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勖含笑目光从诸从事、郡守、令尹等一众官员面上掠过,微微颔首后,撩袍入席。
他一来,先时还人声嘈杂的曲江楼顿时鸦雀无声,丝竹管弦亦停,所有人都等待他发话。
李勖举盏,待到上官云用早就备好的清水为他斟满,朗声道:
“荆州英雄之地,李某向往已久,今日得与诸公临江把盏,不胜荣幸。此番逆乱虽由荆州而起,然,一人之祸不可罪一城,何公高义,不吝一己私名,慨然反正,使百姓免于兵燹之祸,李某感佩之至。诸位,今日这第一杯酒当敬何公冲,来,同我满饮此杯!”
这话给足了何冲颜面,何冲自然感激,却是不敢真的以义功自居,忙摆手道:“李将军平祸除逆,匡扶社稷,乃是我大晋救亡之臣,来日大晋的江山社稷全赖将军一人。我等微贱之人,能为将军略尽绵薄之力,足称幸事。今日将军远道而来,这第一杯酒,理应敬将军!”
这话说完,陆泰等人立即应和,纷纷口称:“敬李将军!”
李勖一笑不多推辞,将盏中水一饮而尽。
何冲接连引人过来敬酒。
“将军,这位是族弟何新,现任南蛮校尉,曾随先兄北伐渡泗,于巨野泽大破燕军。”
“这位是襄阳太守方俊秀,先兄北伐时曾任帐下参军,山阳大捷就出自方公的擘划。”
“这位是荆州司马杨期,历任先兄军府主簿、司马,历经枋头、襄邑之战,足智多谋,勇武过人。”
……
李勖一一与这些何威故义交杯换盏,水过三巡,相谈甚欢。
陆泰适时拔簪击盏,随后便有十几个年轻貌美的舞姬鱼贯而入,俱都腰肢轻软,颜色新妍。尤其是当先领舞名唤玉光者,雪肤乌发,杏眼桃腮,颦笑之间眼波流荡,风情万种,媚而不俗。
一曲终了,众姬纷纷下到席间温言软语侑酒。
玉光自是婀娜前行,香风带路,环佩开锣,径直来到李勖榻前。刚要跪坐服侍,便被他挥手示意退下。
玉光微讶,观其衣着打扮、言笑行止,似乎疏阔温和,颇为平易近人。她不信邪,大着胆子继续趋前相就眸光流转间见到那柄银壶在他身侧小将案上,便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欲要执壶,岂料那小将忽然_目起视,“大胆!骁骑将军教你下去,没听见”
玉光吓得不轻,哀怨地朝主座上的将军看去,他那眼神淡漠澄明像是没有世俗的欲望,英俊面孔上已经挂了淡淡的不耐。
李勖忍着没发作,他这会儿的感觉颇有点像是自家夫人的孕吐,莫说是见了觉得厌烦,就连听了那声哀怨的“将军”都腻得直欲作呕。
玉光也瞧出他实在是对自己无意,悄悄看向陆泰,陆泰一早就盯着这边,将方才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冲她微微摇了摇头。
玉光深深看了面前这位恶女色如恶厉鬼的将军一眼,告退而去。
陆泰靠向何冲,“如何我说的没错吧”
何冲点点头,“不像是装的”,看向李勖的眼神流露出一丝赞赏。
原以为他出身低微,又是个草莽武夫,一朝大权在握,必然甚贪酒色,岂料这年轻人竟有如此定力,滴酒不沾不说,竟然还能做到禁绝女色,实是令人大感意外。
更难得的是看他方才的模样不像是有意克制,倒像是真的修炼到了一定的心境,就如时下那些得道僧侣一般,心存菩提,目红粉如骷髅,境界远非常人可比。
何冲心里还是存着一丝疑惑,因便又问陆泰,“他莫不是……有龙阳之好”
陆泰心里一动,忽然看向李勖身旁那个几乎寸步不离的矮子小将上官云,此人短小精悍,四肢粗壮,顶上一张娃娃脸倒还算得上清秀。
他这会儿不知说了句什么,竟哄得李勖颜色大悦,靥上都笑出了浅浅的梨涡,频频点头。
“哎呀,何公火眼金睛!”陆泰恍然,又看了一会,方才意味深长道:“看来是没有投其所好。”
李勖刚才与上官云说完,今夜的重头戏还没到,何冲就引着一位风度翩翩的俊美男子走了过来。
这回不消何冲引荐,那美男子朝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接着便深深一揖,“江陵相范阳卢昱久仰将军大名,今日能得一见,昱死而无憾矣!”
