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迎好气又好笑,“……你个臭小子!真是不得了,这才多久不见一口一个你姐夫!怎么,如今全然适应了,不觉得苦了”
谢候笑道:“军中自有颜如玉,我快活得很。”
“我问你”,谢迎没把这句玩笑当回事收敛了笑容又问他:“这几日,军中可有开拔前往西线的动作”
“你问这个做什么”谢候眨了眨眼,几步蹿得老远,回过头来道:“不该打听的少打听,否则将你当细作捉了,军法处置!”
不待谢迎叫他,他已跑的没影了。
谢迎望着雪地上一串脚印无奈地叹了口气,心道阿父算的还真准,李勖果然是还有别的打算。
看来,阿父非得亲自走上一遭不可了。
第93章
谢太傅要是不来这一趟,韶音几乎已经将他的生辰忘得一干二净。
眼下忽然想起来,这寿礼送什么就成了难题,头都要想破了,最终泄气道:“算了算了!阿父总归是不会与我计较的,他老人家想必是一看到我就会很开心了,届时我便为他跳上一曲麻姑献寿,他定会明白我的孝心!”
李勖撂下手里的《尉缭子》,将她一把抱到膝上,打趣道:“若是天下女儿都如你这般孝顺,咱们往后还是只生男孩罢!”
韶音蓦地瞪他,“少说风凉话!你说送什么时间这般仓促,我倒是想送些可他心意的,实在是来不及嘛!”
“好了好了,别再为这个伤神了”,李勖不再逗她“寿礼我早就教人备下了,你去看看可还合适。”
“真的”韶音心里一喜,搂着他的脖子吧唧亲了一口,嘴里不吝夸奖:“李郎真是周到!我时常觉得你不像我的郎君,反倒像我的奶母!”
“什么话!”李勖一时间哭笑不得,看她提着裙角往前堂跑去,不多时便又重新跑回书房。
“不对劲”,韶音在门外踢掉云头履,一进来便用脚踩着氍毹上的卷草纹绕圈,“如今战事正紧张,阿父为何非要回到会稽过寿,你不觉得奇怪么”
李勖的目光尽数落在手中的兵书上,话接得有些心不在焉,“岳父大人不是说了么,因时局紧张,不想大操大办,若在建康难免人事应酬,因便想回到会稽来,与亲族家人共叙天伦。”
“这话你也信反正我是不信。建康有建康的往来,会稽也有会稽的应酬,想来祝寿的,便是躲到深山老林里也还是会来的,我总觉得阿父还有旁的目的。”
李勖翻了一页,没再接话。
韶音忽然凑到他鼻尖底下盯着他看,这人一张面孔生得棱角分明,严肃起来格外唬人
――却是瞒不过她
一把将他手里的书抢了,“你知道对不对”
李勖抬眼,半晌道:“岳父他老人家,大概是过来催我的。”
……
韶音说的果然没错,谢公大寿,便是躲到天涯海角,想要来的人还是会来。
偌大的春在堂几乎被前来贺寿的宾客挤满,除了从建康赶来的门生故吏,还有会稽一众族亲,远近士族亦遣了不少人过来,这里面自然也包括孔继隐。
寿堂设在韶音的春在堂,李勖这个女婿便要亲自接待各方宾朋,孔继隐见了他一如往昔,恭敬里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直到人少时方才又踅过身边来,歉然道:“小女年幼无知,都督不与她计较,在下感激不尽。”
李勖一笑,“小事而已”,教人领他入席。
谢氏人丁兴旺,旁枝子弟多得令人咋舌,许多人李勖也是头一次得见,卢锋随在身边,倒是一眼认出几个熟面孔来。
“将军快看”,卢锋朝着斜后方努嘴。
李勖看过去,只见一个高冠鹤氅的儒雅文士被几人围在当间,正在高谈阔论。
“那是谢明纶,从前在何威军府里做参军,如今虽已卸任,仍在何穆之帐下出谋划策。您再看那个负着琴匣的,他叫谢滂,与您的泰山公乃是平辈,如今也在何穆之帐下为幕僚。”
李勖盯着这两人看了一会,摇头道:“不必理会。”
寿宴进行到掌灯时分,前来祝寿的宾客走了一大半,堂中剩下的多是谢家近枝宗亲。女眷便也不必与男宾分席,都请过来按照宗服顺序坐了,一道在厅堂里叙话。
韶音新婚,又是头一次与夫婿一道出现自进来便成了目光之焦,议论之的。
对于她这桩婚事,族中不甚看好者大有人在,门户之见根深蒂固,时至今日也有许多人在暗地里发表些不入耳的议论。
不过照着眼下这般情况,这些议论也只能继续隐匿在暗地里。
刚成婚时,李勖还只是个四品建武将军,如今已成了赫赫二品车骑将军,不唯镇守一方,更是左右时局的关键人物无论是看在谢公的面上,还是只冲着李勖这个人的本事,谢家一众也只能客气些,开明些的不时过来敬酒,因循之人也不得不闭口不言,保持体面的沉默。
韶音本是大方性子耳听着族人一口一个“伉俪”、“鸳侣”、“天造地设”,竟然也害羞起来。偷眼打量身旁高大威武的郎君,见他亦眸光噙笑地望着自己脸便红到了脖子根。
满堂宾客言笑晏晏,一室灯火通明,一对小夫妻旁若无人地打起了眉眼官司,谢公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真是五味杂陈。
当初气愤愤地指责父亲卖女求荣的是她,如今有了郎君忘了老父的也是她大约这便是儿女冤孽,这辈子专门来向他讨的。
谢公想到此处,倒也释然一笑。
不多时,谢五行色匆匆步入厅堂,附耳说了句话。几乎就在同时,孟晖来到李勖身后。
“存之若是军府有事,你便自行去吧,莫要耽搁了正事。”
谢公喝得红光满面,双眸却依旧清明,看过来时精光逼人。韶音那双神采飞扬的大眼大抵就是从她阿父处得来的。
李勖坐直了身,敛容道:“确有一件棘手事,正好岳父在此,恳为小婿参详一二。”
谢公闻言摇起麈尾,与左右笑道:“我已久不问庶务,你军府中事自行拿主意便是问我可是问错了人呐!”
