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简直胡搅蛮缠不讲道理!”
“总强得过阿兄亲疏不分忠奸不辨!”
“你、你……”
“你什么你,你这个傻豚臭犬大蠢驴!送客!”
“――不必!”
谢往一贯金玉相叩的朗声走了调,脸色铁青而来,眸中含泪而走,很快便消失在辕门之外。
……
韶音望着他的背影,兀自气得胸口起伏,待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忽然发现满屋人都在静静地看着她。
那乱臣贼子不知道哪根弦搭错了,竟倚靠着梁柱,一手按着环首刀乌黑的革鞘,笑出了一口整齐的牙齿。
韶音忽然觉得脸热,呸了一声甩袖便走。
还是孟晖机灵,率先跽身拱手,高声道:“夫人英明,属下等佩服之至!”紧接着,余下人等便齐声道:“夫人英明,属下等佩服之至!”
堂屋空旷,这些汉子粗声大嗓齐声高呼,响动堪比金鼓隆隆,韶音顿时满脸通红,走,嫌小家子气,留,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脚步一时局促。
李勖大步走过来揽住她的背,含笑说了句“夫人这边请!”臂膀护着她一道出了前堂。
绕过堂下一片老竹,穿过垂花门进入后宅,行过对开两道抄手游廊,过几方种着腊梅和冬青的花圃,经东边一座望楼,一株高大的垂丝海棠拦住去路。
李勖微一矮身手臂挡住风中微微摇晃的枝干,二人便踏上了正屋前那条萦绕迂折的回廊。
女郎的心思也如这廊道一般千回百转,刚一回到卧房就冷了脸。
韶音踢掉云履,盘膝坐到榻上,摆出个升堂问案的姿势,眼神示意李勖近前答话。
“历阳那日都发生了什么,你给我一五一十老实说来,若有半句遗漏隐瞒之处,仔细你的……仔细你的……”
李勖松了领口,扯掉腰间虎头革带,环首刀带鞘扔到妆台上,欺身上榻,将她整个人抱在膝上,“仔细李某的脑袋。”
第72章
山气日夕佳,没有哪处比北固山南北两峰之间的大片林麓更宜赏秋。
晚霞铺江,岸边荻花胜雪,一望无际的芦苇荡里时有白鸟扑簌簌惊飞而出,先是低低掠过水面,在光磨如镜的江心荡起圈圈e皱,接着便展翅冲向天边,引吭高歌,负日而行。
一只乌篷船静悄悄地系在岸边,炊烟袅袅而起,船身悠悠而荡。
渔家饭香引来了一对年轻男女,男的十七八岁年纪,神情爽朗豁达,生的眉目如画,色若朗月,女的脸色略显苍白,眉心天生一颗红痣,面上好像锁着一层似有若无的淡如烟霭般的愁绪。
“谢郎君不是伤口疼么还是不要耽搁了,师父还在家中等着我们。”
“无妨无妨,如此胜时胜景,若不好好赏玩一番岂不辜负”
“谢郎君小心……”
“嘶!――是有些痛,你快扶着我!”
……
这对男女付了银钱,双双登上小舟,一面赏食山野饭蔬的质朴之味,一面餐风饮月,饱览不尽秋色。
隔着连绵而轻柔的芦花,他们的身影也缩成了大片白茫中的两个小小墨点,看风景的人不期然地入了画,也成了旁人眼中的风景。
两骑骏马自校场方向驰来一前一后驰入山麓深处火红的枫林之中。
小川马阿桃已经长得结实而肥壮,一身赤色的短毛在夕光下闪闪发亮,前额那一撮桃心形状的白毛也被晚风染成了淡淡的粉色。
它身披银鞍绣障,驮着刚刚才学会骑马的女主人神气活现地在前面撒着欢,一匹雄壮神俊的大宛马在它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因被主人控着辔,无法撒开四蹄尽情奔跑,马儿只能不时打两声响鼻以示不满之意。
“我赢啦!”
清亮的女声也如新长成的小马一般欢快,阿桃的女主人一口气跑到枫林之中,树下勒马回眸,朝着身后的男子粲然一笑,两靥生光辉,娇媚不可言。
李勖一跃而下一把攥住她手里的缰绳,颇为无奈道:“你怎么这样好胜!”
她在校场边骑了几圈,自以为已经掌握要领,便要求出来跑山,他一再提醒莫要逞强,她却愈发起兴,非要与他比个先后李勖怕伤了她,只好落后半步,在一侧紧紧地跟着。
韶音喘息未定一面爱怜地抚着阿桃半长不短的红鬃,一面弯起唇娇声反驳:“不是你说的,今日只陪我,我想怎样就怎样!”
阿桃咴咴嘶鸣,当风抖动马鬃,为女主人摇旗助威。
“哈哈哈!好阿桃!”
韶音被它逗得咯咯直笑,不由摸摸耳朵理理鬃毛,不停地夸它赞它,理也不理马下那个一脸无奈的男子。
半晌才想起来似的,撩眼睇着他道:“真的不要我修书一封送到家去么――哎呀!”