李勖从来不曾听过这号人物,他这句“死而无憾”也实在是客气得令人直起鸡皮疙瘩,因便多看了他一眼,这一看倒是看出点意思来:此人眉目之间与王微之颇有几分神似,肤色更是一样的白如敷粉。
“久仰,幸会。”
李勖亦客气地回道,嘴角似有若无一勾。
卢昱的一颗心也像是被什么勾住了,当即移座至他下首,目光在脸上逡巡几个来回,痴痴道:“将军龙章凤姿,真乃豪杰俊才也,令卢某心折不已。”
李勖微微一笑等着他说正题。
“听闻将军是头一次来到荆州,不知在将军心里,此地的风貌、人物,如何”
“荆襄形胜,诸公无一不是俊杰。”方才何冲言必称“先兄”,生怕李勖不知道这里尚有武功遗存,李勖想到此处不由又添了一句耐人寻味之语,“李某早就心存向往,此番受诸位盛情款待,还真是有些流连忘返。”
“将军何妨多住些时日!”
卢昱眉开眼笑又凑近了些,看着他眼下一圈淡淡的青色,忽然低声道:“将军夜里睡不安稳么”说着手执木勺,欲为他筛酒。
李勖眸光一冷,淡淡道:“李某不饮酒。”
“但饮卢昱这盏,如何”
“不必。”
卢昱的手腕被他一攥,一股酸麻之感传来,酒盏脱落。
“将军的力气可真大!”他边揉着腕,边埋怨道,雪白面孔隐隐透出一重粉光。“荆楚虽是胜地,将军初来乍到,难免水土不服。卢昱与将军一见如故,斗胆自荐,愿为将军做个白日里的游览向导,夜里的守榻之卫,必教将军睡得安稳。”
李勖的手摸向腰间才想起今夜未曾佩刀。
何冲和陆泰朝着他举杯致意。
“好啊。”
李勖忽然被勾起了性,重新看回卢昱,“李某倒也想见识一下卢郎的本事。”
卢昱睨了他一眼,低低一笑“那将军可就要小心了。”
第110章
分窗弦月半,透纱晚风轻,正是虫鸣螽跃的江南暮春之夜。
会稽都督府的卧房里静悄悄的,半透明的床帷被微风掀开一角,榻上美人呼吸绵长,熟睡正酣。
一道黑影贴着窗纱游走,沿着光可鉴人的梨木地面蔓延过来无声滑到罗帷之上。
睡美人毫无察觉,她身侧躺着一只怪模怪样的人形隐囊,隐囊腰间缠着一柄金光粼粼的软剑,美人一只羊脂玉手轻轻搭在上面。
黑影盯着那柄软剑,伫立了许久,恋恋不舍而去。
“你去哪了”
蒜子闪身回房,正对上凝光一张冷脸。
“你放心,你那汉人徒弟如今还活的好好的,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去看看咱们慕容氏的旧物。”
蒜子说胡语的语调流畅自然,全然不似说汉话时那般生硬。
凝光恼怒地斜了她一眼,小心探出头去,左右察看,确认没有人发觉,这才重新闩了门,走回来低声警告道:“你以为这是哪这里是李府!前后都有北府军把守,你给我小心些!”