半晌才又道:“罢了,你且说来听听。”
李勖召孟晖上前,“你将事情仔细禀与太傅。”
孟晖应诺,朝着上首行了礼,之后道:“回禀太傅,因战事紧急,军中连日来皆为出征之事做筹,方才清点府库时才发现郡中一应账册文书皆被销毁,如此一来,不唯武器、粮草难以清点核对,就连郡中人户、田亩等亦无处可查。春税未收,如此便无凭可依,若是战事短时间难以结束,只怕于我军不利。”
谢太傅眼皮一跳,“还有这回事,存之你有何打算啊”
“阿父……”
“我没问你!”
韶音刚一开口便被谢太傅沉声打断,见父亲神色前所未有地严厉,一时便噤了声。
李勖安抚地看了她一眼,斟酌回道:“岳父也知,此次与何氏之战只能赢、不能败,既举全国之兵,粮草亦必得有充足准备,此非为一时之用,实乃长久之策也是以李勖以为,应在大军开拔前尽快将土地人口重新清丈造册,如此方能稳定军心。”
此话一出满堂交谈顿时沉寂,谢家各枝耆老青壮均紧张地看着翁婿二人
谢太傅笑了笑,“你说的不错,只怕时不待人”
李勖立刻拱手道:“据我所知,谢氏田亩、人口均占本郡半数以上,若得岳父首肯,李勖斗胆请求将族中账册借给州府一用,如此一来,想必清丈之事很快就能结束。”
言外未尽之意很明白,谢氏主动上交,自行削减僮仆土地免了兵戈相见。
自然,什么账册销毁之语都是托词罢了。
落针可闻的厅堂里顿时沸腾起来,谢氏族人议论纷纷。
谢太傅仍保持着慈和的微笑,静静地端详自己这个唯一的女婿。
本事不凡之人必也有不凡的野心,当初择婿之时,谢太傅便隐约预料到了会有这一日。
能耐和听话不可兼得,他思来想去,还是选了个有能耐的。
李勖要的不止是一个方伯的名头,他要的是实实在在的权力,要彻底掌握整个浙东,将王家、谢家这些门户在会稽的势力通通攥在手里。
一年前他便有这个潜力,而如今,他已有了这个实力。
谢太傅这一辈子最大的本事就是相人今日看来,这个女婿果真如他当时料想的一般无二。
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怒。
谢太傅看着女儿担忧的一张小脸,最终只觉无可奈何
世事总归在变,没有千古不衰的家族,也没有永不移易的郡望,人事尽到最后也不过是顺应天命。
“损益盈虚,与时偕行。”
谢太傅声音浑厚,钟鼓一般歇了满堂喧哗,“世道变,谢氏也得跟着变。存之你去吧,早些将事情办妥,早些出征。存亡在此一战,绝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后半句陡然严厉。
李勖肃然下拜,“多谢岳父!”正待起身离去,谢太傅忽然又将他叫住,“今日时辰不早,也不急在这一时,你跟我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翁婿俩连同谢迎三人前后入了静室。
谢公摒退下人温和地教李勖坐。
“若是在平时,你们婚后三月就该归宁,如今战事频仍、时局动荡,我们翁婿二人也难得相见。听闻你近日读了不少书,今日既然聚首,咱们便随意谈谈诗书。”
李勖一愣,没想到谢太傅一开口说的竟然是这个。
“不瞒岳父,我能识得文牍、写得书信,这还是多亏了阿纨,如今也不过是读些兵法和史书,每遇文意晦涩处,常常自觉资质浅陋,恐怕是经受不起岳父的考教。”
“诶,不必紧张。”谢公摆手笑道,“人的心性见识未必就与读书多寡有关,咱们只是随意谈论,又不是察举征辟,你心里怎么想,嘴里如何答便是”
李勖应是
谢公轻摇麈尾,缓缓道:“本朝之祸始于八王之乱,今人钩沉往事,往往持有两议,一曰祸根在后宫乱政,一曰在士族清谈误国。你怎么看啊”
“二世之国,虽有外戚干政,庸官尸位,然老臣尚在,国库初盈,唯阙一雄主耳。小婿浅薄,以为祸根实在君王无能。”
李勖答的不假思索。
谢太傅微微一笑,“你既说到君主,那我们就来议一议为君之道。法家、儒家主张有为而治,至于本朝,玄学大兴,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相应地评价君主的标准也就有了变化。譬如本朝郭象就认为,圣明君主当无迹、无心、无为,也就是无为而治。有为无为,这二者孰优孰劣,你来说说。”
