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觉得王家十二郎如何若是在王家鼎盛之时,这门高亲咱们可是攀附不上。”
孔夫人大半夜被丈夫请到祠堂,脸色自然十分不善,孔继隐赶在她发作之前,将与王氏缔亲的好处都说了一遍。
“呸!”孔夫人回以恶狠狠的一啐,祖宗牌位前的长明灯也跟着抖了三抖。
“你还想着攀附头前攀附李勖不成,转头又要攀附王氏,你拿女儿作什么,作你封侯承爵的拜帖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你是不是那块材料!狗屎糊了心窍的东西,下了雨了你倒想起来晒你的臭犊鼻T了,这个时候投奔王家,你活腻了!……”
孔夫人这日骂的格外难听,孔继隐听了满耳朵污言秽语,也气得咻咻直喘。
不过,他还是从夫人的庸人之见里获益良多:越是这种看似一边倒的时候,一旦来个出其不意的反击,就越有可能成事。
孔夫人从他脸上看到了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心都凉了半截,孔继隐一这么笑就是又要发癫了。
……
孟晖将这些事打探得一清二楚,与王氏联络过的都有哪几家,手中部曲几何,约定起事的时间和地点……一一记录在案,一并呈给谢太傅览看。
不过,这些都只是记载在寻常白牒上,如今的州府厉行节俭,公文往来怎么舍得用帛书,他手里那厚厚的一沓帛书并非文牒,而是高陵候、王微之和冯毅的来往信件。
“冯毅投燕,昨夜已经伏诛,这些信件有一部分是从他军营里搜查出来的,另一部分则是小人从王宅找到的。”
见谢太傅眸中都是震惊,孟晖又恭恭敬敬地给他解释了一句,“海水倒灌当日,将军就已经派军前往广陵,兵贵神速,语以泄败,此事绝密,故而不曾上报太傅。不过太傅放心,如今冯毅被诛,广陵已平,边境安然无事。”
谢太傅强压住心里的惊骇,快速浏览起那沓帛书。
王家父子的确要冯毅谎报边情,以此为借口不听李勖调遣,字里行间也暗示过冯毅,若是必要之时,也可与燕人联络,一切只求保全。
不过,他们的措辞极为谨慎,这些话也只能算是克制的暗示,这么厚厚一沓帛书,并没有哪一张确切记载了冯毅与燕人的往来勾兑,若是按照大晋律定谳,也不能判他们一个私通敌国之罪。
可是李勖说冯毅投敌,那他就是投敌,死人的嘴无法做出任何反驳。
“你们既然已经安排妥当,还来找老夫做什么”
他既然能将这些事掌握得一清二楚,可想而知,监视不止一天。
这般周密部署,自己竟然丝毫都没有察觉,谢太傅心里有点发凉,出口的话听着也凉。
孟晖笑得恭谨,“将军早就吩咐过,后方之事全凭太傅做主,小人只是将这些都呈给太傅,至于太傅如何决断,小人莫敢不从!”
“是么!”谢太傅一声冷笑
孟晖深深一揖,“自然,将军还有一句话要小人转达太傅。王家所以未能成事,皆因我们发现及时,可事虽不成,心思还是动了。有些心思是不能动的,只要动了,那便罪该万死,一日不能将他尽除,一日不能安心。”
谢太傅一怔,一时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女婿倒是比两个儿子更懂得他的心意,与他也算是半个知己。
“将军还说”,孟晖觑着他的脸色,又小心地补了一句,“王家毕竟是姻亲,可以留舅父和表兄弟一条性命,不过此事暂时还是不要让夫人知晓,夫人……”
“这个不消他说!”谢太傅骤然打断孟晖,“老夫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心疼!”
