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张的气息迅速在全郡蔓延开来,至傍晚时,李都督下榻的驿舍里竟传出了阵阵丝竹管弦之声,门口对峙的武吏和军卒也都散了开去。
人们惊疑不定,有胆子大的率先出了门,到附近一打听,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来关键时刻,有个排难解纷的调停之人及时赶到。
此刻这人就坐在堂上主位,正是王太守的表兄、李都督的舅子,谢家六郎谢迎。
谢迎此次前来是为了一件紧要差事,此事十分棘手,头一样为难之处就是将王微之与李勖这二人延至一席。李勖倒好说,关键是王微之,以谢迎对他的了解,要他与李勖把酒言欢怕是比杀了他还难。
谢迎正为这事苦恼,可巧天助于他,不消多费心力,这两人自己就凑到了一块,尽管各自看起来都不是很愉悦。
凑到一处就好说,下一步便是说服王微之,这才是此行最棘手之处。
谢迎为此打了一夜腹稿,几乎绞尽脑汁,就在见到韶音前的一刻还忐忑着,下一刻却如释重负:天佑大晋,阿妹既到,说服王微之则胜券在握。
谢迎将心撂回了肚子里,以长兄之尊稳稳坐上主位,自斟自饮了一杯后,笑着问分列左右的两位:“存之,九郎,二位皆是公务缠身之人,今日怎么有空会聚一处,可是平匪之事有了新的进展”
一句话问得王微之脸黑如釜底。
先头那传话的青衣小吏侍奉在他身侧,此刻眼观鼻鼻观心,直吓成了一个斗鸡眼,生怕太守的怒气撒到自己身上
盯梢的人说,孔女从驿舍出来时十分不对劲,走路打晃,似乎双腿发软,眸中盈泪,看着似有娇弱不胜之状。这番言传由他意会,扼要地转述给了太守,太守顿时勃然大怒,因便有了午后那场兴师动众的捉奸。
太守虽气昏了头,依旧记得捉奸捉双的道理,教人半途将孔女劫住,直接五花大绑到了驿舍门口
“长身贼!”――这是王太守为李都督取的别号――“做下这等好事!”
李都督很快从里面出来,其时穿了一身靛色便服,头顶未曾簪冠,两鬓的黑发略有些凌乱,腰间革带亦束得松垮。
这副模样落到王太守眼里,直将他一张玉面气得黑了又红、红了又青,简直惨无人色,指着人破口大骂:“负心的草鞋奴!忘义的彭城狗!她待你一片真心,你竟这般对她,就不怕天谴降临,教你沙场上身首异处万箭穿心而死!”
李都督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倒是身后忽然闪出来的李夫人直接皱起了眉头。
“王微之,你在这里发什么疯!”
李夫人老实不客气地直呼太守大名王太守整个人就如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满眼都是难以置信,神色极为复杂。
李夫人似是嫌他之前的话不吉利,一句话之后,她又朝着王太守连啐了好几口
小吏当时偷眼望去,只见太守的脸色已惨白如纸,整个人似有娇弱不胜之状,令人不忍卒观。
好在这场误会最终无兵而解,只是可怜那孔女,好端端一个未出阁的女郎卷到这么一件事里,本身就已经够不光彩,又被五花大绑着任由观摩,眼瞧着便有了痴傻之状,两眼直勾勾的,三魂七魄去了一半。
还是李夫人动了恻隐之心,教人给她松了绑,又派了一辆并车将人给送回了孔府。
再往后,谢六郎便恰逢其时地来了。
……
王微之缄口不答,李勖道:“王太守甚是关怀在下的安危,这驿舍稍有些风吹草动,便要劳动得他屈尊移驾。”
“彼此彼此!”王微之响亮地嗤了一声,“李都督新官上任三把火,把把围着太守府烧,才几日的功夫,不唯府库的卫士换了一批新的,就连王某下榻之处也多了许多生面孔。郡中大事小情,无论分内分外,李都督都要操心过问一二,这番心意王某铭感五内!”
他说得激愤,却也句句非虚。
谢迎轻咳了一声,打起了圆场:“存之初次履职,文牍庶务难免生疏,于职分上想必也有一些……模糊不清之处,所幸你们二人是兄弟,既是一家人,误会说开了便好。”
说着看向李勖,眼神示意他敬酒。
李勖笑笑,坐直了身,朝着王微之道:“表兄宽宏,李勖敬你。”
王微之斜了眼他手中的茶盏,没吭声。
韶音自斟了一觞酒,“表兄有所不知,存之不能饮酒,只能以茶相代阿纨与他一道敬你。望表兄宽宏大量,不计较我们从前不周之处。”
王微之看着她持觞的一只玉手,半晌没动,良久以后忽然一把推开小觞,喝令换上大碗,之后将满满一碗浊酒一饮而尽。
谢迎心里一松,面露笑容,跟着陪了一觞。一杯落肚后,又长叹一声道:
“西线节节败退,日前已有一小股何军打到了白石垒,再往前几十里就到了石头城!最后虽被官军击退,算是有惊无险,可照我看来,若是一直这么打下去,何军攻入建康不过早晚而已!近日朝中也是人心惶惶,已经有人上表陈请迁都三吴,庾氏、顾氏几家态度暧昧,似乎也动了迁都之念。”
“荒唐!”王微之将酒碗重重撂在案上“建康一旦攻破,三吴能守几时这还只是其次,眼下何逆刚起,益州、梁州便蠢蠢欲动,观望之意再明显不过,只怕迁都的风声一出,这些人便会立即割据自立,届时整个大晋就会分崩离析,不战而亡!”