李勖敛眉沉吟,半晌道:“儒法玄诸子百家经注浩繁,李勖连一部论语都未曾读过,不敢在岳父面前妄加议论。不过据我所知,郭象此人虽主张君主无为,自己却是个任职当权之人那么所谓的无为而治,说得再明白些,就是君王垂拱、臣子擅权罢了。”
自然,还可以说得更透彻些,那便是君王垂拱,士族擅权。
谢太傅笑了起来。
“圣人说观其言还要察其行,你虽未读过论语,倒是自己就领会了这个道理,不错。”
李勖为他筛了一觞酒。
谢太傅喝了一口,又道:“嗯,咱们还是照你说的往下议,你刚才提到臣子须知历朝历代选贤举能皆有标准,谓忠孝、谓德才,可是自古忠孝两难全,德才极难兼备,这便又生出忠与孝、德与才孰先孰后的争论。存之这个问题,你怎么看待”
谢迎一直在旁边沉默地听着,直到这会方才笑道:“单独一个忠孝之辩,即可成为一试之题,洋洒千言恐怕还不能说透,阿父却又加上个德才之辩,教人一起答两个,可知是难为人了。”
静室只烧了一盏落地的摇枝灯,谢迎离得近,头上白玉冠被照得接近透明,一张明秀面孔愈发显得温和平正看起来颇有些古君子之风。李勖与他并排而坐,同样的年轻面孔,轮廓却更深邃,气度更是迥异。
谢太傅看得心中一叹。
李勖道:“如青山所言,这两个问题着实不好回答,不过我想,岳父将这两个问题合在一处必有道理,李勖试为一答。”
“先说忠孝。古人云,‘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前,当无疑义,然而本朝却格外推崇孝道,似乎有……亲先于君、孝先于忠之意。至于德才之辩,魏武帝时唯才是举,所谓‘治平尚德行,有事尚功能’,到了本朝则又反其道而行之官员鄙薄事功,中正品第则以出身为重,德行其次,才能最次。岳父将这两个问题合二为一,大约是想问李勖,本朝为何有此一变。”
谢太傅深深地看着他,“为何”
烛影投射在地下所铺的桃笙之上,随着人的呼吸而微微颤动,李勖看着乱影,一时沉吟。
司马氏篡权弑君,自然无颜再提忠诚,只能推崇孝道,此为风气之肇始;门阀士族崇孝抑忠,自是有样学样,个个皆以家族利益为先,社稷次之九品官人法则以门第为依据,进一步垄断仕途,为阀阅增色。
说来说去,根子仍在四个字:门阀士族。
可门阀又何以能与司马氏共天下
李勖眉目微缩,不觉间露出锐利之色,沉声道:“小婿以为,种种非常之变,皆因司马氏得国不正”
这话顿时惹得谢迎大惊失色,“存之慎言!”
谢太傅倒是面色不该,追问道:“你说了这么多,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依你之见,忠孝、德才,到底孰高孰低”
李勖未曾多想,笑着拱手道:“岳父大人这回可将我问住了,窃以为,忠孝德才并无一定之评,哪个于我有利,我便以哪个为先就是了!”
谢太傅面色微变,良久无语,手中麈尾一时静止。
李勖心思一动,“方才岳父问了我三个问题,我心里也有一事不明,恳请岳父指教。”
谢太傅抬眼,神色已恢复如常,“你说吧。”
……
谢迎将人送出门外,一回到静室,谢太傅便问他,“六郎,你觉得方才他的答对如何”
谢迎饮了一口驱寒的椒柏酒,搓着手道:“存之从不讳言学问浅薄,倒是极为坦率。可毕竟是行伍之人说起话来口无遮拦,答对亦无甚法度。譬如忠孝之辩,他若是读过礼记,这问题自可迎刃而解,‘门内之政恩掩义,门外之政义断恩’……”
“父亲,您笑什么”谢迎忽然住了口,疑惑地看着谢太傅。
谢太傅边笑边摇头,麈尾点在他额上,“你呀,书生之见!”
“……那存之呢”
“他”谢太傅看了儿子一眼,淡淡道:“他看待事物的方式与常人不同。你还在想孰是孰非,他已经在想,如何取而用之你以为,这是什么心术”
谢迎怔住,“什么心术”
蜡短焰长,黯淡火光之下儿子的面孔年轻得耀眼,一双眼黑白分明,谢太傅觉得自己又老了几分,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六郎,为父今天说的话你要牢记在心。我在世时,谢家仍要力图保住祖宗荣耀,听天命,尽人事;我过世以后,你就是谢氏的家主,届时你千万记得,凡事莫要与你妹婿相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