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天上月——夜雪湖山【完结】
时间:2024-12-04 14:48:02

  这些人的心思倒也不难猜,一来是孔家与李勖走得颇近,在收缴罚没田产僮仆一事上算是立了功,二来是孔继隐视金钱如粪土,早早便将老宅献出来,充当了永安帝的临时行宫。
  这些日子以来,行宫中的一应花销都由孔家慷慨承担,颇有些“这日子不过了”的豪爽大气,孔夫人气得嚎啕大哭,直说孔继隐要死,孔继隐则笑着说,“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夫人真是妇人之见,财物算什么,过些日子你就明白为夫的苦心了!”
  韶音听人回报这些事,只当是闲暇时的一乐,并未往心里去。
  孔珧是讨厌,可也只是讨厌而已,那次被王微之五花大绑到驿舍门前,这教训已经足够了,他们家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只要不扰乱法纪,韶音也懒待理会他们。
  可是谢太傅却似乎另有打算。
  他老人家这些日子一直都住在都督府,日夜打理政事,宵衣旰食,劲头十足。
  韶音心热之余也忍不住挤兑他,“若是三公九卿皆如阿父一般勤政,咱们大晋也不至于乱成一锅豆粥。”
  谢太傅咳了一阵,答话难得坦荡:“做佃农和做田主岂能一样少得了便宜还卖乖,为父早就不理庶务,为了你们这般卖命,你还要如何”
  “阿父辛苦!女儿给您捶背!”
  谢太傅笑呵呵地由着她伺候,正好直起背歇歇眼。
  庭中几只仙鹤在春光里悠闲觅食,老鹤也不知是寻到了草籽还是小虫,径直往那只已经成年的幼鹤嘴里塞。
  谢太傅有滋有味地看了一会,忽然道:“回到建康之后,派人去京口将你舅姑小叔一家接来。”
  韶音停下手里的动作,“没这个必要吧阿父有所不知,存之与他们并不亲近,那一家老小也没拿他做一家人看待。四娘和李勉倒也都是不错的人,可荆氏之妹是赵勇的弟媳,她一双儿女都死在存之手里,这个疙瘩永远都解不了!如此还要强行凑到一起,反倒不美,还不如各过各的,再说,我已留人在京口照看他们,他们衣食用度都不缺的!”
  “你说这些我都知道!”
  谢太傅听女儿噼里啪啦一通道理知道她是实在不情愿,因便笑着给她说道理“你夫君若一直都是个方伯,你这样做也无可厚非,但你要知道,建康这一仗打完,他就和以前不一样了,许多双眼睛都盯着你们,有些事,你不愿意做也得做。你接那一家老小回来,也不是为了教他痛快,而是为他减少麻烦。”
  ……
  父女俩正有来有回地说话,谢五打外边进来,递上来一只封检。
  “禀太傅,人已经找到了。”
  韶音狐疑地拆开封检,只见里头写的是一个人的宗系牒谱:孔继显,圣人第二十四代孙,现居盱眙,务农为生……
  “阿父找这个人做什么”
  谢太傅打发了谢五,回头朝着女儿意味深长地一笑,“咱们大晋的奉圣亭侯一直空悬,这回大乱初定,也该封一封,孔继隐身为圣人后裔,若是得知此讯,必定感激涕零。”
  韶音恍然大悟,阿父这是杀人诛心啊。
  那孔家上蹿下跳,图的不过就是一个爵位,他老人家可到好,不声不响地寻了个孔继显来,孔继隐知道了怕是要吐血。
  韶音有些好笑,又觉得此举太过了些,忍不住柔声劝慰:“阿父!女儿从来都没把孔珧放在心上,她也不过是私德有亏而已,咱们何必为了这么一件小事赶尽杀绝岂不闻汉景之言,’罪大者罚重,罪小者罚轻‘,她所犯之错甚小,您这般施以重罚,连累家族,是不是有些欠妥”
  “这你就说错了,韶音。”
  谢太傅甚少唤韶音的大名,这般称呼,不由得韶音不心神一肃。
  “孔女之错确实事小,可他们孔氏的心却大的不得了!孔继隐揣测出存之的意图,趁着他与谢氏矛盾之机,献粮草、献马匹,又怂恿女儿投怀送抱,你以为他意欲何为他这是想取我们谢氏而代之!”
