面上,双眼一眨不眨,口中缓缓吐出一个字,“对。”
  “你――”身上人脸色遽变,眉头紧紧蹙起,急得快要哭了“这是为何你先前不是还与广陵一道谋事好端端的,为何忽然就成了仇敌”
  “并非仇敌,只是相争。”
  “争什么”她琥珀色的大眼里透出一丝纯真的懵懂。
  李勖道:“争高下,争兵马,争领地,争权夺利。”
  “啊!”韶音不由轻轻地叫了一声。
  她被他惊到了
  从未有人像他这样赤裸裸地剖白自己的野心,说得无比坦诚,没有一丝一毫的文饰,似乎无须虚构什么前因后果,为对方罗织什么罪状,或是为自己找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坦然相告,说他只是想争,争权夺利。
  这样的回答令人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韶音呆呆地看着他,猝不及防地重新认识了一回自己的郎君。
  半晌,她有些后知后觉地问道:“所以,你杀赵勇,不止是因为他谋反,即便是他不反,你也会找机会……杀了他”
  李勖没做声,算是默认,粗粝的指腹一下下抚着她的脸庞,忽然道:“怕我了”
  他的手掌温热,动作温柔,厚实的胸膛稳稳地撑着她的身子,心跳可感。
  韶音脑子发懵,一时分不清、辨不明他的面目,也不知道自己怕不怕、该不该怕。
  垂眸躲开他的视线,她答非所问轻轻道:“我无亲姊,阿泠亦无亲妹,我们二人自幼一道长大,同吃,同睡,同闯祸,同受罚,同样毫无准备地定了亲,同样嫁给了你们这些北府武将,同样是……初时不愿,最终却动了心。”
  思及阿泠信上所言,说她与冯毅如何情好、有孕后如何欣喜,韶音推己及人,心也随之紧紧揪起,“一定要争吗”
  忧俱浮在她面上,令她看起来模样惨然,眼看着就要落下泪来。
  李勖忽然面色一松,露出一个微笑,“当真了我逗你的。”
  身上的人蓦地睁大了眼睛,长睫掀开,将盛满了心事的眸子一览无遗地亮给他,里面写着将信将疑。
  李勖又重复道:“阿纨,我与你说笑的。”
  韶音怔怔地看着他。
  月光洒落在他轩昂的眉宇之间,整张面孔却大部都隐藏在漆黑的夜色里,明暗交侵,形成一道模糊的分野,令他看起来既英俊逼人,又城府莫测。
  她用目光描摹他俊朗的轮廓,爱慕弥深,忧惧弥深,不由自主的情绪忽地涌上心头,哽咽道:“你莫骗我。”
  话落滴下一颗泪珠,摔在他两道剑眉之间。
  李勖只觉眉心一热,展臂便将人搂到怀里,“你放心,李勖绝不欺凌妇孺。我与冯毅是高下之争,并非生死之争。只要他不挡我的路,我也可以不与他争。”
  “他若是挡了呢”
  李勖顿了顿,“我不伤他们性命就是。”
  这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
  “真的”
  “真的。”
  “你、你只要将心比心,想想我,若你出征在外,留我自己在家,旁人忽然攻打京口我该是何等处境你又于心何忍”
  李勖俯身去吻她的唇,轻声道:“放心。”
  翌日晨起,天色瓦蓝透亮,议事堂前老竹浓绿,翠樾匝地,一阵晨风拂过,满耳秋声。
  堂中济济众将,议的仍是昨夜未决之事一时众声喧哗,除温衡、孟晖暂不做声外,多数主战。
  卢锋高声道:“广陵地处江淮之间,沟通南北,进则为北伐屯兵集粮之地,退亦可屏障京师,是以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眼下冯师倾巢西出,广陵守备空虚,正该将其一举拿下。”
  祖坤也道:“不错,广陵不光地势险要,更是北方流民集散之地。若能拿下广陵,就地征发流民,正可补足兵力,壮大人马。小郎君与何穆之只管斗他们的,不管他们哪个得胜,咱们只要取了徐州,那便是第二个荆州,天王老子也管不着咱们!”
