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行囊,回建康。”
他沉声吩咐道。
默棋惊讶地看着他,“郎君,现在还是深夜。”
王微之转头看向深蓝色的菱花窗,轻轻“嗯”了一声,“夜深雪重,你们俩明日再启程不迟。”
在两个侍女惊讶的目光中,他推开了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江左多少年没下过这样大的雪了,驿舍薄薄的土坯墙壁抵不住这般的严寒,几个火盆旺旺地烧着,空气依旧是冷浸浸的,凉意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屋里最御寒的一尊火炉就在身旁坐着,韶音却不想捱过去,连话也不想多说一句。
方才在厅堂里声嘶力竭地说了那么许多,一身的力气都用尽了,这会儿疲惫得懒待做任何事,只是闷闷地在榻上呆坐。
出神的功夫,先是红了鼻尖,后又揣了手,接着便觉出双足凉得发僵,想要盘在腿下。
刚动了动,那火炉便自己移将过来,到身前了蹲下去,逐一剥掉她足上两只白绫c,之后便将两只冰凉的脚丫往怀里带。
韶音向后缩,他捉着不放,只好由了他。
暖意自他厚实的胸膛渡到足底,再经小腿一点点地蔓延上来,韶音身上似乎有了点力气可心里还是堵的。
那一点力气全用在了委屈上便将眼眸垂得低低,浓密的睫毛挡在前头,是关门谢客的意思。
他探手过来,在鼻子上刮了刮,算是敲门。
“你与他恶语相向,又教六郎拖他走,是怕我怒极伤人,对不对”
韶音撅起嘴巴,鼻子里“嗯”了一声。
“他醉酒失态,你看在眼里,心中难受。”
“也不是难受,只是……只是不大舒服。”
他沉吟了一会儿“那么,怎样才能高兴起来”
“你问我,我问谁我不知道。”
韶音嘟囔着,发泄似的胡乱蹬了两下脚,他又重新将两只作怪的脚丫捉住,逐一放到鼻尖嗅了嗅,有些嫌弃地“唔”了一声,评价说:“酸臭。”
“你才臭!”韶音撩眼瞪过去,“人家才刚沐浴过的,分明就很香!”
李勖呵呵地笑了起来,“是么,让我好好闻闻……嗯!果然是香的,一股酸香。”话落将两只白嫩的脚丫挨个亲了一口
韶音不由弯起了嘴角,很快又觉得懊恼极了,“别逗我笑,人家现在不想笑!”
“人非草木,你们二人从小一起长大,他从来都不曾像今日这般失态过,你如何能心无波澜这是人之常情,我明白。”
他的眸光柔和又锐利,像是一柄温柔刀,将心底沉闷发堵的一处撬开了一个小豁口
韶音又“嗯”了一声。
“的确是人之常情,其实我对孔女……”
“你敢!”
韶音怒目瞪他,这才发觉他眉眼促狭,还是在逗弄她。
“你怎么意思”韶音忽然觉得理亏,人便愈发恼了,“你对她如何,怎么不说下去”
“阿纨”,他笑着由她拧耳朵,“我也会在意也会难过,我的心和你一样。”
他的唇畔仍噙着个浅浅的微笑,左颊上的剑痕又凹成了梨涡,两道浓眉却紧锁着,眸光里悲欣交集。
这样的神情与他那张坚毅的面孔格格不入。
“你怎么了”韶音放开手,心忽然有些发慌,“你为何……为何这样看着我”
“你看不出来吗”李勖语气涩然,像是羞于启齿,“我是在向你乞怜。”
“你……”
韶音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重又垂下眼眸,小声道:“你有什么可怜,你不是……已经赢了么。”
“一介兵驺、奴仆,贩席卖履之人,豚犬牛马之属,若非乘人之危,本是不配与你结为夫妇。”
“他的话如何能当真你――”
他摇头打断,“抚琴踏歌,出联答对,起舞横笛,作画题诗,这些,我皆不如他。”
“……我又岂是在意这些的”韶音的心也被他说得涩涩然了,咬了唇又道:“你……你莫不是在装可怜吧”
李勖忽地将头脸埋伏在她小小的怀抱里,姿势像是个大孩子。
“阿纨,你要记住,你的父亲、兄弟、表兄弟,他们今日面临的不过是兵临城下的恐慌,而你的郎君,他从十六岁那年起,做的就是卖命的营生。每一次出征都是直面兵戈,用性命换前程。”
“你说这个做什么呀!”