  谢太傅说着已经阴沉下脸,韶音还从未见过阿父这般的杀机毕露。
  “好在,他未能成事。”
  谢太傅将过往那些惊心动魄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瞅着女儿发呆的小脸,语气讥诮道:“若是他真成了,对你、对咱们整个谢家,绝不会留一丝情面!我儿记住,有些心思是不能容他动的,一旦他动了,你就要将其一击毙命,教他永世不得翻身!”
  韶音张张嘴,半晌都答不出一个“是”字来。
  她亲手杀司马德明时、设计王微之时,都曾感受过什么叫做物是人非,身不由己,可阿父的这番话仍旧教她心中震动。
  连刑罚都只是论迹不论心权力之争却残酷得连人的心都不放过,只要动了心思,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没有折中的余地。
  “好了,你还在孕中,不要思虑过多,阿父说的这些,你记住就好。回到建康之前,你只要顾好赈灾之事即可,别的事不要你操心若是再有余暇,也可多往府署走动,吏员中有许多踏实能干之人,只是苦于出身没有升迁的机会,你若能发掘他们,他们必当感激涕零。”
  谢太傅缓了声音,交待了一番话后便打发女儿回去。
  韶音出了议事堂的大门,意外地见到孟晖匆匆而来。
  他如今是右卫将军,谢候走后,左卫营也暂时交给他掌管,是实际上的禁军统领。
  孟晖见了韶音急忙行礼,“见过夫人。”因交道颇多,又是温嫂之侄,孟晖起身后又问了一句,“夫人近来可好”
  韶音笑着颔首,“越明怎么来了,可是禁中有事”
  孟晖一笑,“禁卫六军,十营九空,属下这些日子新招募了些,涉及粮饷职田等事,特来向太傅禀报。”
  韶音看见他手里握着一沓帛书。
  “哦,这是明细帐目。”
  孟晖朝着韶音举了举。
  “既如此,孟将军快进去吧。”
  韶音亦对他报以一笑,擦肩而过时,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第107章
  孟晖刚才真是捏了一把汗,夫人那双眼睛又大又亮,十五的月亮似的,看过来时好像是能一下子照到人心里,方才若不是他急中生智,差点就教她瞧出端倪了。
  手中的帛书被他攥出了一层潮汗,孟晖换了手,回头看韶音的身影消失在转角的鹤苑,这才舒出一口气,抬步进了议事厅。
  他恭恭敬敬地将帛书呈给谢太傅,将昨夜发生之事一一道来
  昨夜的会稽郡很热闹,刚发过一场洪水,又酝酿起了一场四面开花的地震,波及山阴、诸暨、余姚、上虞诸县,几乎遍布会稽全境,震中则位于四明山下永宁墅,王氏老宅。
  高陵侯爱水禽,在永宁墅的白鹭洲上养了许多绿头鸭、麻鸭和鸳鸯,此处水草丰美食物充足,偶尔也会吸引来一些野鸟,现如今在栅栏里霸占了最佳觅食地的两只苍鹭就是去年冬季飞来的。
  这对不速之客仗着自己体型庞大,又爪尖喙利,便肆无忌惮地抢夺饲料,将其他小禽都挤到了犄角旮旯,俨然是白鹭洲双霸。若有哪只小禽敢反抗,便会遭到它们的凶猛啄咬,弄得浑身上下秃羽斑斑,伤痕累累。
  昨夜里却出现了一个奇景,高陵侯得到下人禀报,特地将两个儿子都召到此处,要他们一道观赏。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那一对趾高气扬的苍鹭竟然被一群小禽围在中间,群起而攻。
  苍鹭最开始自然是不会将它们这些手下败将放在眼里,不过略微抖抖翅膀,再凶猛地唳鸣几声,就将头前几只绿头鸭驱退了。
  也许是受欺压太久,也许是再不反抗就会被活活饿死,这些小禽像是下定了必死的决心,当真是屡败屡战,齐心协力之下,竟然合力将那两只庞然野物给打得节节败退,最后只能张开翅膀逃离此地。
  高陵侯看得心中畅快,拊掌大笑道:“六国之所以败于秦,皆因其不能齐心协力也,若有这些小禽的心志,强秦又有何惧哉!”