  这话说到了众人心坎里。荆州自成一体,俨然朝中之朝,朝廷上下人人都嚷着何氏是乱臣贼子,可试问诸人,谁又不想成为第二个何氏
  这年月兵荒马乱,各路诸侯你方唱罢我登场,走马兰台类转蓬,那高台御座之人亦是更迭不定,什么改朝换代、问鼎中原,这些都太过飘渺,当此乱世,于武人而言最实际的举动便是效法何氏,占据一方,表面称臣,隐隐相抗。
  时机成熟则挥兵而下,否则便关起门来做土皇帝,优游一生,荫庇子孙,也算是在这乱世之中立下了一份基业。
  是以,众人闻言无不出声附和,褚恭朝着李勖拱手道:“机……不可失,失、失不再来,请将军速、速作决断!”
  李勖抬手,堂中嘈杂一时沉寂,众人齐齐看向他。
  他面带微笑环视众人,“诸位是要我做第二个赵勇”
  众人齐齐一惊,堂上一时鸦雀无声,唯有风吹竹叶的飒飒之音。一瞬过后,众人连声否认,只道赵勇昏聩无能克扣粮饷、残忍刻毒,如何能与李将军相比。
  李勖一笑,“如何不能比赵勇亦是一代人物,掌领徐州多年,自长生道乱后,虽无刺史之名,却有方伯之实。荆扬相抗,两方无不想倚靠徐州之力,诸君方才说要再造第二个荆州,赵勇不是已经做到了么”
  见众人若有所思,他忽而话锋一转,肃然道:“当此之时无论是荆州还是徐州都不可能苟安一隅!诸君若想守土扎寨、安营固垒,打着关起门来过日子的盘算,那便是自取灭亡,赵勇便是前车之鉴!”
  话到此处已有几分疾言厉色之态,他为人寡言威重,甚少如此,是以祖坤等人一时都变颜变色,齐声道:“属下无知,唯将军马首是瞻!”
  李勖缓声道:“此时取广陵确如探囊取物,但眼下之急不在江北,不可分散兵力,这是其一。其二,若此时打广陵,那便是公然反了建康,于我们不利。”
  众人琢磨这话,沉吟半晌,俱都不解其意。
  卢锋紧着给温衡使眼色,温衡便道:“那么依将军的意思,我们下一步该如何,果真要凭冯毅调遣,攻打何氏”
  李勖抬眼看过去,微笑道:“温先生以为呢”
  温衡本就不赞成攻打广陵,先前一直沉默不语,想的便是下一步棋该如何走,此刻见他问自己,心中已隐隐有了一策,只不知是否与李勖心中想的一样,因便捋着长须,缓缓道:“何氏得打,却不是现在。”
  卢锋点点头,“温先生此言有理,咱们便是打,也得等到冯毅那小子不支,届时要小郎君亲自捧着册封的牒文绶带向咱们求援,那时候再出手不迟!”笑了一回,转念又道:“若建康来催,该当如何”
  温衡笑道:“自然得找个由头推了”
  褚恭顿时“恪绷艘簧,“温、温先生这话说的,和、和没说一样!”
第70章
  卢锋的嘴大概是在蒜山浮屠祠里开过了光,刚说建康来催该当如何,建康的使者果然就抵达了城外西津渡。
  充当天使的乃是两位妙人,一位文采风流,卓尔不群,正是与王微之并称双绝的谢家十一郎谢往,另一位则极善钻营,深受司马德明信重,乃是如今正炙手可热的顾章。
  派这两位前来还是王微之的主意。
  历阳惊变之夜,李勖以长生道作乱为由率部东归,冯毅和王微之虽怀疑却又不敢阻拦,待到李勖人马远去,这才想起来派个人同去一探究竟。
  可京口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还未得知,不说真打起来兵戈无眼,保不准就伤了哪只操琴的胳膊挥毫的玉手,就是李勖身上那股腾腾煞气也足教斯文折损、风流憔悴,是以一时之间竟无一人敢去,这件紧要之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直到近日风声传出,说是匪徒作乱确有其事,如今徐州大部已被平定,建康那头这才又议起了遣使之事。
  德明原本雄心勃勃,打出了亲征的旗号赶赴历阳掠阵,一场变故大破其胆, 第二日便带着人灰溜溜地逃回了建康。上行下效,衮衮诸公个个惜命,目京口为龙潭虎穴,你推我诿,谁都不敢冒险前往姓李的老巢。
  王微之思前想后,终于想到了谢往身上。