那男子一声不响地飞身翻上马背,身子微微探过来手臂一揽,韶音只觉得腰间一紧,惊叫声还未落定人就已经落到了他的身前
他把她掳到自己的马背上,催马朝着山麓另一侧奔去。
“这点小事也要岳父大人出面,往后教我在诸位舅子面前如何抬得起头”
李勖的声音伴着晚风低低地在黄昏中响起,入耳时掺了一丝半真半假的笑意。
韶音偏过头去看他,“这岂是小事再说,本就是你该得的,凭什么不争呢”
身后的男子忽而抿唇不语,双眸定定地望着前方,眼底深处像是被什么点亮了,自黑沉中燃起了熊熊烈火。
韶音回过头,一片无边无际的稻田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但见粉紫色的天幕之下金色的稻菽在风中起伏成浪,犹如万顷金涛,接映着着天边无垠金辉,光芒万丈。
原来这山谷的另一侧漫连着百里平畴,如今正值晚稻成熟的季节,累累稻实垂首成穗,入目尽是丰熟。
“载获济济,有实其积,万亿及秭。”
就连韶音这个不分五谷之人也看得出,今岁是个好丰年。
“真美啊……”
韶音不禁喃喃自语,这样朴实而壮美的风光相较于精致秀美的假山园林自有一股别样的动人心魄之处。
“京口还是太小了。”身后的男子忽然开口道,一贯沉稳的声线也如方才的眸色般热烈起来“徐州,扬州,荆州,豫州……”他在半空中准确地指出各个州郡的方位,仿佛眼前有一副清晰的地图正在缓缓展开,“江左这片天地太小了!这世间最广阔的土地、最壮美的山川、最丰熟的农田尽在淮河以北,在中原两都。”
韶音情不自禁地回眸看他,想起他的家乡彭城正在汾淮之间。
俄而身子一轻,忽然被他旋抱过去,与他坐成了面对面。
“阿纨,我志不在徐州,什么刺史、什么都督,这些虚名我统统都不在乎。”
韶音看见他眸中跃动的光辉比方才那片金色的稻田更夺人心魄。
他就这样毫不掩饰地看过来,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她不由感到骇然和战栗,甚至不敢追问一句“那你想要什么,在乎什么”
那晚问他争什么,他答说争权夺利,之后问她怕不怕,韶音当时没有回答,此刻却觉得怕了。
嫁给他时,他还只是个四品建武将军,时至今日也未曾得到新的封赏。
可凭着直觉,韶音莫名地相信,假以时日,他想要争的一定能争到手,他的本事配得起他的野心。
野心,野望之心,非君子之心,非忠臣良将之心……多么可怕的一个词!
韶音不由自主地攀上了他的脖子,仰头看着他,目光里是一片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的爱慕。
或许她也并非什么良善之辈,他争权夺利的野心惊骇了她,也同样燃烧了她,顾不得对与错,忠与奸,是耶非耶,成否败否……一切都被他眸中炽热的火焰融化了。
“上官云报说长生道匪兵犯三吴,你以此为由拒绝发兵助冯,却又不即刻前往浙东,反而与我厮磨在此。”
韶音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睫毛忽闪地看着李勖。
“你俘虏了那几个长生道,不仅没有杀他们,反而还派上官云前去安抚。他们杀了刁扬,你借机回兵平乱,既名正言顺地夺了京口,又成功取得了他们的信任,之后便放他们回去通风报信,诱孙波发兵而来这样你便能顺理成章地留在浙东,不与何穆之作战。等到冯毅打不过了,德明一筹莫展,便只能过来求你,届时你再发兵,匡扶社稷之功无人能夺――我说的对么”
李勖安静地看着面前容颜皎丽的女郎,眼底蓦地漾起愉悦之色。他的阿纨只是看起来娇娇柔柔,实则聪明过人、勇敢过人,她什么都懂。
“你真是个乱臣贼子!”
韶音从他这笑容里读懂了一切,咬唇骂道。
“你喜不喜欢”
他忽然欺近了问,呼吸灼热地喷洒在面上,令人浑身发烫。
韶音红着脸拽紧了他玄色无纹的衣领,“他算计你,你为何不与我说”
李勖明显一怔,随后立刻明白了这个“他”指的是谁。
韶音盯着他,只见他眉头微挑,露出个从未有过的傲然神色,垂眸反问自己,“有必要么”
他不说,并非是因为君子胸怀不愿背后道人短长,只是不在意而已。
“你真讨厌!”
韶音忽然恼怒地推了他一把,“我从前那么……那么在意他,你就一点都不吃味么”
她忽然想起来了,他不光不吃味,好像还饶有兴趣地追问她,不停地刨根问底。
那么多个夜晚,亏她傻乎乎地拿他作知心的友人、异乡的阿兄,将自己和王微之之间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股脑都告诉了他!这会儿再回想起来忽然觉得哪里都不对劲。
“李勖!你不光是个乱臣贼子,还是个阴险狡诈、用心险恶之辈,你之前拉着我问东问西,到底安的什么心”
佳人的俏脸一日三变,此刻玉面薄红,粉唇微撅,一双盈盈美目朝着自己怒目而视,实在娇蛮得紧,可爱得紧。
李勖灼灼而视,发现他的阿纨不唯性情独一无二,模样也美得举世无双。
胸膛里有股豪气纵横,对上她却尽数化为柔情李勖不由朗声大笑,揽着腰将她紧紧地贴到自己胸前“我看得出来此刻阿纨的眼中唯我一人。”
“呸!”韶音被他气得忍不住笑,“莫要自作多情!”