  说着命人打扫战场,又亲自用精米细面慰劳了一众得胜的诸侯。
  两个儿子看得面面相觑,王微之皱起眉头,率先道:“阿父到底想说什么”
  “你们都坐下。”
  高陵侯早就已经命人在水边设下三席,他这夜似乎雅兴不浅,入座后便浮了一盏百末旨,之后朝着王微之笑道:“我儿如今也二十有一,早到了成家的年纪,也是为父疏忽,竟将你耽搁至此前日已为你定下一门亲事,正是你外家表妹莹琼,等到眼下这桩事过了,为父就为你操办婚事。”
  王耀之闻言顿时一惊,一下子看向兄长。
  九郎心里装着谁,做阿弟的最清楚,他这么个孤傲狷介的性情,要他娶旁人,只怕是比杀了他还教他难受。
  王微之却像是早就料到了会有今日一般,苍白的面孔上缓缓浮现出一丝惨笑那笑是顿挫而不连贯的,像是三尺冰川下深埋的羊脂玉忽然为猛火炙烤,一寸寸裂出的细细纹路。
  十二郎心中愀然,别过头去不忍再看,思及阿纨出嫁那日经由自己之手送过去的那只独活香囊,愈发为兄长揪心不已。
  王微之垂眸笑了笑淡声道:“阿父说的眼下这桩事,是什么事”
  高陵侯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很是满意他的冷静,没有答话,转而看向神情激动的幼子。
  “十二郎也一十有八了,为父也为你看好了一门亲事。山阴孔家之女素有贤名,堪为佳妇,等你兄长完婚后,阿父再为你操办。”
  王耀之面上的悲伤还来不及转换为震惊,人就已经跳起来“山阴孔女阿父说的不会就是被九郎捉奸的那个孔珧吧谁爱娶谁娶,反正我不娶!”
  简直是笑话,琅琊王氏的十二郎想娶谁不行,凭什么要娶一个声名狼藉的小门小户之女,王耀之怎么看高陵侯怎么觉得他不太正常,眼角眉梢都是亢奋,活像是被刚才那群嘎嘎乱叫的鸭子附体了。
  “你给我坐下!”高陵侯忽然沉了脸,深深拧紧眉心,“婚姻是家族之事,岂容你一个小儿置喙为父不是在和你商量,而是在通知你,你知道就好。”
  王耀之一时半会难以接受这个噩耗,嘴巴张了老大,一句“您当真么”,还有一句“为什么”,在喉咙里打架,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十二郎还看不出来么,阿父不光是自己要做鸭子,还要让你我二人也跟着他一道做鸭子。”
  王微之忽地笑出声来笑得呕哑嘲哳,像是鸭子的难听怪叫。
  他生得与高陵侯十分酷肖,高陵侯看着这个爱子,常常觉得是在看着年轻时候的自己。如今的王九郎与当年的王玉公一样惊才绝艳,唯一不同的,就是九郎生错了时候。
  做父亲的满腔怒火都被他这}人的桀桀怪笑给浇灭了。
  “九郎,为父从来以你为傲,你要做什么、不做什么,为父也从不逼迫你。可是如今不同了,大晋早就不是从前的那个大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们若是不拼死一争,就只能坐以待毙了!你莫要怨阿父,等到阿父走了,你就是王家的家主,你得为整个家族着想,不能只想着你自己啊!”