  谢往是韶音的堂兄,谢太傅为人宽厚和蔼,谢氏子弟素来都与这位伯父亲厚,谢往也不例外,是以韶音李勖成婚时他便亲自前往相送。见面三分情何况是舅子,旁人去京口或有性命之危,谢往却可以无虞,这是其一。
  外一点在于,谢往虽出身谢氏,平日里却与王微之走得亲近,他为人又孤傲自持,很是鄙薄武人,李冯之间,他显然更倾向后者,这便没有了偏袒掩饰之忧,比谢迎这位亲舅子更合适。
  谢往是保命的盾牌,顾章则是刺探军情的前哨。二人带着几十个文武扈从和一班使者卤簿,乘着张扬天家驺虞幡的黄舻浮江而下,隔日抵达京口。
  闻听传报之时,李勖正在武功堂内与温衡等人推演沙盘。
  探子回报,冯毅与何穆之交手后打了一胜一负,如今战况正胶着,一时还分不出孰优孰劣。
  赵勇事泄被诛,何军不防,是以初交手时慌乱吃败,冯毅旗开得胜也在意料之中不过其指挥之术亦有可圈点之处。
  双方若以兵马军赀相较,荆州不唯人数占优,更有舟楫之利。何威在世时,荆州便拥有几十艘大型楼船,这些楼船前后左右都装有高达五十余尺的巨大拍竿,称为“桔槔”。楼高拍重,蹈水一击,堪有千钧之力,可一举拍翻、拍碎十多艘舳舻小船,威力惊人。
  何穆之这些年厉兵秣马,又花费巨资新造了几十艘桔槔,加起来足有百艘,浩荡顺流而下,杀伤力不容小觑。
  北府军虽也有几十丈高的楼船,桔槔却寥寥无几这便是劣势。
  不过,桔槔也有一个致命缺点,那便是拍竿过于沉重,一次拍击后需要较长时间才能复位再发,难以连续对战。
  冯毅便是利用这一点,先派小船冲击桔槔,引其发拍,待到桔槔回拍蓄力之时,再利用这个空挡驾驶快舟包围桔槔,命人攀舷夺船。
  利用此法,冯军一举夺了十几艘桔槔,士气大振,直将何军逼退至桑落,可谓是赢得十分漂亮。
  不过,何军退至桑落后很快就重整旗鼓,一路继续佯退,诱敌深入,另一路则从寻阳郡绕行至冯师后方,前后夹击,直打得冯师溃成数股,逃兵退至历阳方才重新集结。
  李勖听罢,抽出腰间佩刀,以刀尖蘸茶水,在木板地图上画了一条线。
  温衡俯身去看,只见那条水线自豫州历阳郡蜿蜒至荆州治所江陵,很快便渗入板中消失不见。
  “将军这条线正画出了温衡心中所想,双方兵力不匹,正面迎敌乃是不智之举,如今豫州已夺,冯毅却不知善加利用只知着眼于水上,而荆州已知下游敌情往后必定加以防范,可谓是失了先机啊!”
  话到此处,温衡摇起羽毛扇,抚须笑道:“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冯毅此人有小才而无大谋,不足为虑。温衡以为,眼下僵持只是暂时,不出半月,冯毅必败无疑。”
  话音刚落,却听外面传来一声爽朗的大笑,“那可未必!”
  来人却是卢锋。
  李勖抬眼看去,“这话何解”
  “见过将军,见过温先生!”
  卢锋一拱手,随后挤眼道:“将军和温先生有所不知,方才探子又报,何军能在桑落重整旗鼓其实另有隐情”
  原来何军初战失利后顿时慌乱不已船只相互拥挤倾轧、死伤不少,后方兵士不知前方情况,只听得江涛之中敌军杀声震天,又见己方船只零落倾覆,头前大舻易帜,便以为是吃了不可挽回的大败仗,人心涣散,一时溃乱。
  何穆之大惊失色,急命人鸣金撤退,不成想令卒紧张,竟将撤退号吹成了进攻号,误打误撞之下,军心竟又得以稳固,老将汪道铎率先回过神来领着一队人头前拦截住冯师进攻,余下大部有序撤退,这才有了之后的重整旗鼓。
  卢锋实在忍不住笑,咧嘴道:“所以属下说,那何穆之与冯毅是半斤八两、棋逢对手,他们这一仗指不定能打到几时呢!”
  李勖失笑,温衡亦忍俊不禁,长须抖动半晌,朝着李勖一揖,“天助将军,将军正可趁此入驻浙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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