“原来你也知道这里是北府军的地盘,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蒜子响亮地嗤笑一声,人往床上一倒,“若不是你信了王氏的鬼话,咱们也不至于到这来!我早就说过,汉人的话不能信,他们诡计多端,没有信义可讲!”
按照约定凝光二人进入李府之时,庾、孔、陆、张几家就该同时攻打各地府署,而王氏则应率领部曲直接围攻都督府,凝光二人趁机挟持谢韶音、诛杀谢津,双方里应外合,以会稽为据点,进而占领整个浙东。
可是到了约定的时辰,街衢却正常得反常,侍卫依旧有序巡逻,贩夫走卒和远近民户如常过午,一点要乱的迹象都没有。
蒜子察觉出不对劲,及时闯入内室,以碎盏提醒凝光,凝光这才没有下手
二人在谢女面前极力伪装,关起门来回想都觉得后怕:万一当时贸然动手即便是手里有谢韶音为质,仅凭她们二人之力也绝对无法全身而退。
可要说王氏是戏耍她们凝光也不肯信。
“一定是中间出了什么纰漏,高陵侯若是出卖了我们我们活不到现在。”
王家九郎那张如雕如琢的面孔自凝光心头一闪而过,她直觉此事与他有关。
“还能有什么纰漏不过是那群窝囊废胆怯罢了!”蒜子呼地坐起身来恨恨道:“我下午已经出去打探过了,如约起事的只有顾、张几家小姓,其余各家都做了缩头乌龟!王珏那老乌龟如今已被谢津软禁,再也翻腾不出什么浪花了!”
蒜子说到这里顿了顿,神情转为阴狠,“依我之见,与其在这里空耗着,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将谢女和谢津都杀了,咱们轻手利脚逃命去!”
“不行!”
凝光断然否决,皱眉道:“你要知道,咱们隐姓埋名渡江,不是为了挑起晋和燕的战争,而是为了挑起晋的内乱,让它自顾不暇!”
江左士族内战内行、外战外行,本来无需外力推波助澜,他们自己就能斗个不亦乐乎,可是自从李勖横空出世,局面陡转。
一众士族被他收拾得落花流水,几乎没有招架之力再这么发展下去,晋难免有主威独运的一日。北府武将本就能征善战,这样的人一旦主政,自是不同于软弱文士,真到那个时候,燕就危险了。
一想到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汉人武将,尤其是他那双看人时当先锁定咽喉的沉沉双目,凝光便恨得牙关咯吱作响。
她永远都忘不了沉香林中李勖残忍杀害鲜卑人的一幕,恨不能将他五马分尸。
所以,谢家父女的命暂时还得留着,他们若是都死了,李勖反倒再无顾忌,相反,若是能善加利用,事情兴许还会有转机。
蒜子冲她冷笑,“王家没落,庾家、郗家也没好到哪去,这些士族个个都是扶不起的蝌蚪!”她忽然想到这句汉话,将阿斗说成了蝌蚪,“谢氏与李勖穿的又是同一条褥子,只怕你是徒有良愿,有身无力!”
“你别忘了,荆州还有个死而未僵的何氏,谢家与李勖也并非铁板一块。”
凝光说着,从荷囊里掏出一只瓷瓶扔过去,看着蒜子吞下药丸,又皱眉道:“你在外头还是少说话为好。”
蒜子将瓷瓶放到耳边晃了晃,奚落道:“可惜啊,药不够,最多能撑一个月。”
她们的黄发可以染成乌黑,淡绿的眸色却只能依靠这种药掩饰。
凝光一把夺回瓷瓶,神色变得锐利,“一月为期,若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就把谢女杀了。”
“谢津呢”
“他”凝光笑容阴毒,摇头道:“你不懂这些汉人大官,他们的猜忌心都很重。留他一条老命,除非李勖不再续娶,否则,这对翁婿迟早反目。”
窗外明月东移,渐渐没入一片乌云,万户悄然,长江上空偶有几声乌臼夜啼,引得砖缝瓦隙里虫鸣相和。江陵的夜与会稽一样,蠢蠢欲动。
一声凄厉的嚎叫打破了表面的宁静,火把和铠甲汇成数道急流,朝着荆州刺史府骁骑将军下榻之处涌去。
“主公可无恙属下能否入内”
上官云在门外焦急询问。
“你进来其他人退下!”