  高陵侯说到动情处,一双俊目也微微发红,心中犹自不忍,又温言劝他道:“等你到了为父这个年纪就会明白,世上固然没有两个完全一样的人,可也没有完全替代不得的人。你若实在不喜莹琼,往后多纳几房妾室就是,大丈夫三妻四妾本是寻常,我儿不必自苦。”
  王微之摇头苦笑仰头看见一轮明月高悬于中天。
  明月由来只有一轮,天上地下,亘古亘今,只有这么一轮。
  他如何还猜不出来高陵侯想做什么,他这是要与其他几家士族结盟,联手对付谢氏。
  谁都没能想到李勖会这么快就攻破建康,何穆之与冯毅分明了相持了那么久,与李勖对上就像是遇到了天敌,没有丝毫招架之力。
  有了这件大功,李勖就和从前不一样了,谢家也就再不是那个与王家齐名的谢家了。
  德明死后,会稽王和一众党羽接连死于乱军之中,台阁部省多处要职空悬。按眼下的形势发展下去,这些要职迟早都会被李勖的部下和谢氏族人瓜分殆尽,连一点残羹剩饭也不会留给王氏。
  到那个时候才是真正的无力回天。所以,高陵侯等不及了,他要在朝廷返回建康之前做出殊死一争。
  困兽犹斗,何况根基百年的名门望族,这些关节王微之都明白,可是斯时明月高悬,朗照万川,白鹭洲九曲十八镜,每一方水面都映照一轮辉辉月影,王微之忽然心有所感:若是此心如镜,就这么一直辉映明月,也未尝不好。
  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随之涌上心头,他脱口而出:“为什么要争呢,阿父,咱们就不能不争吗”
  高陵侯一下子愣住,脸上有了痛心疾首的表情,很快就变得怒不可遏,他指着王微之骂道:“无知小儿!不争你以为如今的形势还能由得你不争李勖狼子野心,还未主持朝政就已经急不可耐地朝着士族下手,等到他真的登临大位,我们岂有活路谢家是他岳家,他可以由着谢家做个例外,却是无论如何也容不得我们,你明白么!”
  “眼下何穆之刚死,他率军开赴荆州,平定何氏残余还需要一些时日,这正是我们成事的良机!”
  “明日午时三刻,我们在这里起事,冯毅会同时出兵攻打京口,他李勖就是长了三条腿也来不及回兵救援。届时,就教他留在荆州吧,能不能成为第二个何威,全看他的本事了!”
  ……
  一阵夜风吹过,吹碎了白鹭洲满池月影。
  王微之已经听不见高陵侯又说了什么,只觉一心茫茫,两眼空空。
  这晚与他一样感到茫然无措的还大有人在,譬如山阴孔氏一家。
  孔继隐在犹豫要不要应了王氏的婚姻之盟。
  他在李勖身上付出甚多,钱粮还在其次,最要紧的还是女儿的名声。那谢女甚有手段,竟然以一己之力弥合了李勖和谢家之间的嫌隙,孔继隐愿望落空,愈发不甘心就此放手。
  他没有看错,李勖果然有雄才,只待将荆州的何氏余党扫除一空,整个大晋就再也没有谁能与他抗衡。
  看在之前出钱出力的情分上,李勖应该不会吝啬一个爵位,可是谢津那老匹夫却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腾出一个孔继显来简直是欺人太甚!
  孔继隐心绪不平,在列祖列宗的牌位面前长吁短叹。
  他将老宅献给永安帝做行宫,祖宗们只好随着他迁到山阴旧院。
  深夜里,大成至圣先师灵位前的长明灯焰几番明灭,抖动不休,像是被他这个不肖子孙气得喘不上气了。
  孔继隐不信这个邪,一连加了几次火,又将香油添得浮杯浮盏,焰火果然又茁壮了起来
  “我知道您老人家急,但您先别急,继隐自有自己的打算。”
  他嘴里念念有词,回头吩咐下人将孔夫人请来
  孔夫人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流之辈,满口都是妇人之见孔继隐每到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都喜欢与夫人做一番争执,听夫人急赤白脸地说说庸常之辈的见识,他再反其道而行之,往往就能辟出一条令人叹服的蹊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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