“阿纨告诉我,你喜不喜欢你的郎君”
他忍不住亲了她一口,好色之心仿佛才开了窍,顺势将人压在了马背上。
“啊!”
“我害怕!”
骏马奔腾在金色的田野之中,马背上颠簸起伏不定天光云影缭乱倒错,山河草木与烟村人家都在身侧飞快退去,韶音只得手脚并用地紧紧缠住身上的男子,人像是浮在一片火红的云霞之上。
原来他们又回到了山麓深处那片燃烧的枫林之中。
茂密的红叶与流荡的暮色结成喜庐,阿桃哒哒哒地溜过来与大宛马一高一低并排站着,一道好奇地看着庐中纠缠的男女。
“告诉我”,李勖的动作锲而不舍,语气不依不饶,“喜不喜欢郎君”
“喜……欢。”
“哪里喜欢”
“……哪里都喜欢。”
……
月出东山,碎银般的流光自红叶五角之间疏疏漏下霜辉白露同灿。韶音唇齿微张,目光迷离,依旧分不清自己是在天上还是地下只觉是在一片无垠的星河中徜徉。过了红鸾是咸池,过了咸池是九紫,无穷无尽的辉光一寸寸、一缕缕地缠绕着她,在她周身汇成一股股光的波澜。
天为庐,地为席,山河作枕,三光同鉴。
星河潮起潮落,千秋万载,无穷无歇。
令人窒息的、从心到身的极致欢愉。
过了许久,韶音方才看清楚,原来头顶不是涡流的星河,而是美丽的月色。
“今夜竟是十五么……”
李勖从她颈畔抬起头,看着她饱满润泽的腮,水光朦胧的眸,“嗯,是十五。”
“骗人!”韶音被他看得害羞起来将头紧紧藏在他怀里,闷声道:“你都没看天上。”
李勖低笑,“我看了。”
……
上官云骑着乌骓寻到山麓时,谢候正半靠在上官风身上,由她搀扶着前行,走得十分虚弱无力。
他说伤口疼痛发作,须得走三步缓一步。
就这样从日暮走到夜深,俩人来到一片枫林之前
枫叶如火,天上圆月清映,谢候雅兴大发,便掏出一管玉笛,在月色下吹了一支《西洲曲》。
笛声悠扬,情意绵绵。
上官风静静地听着,听完轻声道:“只怕这山野间会有狼虫,我们二人无力抵挡,还是快快回去为好。”
谢候脸色一僵,默了片刻,半晌又展颜道:“无妨,便是来了吊睛大虫,我为你打跑便是,有甚可怕”
“我知道谢郎君勇武过人”,上官风认真道,“可是郎君如今有伤在身,连走路尚且须人扶着,如何能抵得过大虫还是快些回去稳妥些,也省得师父和师公为我们挂怀。”
“也好”,谢候点点头,“方才吹了一曲,伤口疼得愈发厉害了些,且再缓缓。”
“那……郎君可要坐下歇歇”
谢候顺势坐在地上,扯着衣衫一摆铺到身旁,招手道:“你也坐下歇歇!”
上官风心里暗暗焦急,却又不好催他,只摇头道:“我不累。”
……
上官云自他们身后而来骑在马背上,借着月色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一时恨得牙痒痒。
有心冲过去狠狠打谢候这厮一顿,可转念一想他毕竟是将军的小舅,不好直接动手,看阿姐的模样,似乎还全然不知道谢候在骗她。
思忖半晌,上官云忽然计上心头,冷笑一声扯起嗓子高喊道:“属下拜见李将军!”
这一嗓子直将韶音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叫出声来好在李勖眼疾手快地堵住了她的嘴,俩人屏住呼吸,做贼似的透过林隙看出去,外边两只马儿也齐齐望向缓坡那边。
韶音的心咚咚直跳,只盼着他们赶紧走,盼着马儿莫要弄出响动,否则可真是丢脸到家了!
谢候正怡然自得地坐在地上赏月,忽听这一声大喝,顿时吓得从地上蹿跳起来四周寻找,疑惑道:“我姐夫呢”
却见斜坡上一个小矮子骑着匹黑马冲将过来近前来露出脸来却是似笑非笑的上官云。
“遭了,中计了!”
谢候暗道不妙,赶紧看向上官风。
上官风正奇怪地看着他,忽然皱眉道:“谢郎君不是走不动路么,刚才为何――”
“阿姐还不明白他骗你呢!”
上官云翻下马背,将阿姐拦在身后冷冷道:“大军今晚开拔,谢郎君若是实在病得走不动路,在下便代你禀报将军,想必将军体恤郎君身体,定不会勉强你跟随的!”
“我……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