熟悉的嗓音,异样的情绪,似乎压抑着前所未有的恼怒。
上官云顿生疑窦,挥手教其他人廊下等候,自己轻轻推门而入。
只朝里看了那么一眼,上官云整个人顿时化为雕塑,只有两只瞳孔还在不断地放大――严肃威重的主公衣襟半敞、鬓发散乱,整张脸黑如锅底,细看还有几分烙铁之色,而他身前跪着那人亦是衣衫不整,正满面通红地呼痛。
“李将军饶命!”
卢昱捂着胳膊鬼虎狼嚎,一整条手臂从肘部起断为两截,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垂着,骨裂之痛令他直欲登仙,若不是畏惧面前之人的一身杀气,早就在地上打起滚了。
“误会、实在是误会啊!小人绝无行刺之意,只是倾慕将军的为人……”
“住口!”
李勖怒不可遏,这白脸小子多说一句话都教人恶心,身上被他摸过的地方像是被蛆爬了,洗都洗不掉的秽气。
卢昱也是有苦难言,他几番以言语相挑,对方都欣然相接,他以为对方有意,这才敢更进一步,方才行事之前,也是事先征得了对方同意的!
他当时指着案上那柄窄长如剑的环首刀问,“将军平日里是更习惯用剑,还是用弓”
李勖回答说,“皆可。”
卢昱大喜过望,未免唐突,跟着又问了一句,“那么此次荆州之行,将军可还打算用剑么”
英俊的将军听了这话,眼神顿时变得晦暗不明,嘴角却勾起一丝笑容,看起来实在是有些风流。
他回答道:“诸公以礼相待,李某安能兵戈相向卢郎多虑了。”
卢昱心里微微有些失望,不过还是欢喜更多,当下再无顾虑,三下五除二便要为荆州奉献自身。
――对方果然没有用剑,只用一只手就将他的肘捏得粉碎,若非他及时求饶,下一处碎的大概就是咽喉。
“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凭你也敢肖想我家主公也不撒泡尿好好照照自己的模样,狗头上簪花――你也配!”
上官云呲着牙乐,对着卢昱一顿拳打脚踢,回头问李勖:“主公,怎么处置他要不要解回会稽交由夫人查办”
李勖深吸了一口气,“滚出去。”
卢昱一早就盼着这句话了,没受伤那两腿一臂一时间还有点忙不过来滚得毫无章法,像是热锅上乱窜的水珠子。
上官云大笑,“哈哈哈!世上竟还有这等事,真是开了眼了!”
“还有你!”
……
一日不能讨得李勖欢心,何冲心里一日不能踏实。
上官云等人嘴巴极严,几次试探下来一无所获不说,还碰了一鼻子灰。
何冲有心挑明,又怕弄巧成拙,反倒提醒了李勖,这两日颇有些一筹莫展。
陆泰劝道:“前番闹了那么一场误会,他没有怪罪,可见并非心胸狭窄之人。观其所作所为,先是开释荆州老将,后扶何郎灵柩入荆,昨日又亲自到何威公灵前哭祭,即便是虚情假意,也足见怀柔优抚之意。他既不想动干戈,何公何妨示之以诚意”
“这……只怕他不肯领受啊!”何冲想到谢氏,一时忧心忡忡。
陆泰笑道:“何公多虑了!如今大乱初定建康百废待兴,别看他面上是气定神闲,实则比谁都着急回返,之所以按兵不动,不过是对荆州不放心而已,何公若能教他安心,他自然也会教何公安心!”
何冲因此打消了登门致歉的主意,改邀李勖过府,说是有宝物相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