韶音的心酸软得一塌糊涂,嘴里埋怨着,手已经轻轻地抚上了他的黑发。
他的头发韧而浓密,发丝很硬,鬓角黑得发青。
“你还要记住,在这世上我才是你最亲近的人,胜过任何人,包括王微之,也包括你的父兄。”
他甚少用这样口吻与她说话,可是话虽说得霸道,人却跪在身前,头紧紧依偎着怀抱。
“好了好了”,韶音心底里蓦地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绪,像是母亲纵容孩儿一般,她抚着他的脸,轻声道:“我知道了,我怜惜你好吗”
“冷”,怀抱中的男子得寸进尺,他身子明明热得像火炉,嘴上却连声呼冷,“抱紧我。”
“抱着呢,还要怎么抱呀。”韶音无暇再想其他,不觉间已开始哄他了。
……
两日后,建康旨意下达,封李勖为徐州刺史,兼会稽太守,都督扬州、徐州和浙东五郡军事,领二品车骑将军,使持节,总统东西两线平叛诸事。特命即日出征,不得有误。
旨意下达之时,韶音正在花厅用饭,谢迎和谢候纷纷起身祝贺李勖。
谢迎难掩激动,拍着李勖的肩膀道:“存之,社稷存亡全都系于你一身了!”
李勖一笑。
卢锋匆匆进来,眼见屏风后头还有两位谢家郎君,面上顿时现出迟疑之色。
“什么事”李勖沉声问。
“属下有要事禀报,请都督移步。”
李勖看了眼韶音,加重了语气“就在这里说!”
“……何穆之派使者来了。”
第92章
韶音与李勖在一起时话总是格外地多,李勖想要缄口倾听却也做不到,她会一连串地发问。
譬如此刻,她端着肩膀倚靠在马房前,学着军卒的模样嘴里叼一根稻草,一边欣赏他的劳作,一边提问:“荆州这个时候派使者来做什么”绕着腰上下打量的眼神算不得上流。
“自然是来试探,若能将我策反,两下夹击,则建康克日可破,何穆之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李勖将踏雪固定在榉木架中间,挂绳牵起一只蹄子卸掉已经磨损严重的旧马掌,重新换了防滑的新掌。
回头见她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忍俊不禁道:“营中不成体统的习气都教你学去了。”
韶音“呸”地吐掉口中草棍,到他脸上狠狠摸了一把“本夫人不光看你,还要摸你,你待如何”
“莫要捣乱。”李勖一手将她整个人抗起来,轻轻撂到旁边铺了软垫的胡床上。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你为何见都不见直接就将人给斩了可怜一条性命!便是不答应他,戏耍他玩不好么打发他回去传个假消息,还能教何穆之晕头转向,摸不着头脑!”
“我若是见了,不待小郎君起疑心,恐怕岳父大人就头一个坐不住了。”
“阿父又不懂如何领兵作战,管他作甚!”
韶音将胡床拖得更近些,一眨不眨地看他给踏雪修蹄子锉刀在他手里熟练地翻飞,马蹄最外一层脏兮兮的角质片下来,露出底下半透明的部分一刀刀修剪整齐,像是在给萝卜削皮。
韶音看着看着,忽然叹了口气。
李勖偏头,见她托着腮,将两只杏核大眼挤成了两道斜缝,嘴巴撅着,像一只惆怅的小狐狸。
凑过去在狐狸嘴巴上亲了一口,“现在不是还没出征么,待会你想去哪,我们就去哪,好不好”
韶音得他轻声安慰,心里稍微舒服了些,“好吧,不想这些!”使劲拍拍脸,打起精神问:“这些教底下人去做就好了,何必亲自动手。”
李勖已经修好了三只,只剩最后一只后蹄了,踏雪乖乖地由着他动作,悠闲地在寒风里磨牙。
不管什么样的烈马,一到他手底下都会变得很温驯。
他听了这话,爱怜地抚了抚马儿的肚子“战马驮着战士出生入死,亲手伺候它是应该的”
“那你怎么还将大宛马给送人了”韶音忍不住为那匹极通人性的汗血宝马抱不平,“哼!你好狠的心呀,都不问问马儿乐不乐意!有朝一日,若是有利可图,你会不会将我也给舍出去”
“再胡说试试”李勖已经换完四只马掌,能够腾出手来捉人。
韶音嬉笑着躲开他的黑手,一溜烟跑回房去更衣了。
从刺史府到山阴大约走了一个多时辰,至傍山带江处,谢氏绵延百余里的大片庄园别业呈现于眼前,韶音一一为李勖指点。
东坡下为白雪覆盖、一望无际的大片平地乃是农田,当此休农息役时节,荫客不在田间地头耕作,而是分散在附近的农舍里合耦田器,分拣种子或是在西陂下的花园里栽种竹、漆、桐、柏等耐寒树木;大多数则被派往牧场放牧,南面原隰上斑斑点点,皆是谢氏的牛羊;其余人则分散到庄园各处,从事养蚕缫丝、酿酒治圃、修筑谷仓工事一应杂役。
像王谢两家这样的大族庄园,外围皆有手持兵戈的部曲看护,内里除了农田林场别业以外,更有果园、药田、纺苑、水碓、鱼池、土窟、家学和集市,衣食住行、求学看病,莫不自给自足,几成独立王国。
李勖顺着韶音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僮仆客户所居之屋鳞次栉比,仅靠目测便约有千万之数,而山麓后方还有多少尚未可知,若是细细查点起来,恐怕与会稽郡的正常民户相差无几。
如此庞大的奴仆部曲显然远超律令所准,这些人为一姓耕作,不向官府缴纳租调,积年累月如此府库想不空虚也难。
难怪仅凭一族之力撑得起一只队伍的粮草之需!