“是啊!”谢迎点点头,“迁都的确是下策,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然,难道能眼睁睁地等着何军打过来”
他说着又看向李勖,“存之以为如何”
李勖笑道:“迁有理、不迁亦有理,某一介武夫,不懂社稷之事。”
“说得好哇!”王微之骤然接话,“我观阁下所作所为,胸怀中确乎不存江山社稷。”
李勖颔首,“李某胸怀里只有带兵打仗。”
王微之酒气上脸,闻言不由讥讽道:“长生道匪龟缩于临海,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士气萎靡,李都督如今手握浙东五郡兵马,却是迟迟打不下来,胸怀里还真是只有带兵打仗!”
韶音刚要反驳,手被李勖用力握了握,到底没做声。
王微之盯着他们二人案下交握一处的手,双目被刺得狠狠一痛,仰头又干了一大碗酒,撂下酒碗时已是面色虚白,双目通红。
他的酒量其实远不及谢家兄弟,莫说千杯不醉的谢迎,就连韶音也是比不过的。旁人越喝脸色越红,他却是越喝脸色越白,像这样青白交错,双眼发直,那便是已濒极限了。
韶音的手微微动了动,李勖一下子用了力,铁钳一般,将她攥得不能抽离分毫。
看他,他神色如常,从容为她拣了一箸炙肉。
谢迎见王微之嘴不饶人,李勖又一味装傻,心里不禁暗暗着急,思来想去,索性便将话挑得更明白些。
“为今之计,只有换下冯毅,改由存之领兵,危局或可逆转。”
“好啊”,王微之向后靠在凭几上乜斜着眼笑,“李都督安心去打何穆之,临海的残匪交给王某即可。”
李勖抬眼,“你”
王微之心底那股怒火蹭地一下窜了上来,一瞬间恨不得将对面的武夫置于死地千压万抑方才勉强忍下,握笔的双手已发出了咯吱咯吱的骨节之声。
谢迎赶紧走下坐榻,挡在两人中间。
地当间来回踱了几步,谢迎沉吟道:“不瞒二位,我这趟动身之前已经拜访过舅父,舅父的意思,与我阿父是一样的。国之不存,家之焉附,我们自家人一切都好说,当务之急是击退何氏,匡扶社稷。”
门阀士族与司马氏共天下,各家此消彼长大致平衡,谁若是想破坏了这份平衡,必然招致群起而攻,譬如当今的何氏。
反过来说,一旦何氏篡位,平衡打破,各家也就没有了如今的好日子过。
所以,不是谢家逼着王家放弃浙东,而是时势逼人,不得不如此而已。
这个道理,谢迎相信王微之明白。
“我道六郎是来干什么的,原来是给他做说客,要赶我走的!”王微之又饮了一碗,之后忽然低低地笑出声来,“得一个徐州还不够,还要将浙东五郡一并吞入腹中,今日我若是不答应,你们便会继续拖延下去,对么”
谢迎默然无语。
李勖沉默了许久,忽然开口道:“想要马儿跑,就得教马儿吃草,先食其禄,后任其事,这个道理不是很简单么”
“小人!”王微之勃然大怒,他已是彻底地醉了,或许是从刚入席那一刻就醉了,亦或是更早,从她喜结良缘的那一日起他就醉了,醉得风流尽失,气度全无,昏招频出,醉到一把将几案掀翻,踉跄着来到李勖身前,指着他的鼻子恨声道:“李勖,你就是个乘人之危的小人!”
“你疯了!”
韶音低声叱他。
他的目光一触到她面上人便愈发癫狂了,双手用力握住她的肩,狞笑道:“阿纨,他能娶到你,不就是乘人之危么否则,就凭他,一介兵驺、奴仆,贩席卖履之人,豚犬牛马之属――他怎配与我们同案而食!”
“住口!你放开我!”
韶音使劲挣开他,余光看见李勖的手已经按在了环首刀上刀锋出鞘三寸。
王微之浑然未觉李勖眸中的杀意被韶音推得向后一连趔趄了几步,扶着柱子才站定了,又放声大笑起来。
“如今,他不止要与你同案而食,还要与你同榻而眠!阿纨,你抚琴时他可会踏歌你出联时他可能答对你起舞时他可有横笛你作画时他可会题诗阿纨,不是我疯了,是你疯了!是了,你是疯了,从前那些你通通都忘了,如今的你,满心满眼都是官位、地盘、粮草、租调、权力!你和他一样了……怎么,我说的不对哈哈!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你就听不得了,你要护着他,对么”
“李勖!”王微之挣开阻拦在身前的谢迎,又冲到李勖案前,盯着他道:“令阃如此维护,你满意了么软饭之味可好,赘婿做得可还痛快!”
“王微之!”韶音忍无可忍,使了大力将他推开,“你逼阿泠来劫粮草时,可曾想过她怀有身孕你们凭本事争抢不过,便要耍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阴招,到底谁才是靠女人吃饭,谁才是小人”
“你说我是小人”
王微之跌坐于地失魂落魄。
“对,你就是小人,无能小人!”面前那个与他一道长大、一道笑闹了十七年的女郎一字一顿地回答,“失信亭中,我郎君诛杀赵勇之时,你与冯毅说了什么,难道你忘了么天台山下,他领着将士们浴血奋战时,是谁紧闭城门不出,难道不是你么”
……
她向来是说不过他的。
可是今天,她只用一句话就教他一败涂地
王微之已经听不清她接下来又说了什么,耳中只有四个字,如同磐石之钟、夔牛之鼓,嗡鸣不休:无――能――小――人――
她说他是无能小人。
她说的对,不消她提醒,早在她定亲之时,他就已经觉得自己无能了。
江上遇匪那日,眼睁睁地看着匪徒欲加凌辱,他却偏偏手无缚鸡之力,那种屈辱的感觉就是无能。
待到她为李勖所救,当着他的面,忘情地投入那人的怀抱时,他愈发清晰地感受到了什么是无能。
谁能想到,惊才绝艳的王家九郎,到头来竟是个无能之辈!
到底是他错了,还是这个世道错了
往事纷至沓来,教时空错乱,昼夜颠倒。
王微之晕乎乎、踉跄跄地往回走,不知不觉间日色阴晦,如席大雪早已换了天地
他忽然想横笛一曲,手摸腰间却寻了个空,这才想起来,那管平日从不离身的玉笛已不知被他丢到了何处。也许是在太守府那一摞山高的文牍中间,也许是在尚书台汪洋似的账册之上也许,是在送她出嫁那晚的沉香密林之中。
玉笛玉笛,连你也弃我而去了
王微之仰天大笑,落了满头满脸的风雪。
谢迎看得不忍,过来扶他,他将人奋力推开,迎着大雪高声唱道:
飞雪飞雪,纷纷何为
寒冬将尽,时不我与!
流光流光,电电何之
顾我复我,与汝同归!
没了玉笛,他还有一张绣口还有一身无能无用的才华。
谢迎不禁落下泪来,“九郎,你何必如此!”
方才一席混乱,王微之与李勖之间高下早分。
李勖虽寡言,每一句却都切中要害,引得王微之频频失态,以至癫狂错乱、口不择言。
处于上风的明明一直都是李勖,引得阿纨挺身相护的还是他。
谢迎在这一刻,真心实意地同情起王微之来。
一片迷蒙之中,王微之仿佛看见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女郎,正撑着一柄油纸伞朝他而来。
“阿纨!”他欣喜若狂,拔步奔向她,“你来接我了,这么大的雪,你怎么――”
油纸伞移到他头上底下露出一张关切的面孔。
“原来是你”,王微之不由失望,接着又自言自语,“这么大的雪,也只能是你了。”
静书的泪水夺眶而出,无言撑起他的身子,一路扶持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风雪,又从风雪里走入太守府暖烘烘的卧房。
“别走。”王微之拉住她,将她压在了身下。
吻落下来时,静书浑身都在颤抖。王微之也是,他生平第一次尝到女郎柔软的唇,奇异的触感如水一般温滑,亦如漩涡一般引着他寸寸沦陷。
他哆嗦着去解静书的衣带,意乱情迷地呢喃:“阿纨,阿纨。”
身下如水的女郎忽然变成了一块坚冰。
她用双臂阻拒在胸前,冷冰冰地说:“我不是她。”
王微之惊讶地停了下来,直勾勾地看着她,像是认出了是谁,目光里的癫狂又像是依旧醉着。看了一会儿他忽然大声质问:“你就不能是她么为什么,啊你说你是她好不好”
他的动作粗鲁起来,在身上气急败坏地啃咬。静书缓缓闭上了眼睛,流下两行清泪。
王微之尝到满口咸涩,忽地起身,跳下了地
“你不是她。”
“她在哪呢”
他边说边往外屋走去,见到端着醒酒汤进来的默棋,眼睛顿时一亮,默棋惊叫了一声,被他按在隔扇上乱啃。
很快,他又将默棋丢下,换上阿卮、阿茵、出岫、入风,再往后,连前院守夜的小吏也不得幸免。
头前传话那青衣小吏被他啃得连声怪叫。
“女人的滋味,男人的滋味,我都尝过了,不过尔尔、不过尔尔。”
最终,王微之喘着气总结道,一屁股坐在地当间的红氍毹上整个人一动不动,像是老僧入定。
阖府的侍女下人都离得他老远,生怕他什么时候再次发疯。
只有静书和默棋两个,依旧坐在他身后,看着他默默垂泪。
夜色渐深,王微之的酒终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