“你在想什么”
怀抱里的人忽然回过头来,明亮的眸子直直地照着他。
“没什么。”李勖下意识垂下眼帘。
“哼!”韶音蹙起眉头,“不去春在堂了,总归是重新修葺的比不上从前就是了,没甚意思!”
春在堂毁于长生道之乱,战事平息后得以重建,是她的陪嫁之一。算起来已有三年未曾过去了,这次故地重游本也是她的提议,这会儿却忽然又意兴索然地说不想去了。
“阿纨,你怎么了”
李勖敞开披风,将她整个人揽在怀抱中,这才发觉她双手冰凉,似是已经冻透了。
“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却知道你的”
韶音挣开他,当先跳下了马背,地上抟起一只大雪球,咻地一下朝他掷了过去。
李勖没躲,雪球不偏不倚,刚好砸在鼻梁上,摔了一脸冰凉的雪沫。
“为何不躲闪”韶音愈发生气,“因为你心虚!你心里就是那般想的!”
“我如何想的”
马背上的男子一跃而下,迈开两条长腿走了过来,一手扯开领口,将披风解下,罩在她身上。
韶音使劲耸肩,他手下稍微用了些力气,在她领口打了个死结。
目光沉沉地望过来,“你说,我怎么想的”
“……你还记得那晚么,你问我为何忽然来会稽寻你,现在我告诉你,是因为刁文德的一句话,他说,谢氏、王氏这些门阀士族才是整个大晋最该被拔除的痈瘤。”
李勖静静地听她讲述,心底里五味杂陈。
他的小姑娘真是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聪明得令人心生不忍。
“所以,你刚才所想,正如我在徐州所想,对不对”
李勖没说话,伸手想要将她揽入怀抱里,不待动作,她已经自动地挪过来,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我好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之所以为难,正是因为心底里已经知道了答案。”
韶音仰起头,将下颏垫在他胸膛上,他正垂视过来,指腹落在脸颊上一点点揩拭,“公心与私心相斥,的确教人为难。这个时候,别问自己想做什么,问问自己该做什么。阿纨,你告诉我身为一方之长万军之帅,我应该怎么做”
……
谢迎匆匆来到刺史府,不意扑了个空,不唯没见到李勖,连韶音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卢锋的答话也模棱两可,“呃……将军和夫人好像是去了山阴,又好像是去了兰亭,也许是往天台山那边去了,这个在下也说不准。”
朝廷催征的旨意已经下了第二道,谢迎也是催了无数遍,李勖总有理由搪塞,千言万语总起来一句话:还在准备。
可是谢迎冷眼瞧着,总觉得李勖不像是要出兵的意思,若非如此怎地还有闲情逸致与阿妹一起游山玩水!
谢迎憋着一肚子窝火闷头往外走,一个小卒在甬路尽头迎面而来,他往左躲,那小卒也往左来,往右去,他也跟着往右,谢迎再好的脾气也有些恼,抬起头呵斥:“怎么走路的”
对方呲着牙冲他乐,却是谢候。
他自填了破岗渎后便随着卢镝来到会稽,如今也随着上官云和褚恭等将驻扎在临海城下的营帐之中。
听闻将军夫人和谢六郎前来,卢镝特意准了他两日假,教他与兄姊团聚。今日却是第三日,他是奉命入城来寻李都督的
谢迎头一回瞧见他这副打扮,愣神看了半晌没说话。
谢候原地转了一圈,“六郎,你看看我如今威风不威风”
谢迎诚实地摇了摇头,“没看出来。”
“这都看不出来我如今可是荣升队主了,手底下管着一百二十号人呢!”谢候不满地撇了撇嘴。
谢迎心里一动,觑着四下无人,将他拉到廊柱后,低声道:“冬郎,临海那边如今是怎么个情形,可真如旁人传的那样你姐夫只教人围了三面,特地留了个豁口”
谢候斜眼看他,“怎么,你也以为我姐夫是姑息养匪”
“要不然呢”
谢候嗤了一声,“别听旁人乱说,他们懂什么!如今长生道匪士气低下,城中又已断了粮草补给,撑不得几时了!若是困得太死,难免将他们逼出鱼死网破的念头来,不如网开一面,教他们自己逃出来,不必去打他,人自己就跑空了!”
“那岂不是旷日持久不如直接攻取来的痛快。”
“你说的倒痛快,真是不拿我们这些小卒的性命当回事!”谢候气哼哼地反驳,“兵者,诡道也较量的是谋略,不是蛮力。匪徒多是浙东人士,这几年窜逃海曲,早就思乡心切,我姐夫一面教人往城中传递消息,告诉他们投降不杀,回去还有田地可种,一面又教围城网开一面,他们早就没有斗志了,打不过就跑,也不至于祸害临海城里的百姓。”
谢候说到这咽了口唾沫,得意地总结道:“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才叫大将之风,你懂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