李勖这小子分明是想下死手,他怕阿纨日后埋怨他,便将刀硬塞到了岳父手里,要岳父替他背负这个恶名。
谢氏上一代的姻亲是何氏,谢太傅这一代是王氏,到了阿纨这一代,却是个连阀阅都没有的寒人,也许就在不久的将来天下人也会称他一句彭城李氏。
现在,为了这下一代的姻亲,谢氏不得不与何氏、王氏都做个了断。
李勖亲口承诺,要许谢氏一个例外。果然,承诺是有条件的,他要绝对的忠诚,要谢氏与其他士族做一个彻底的切割。
“多亏阿纨的母亲去的早啊!”谢太傅心里想,“阿瑾,你若是还活着,见到今日的局面恐怕是生不如死。”
老人家就此沉默下去,袅袅烟气里凝重不语。
孟晖也噤了声,垂着首,耐心地等着谢太傅下令。
禁卫军已经提前在诸县府衙和各家宅邸附近埋伏好了,午时三刻,只要那些人稍有动作禁军的刀剑就会教他们人头落地。
除非谢太傅还有其他打算。
“现在是什么时辰”
半晌后,谢太傅开口问道。
第108章
“回小娘子,现在才到辰正。”阿筠服侍韶音喝了药,又给她递清水漱口。
韶音如今也有三个月了,最初的孕吐总算熬过去,这些日子又开始嗜睡,不分时辰也不分地方,困劲一上来,眼皮撑都撑不住。
她支颐想着那卷帛书,困得一个劲地点头,心里那股不对劲的感觉稍纵即逝,还没来得及捉住什么线索,困倦就已经先一步将她捉住了。
“好困,快扶我去躺一会。”韶音打了个呵欠,睡着之前吩咐阿筠,“午时记得唤我。”
阿筠是个做事认真之人,既应了小娘子的吩咐,心里就揣着这件事,三五不时看一眼刻漏。
时辰慢悠悠地走,浮箭一寸寸地往上升,孔继隐看得比阿筠还要频繁一些,他心里慌乱,索性跪到刻漏前,一眨不眨地盯着。
午时三刻正是县衙换日班的时辰。除了世家大族和日日操练的兵家子,一般人鲜少有用午膳的习惯,这个时候都用来打盹。县令和当值的也是人,最困倦的时候,又是青天白日里,防备自然也最弱。
如此正可杀将进去,一县之中,只要当先控制住县衙府署,整个县城就算是控制住了。
准备在山阴起事的除了孔氏以外还有张氏和陆氏,三家部曲经过李勖的裁撤,剩下的合到一起,总也有千人,再加上些年轻力壮的佃户,一千二百人是有的这个数目大概也够了……孔继隐心里不住盘算,不停劝慰自己往好处想,一股不安的情绪却始终潜伏在最深处。
他看着浮箭,忽然想起武器短缺,还不知林庄头可找到了窖藏的那一批长刀,这么一想便再也看不下去,起身就要往外走。
一挂裙钗拦住他的去路,孔夫人道:“你干什么去”
“让开让开!”孔继隐不耐烦地嘶了一声,头也不抬,“说了你也不懂。”
“哦那你不妨说说。”
孔夫人抱臂堵在门口,打定主意不让。
“G……我说你胡搅蛮缠是吧”
孔继隐抬起头来,这才看见她身后还跟着十来个婢子,有几个上房里贴身服侍的余下都是浆洗缝补的粗使妪媪。
“你干什么!”孔继隐压低了声音,“这是干系阖族性命的大事,赶紧让开!”
“正是因为干系阖族性命,我才不能再由着你这老奴胡作非为!”孔夫人说着将袖子一撸,扬声道:“你们还等什么,还不将他给我捆起来!”
“荒唐!”孔继隐大怒,朝着两个手持绳索跃跃欲试的婢子各自踹了一脚,“反了你们,我看你们谁敢!”
“狗屎糊了心窍的老奴!”孔夫人亦大怒,当胸将他搡回室内。
“你、你这个悍妇!真是有辱门风!”孔继隐堪堪站定,孔夫人便又扑上前来,他只好一手一只胳膊将她钳制住,厉声骂道:“愚蠢妇人,平日里由着你蛮戆,今日不行!――啊!”
由不得他说完,一只坚硬的脑壳已经猛地撞了过来,孔继隐只觉嗡了一声,紧接着便有十万个锣鼓铙钹一齐在耳畔大作,项上人头仿佛变成了一枚鸡卵,卵青和卵黄都被这一下猛撞给晃荡匀了。
他嗷地痛叫一声,捂着脑袋蹲到地上。
孔夫人也捂住脑袋,咬牙命令几个粗壮仆妇,“捆上他,快!”
孔继隐犹自在地上扑腾不休,鼻子里吭哧、喉咙里嘶吼,宛如一只被抓的年豚,终于被一群妇道人家五花大绑住了,不禁留下两行屈辱的热泪,“妇人之见呐!你要坏了我的大事!”
孔夫人也累得一屁股坐到地上,见孔继隐脑门上的红亮大包越肿越高,不由大笑:“老奴等着瞧,好好看看妇人之见是怎么救你全家性命的!”
孔珧闻声赶来,一见这情形立刻惊得花容失色,“阿母!你、你把阿父怎么了”
孔夫人拍拍屁股站起身来,拉着女儿便走,孔珧欲行甬路,被她一把扯回来,“阿母是不如你阿父会讲道理,可阿珧须得记得,到什么时候都得走正路……”
山林野泽纵横交错,有迂途,也有捷径,总有一不小心行差踏错的时候,若能及时悔悟,重回正道,也算善莫大焉。
可是正与不正又岂是那么好分辨,譬如绕串起白鹭洲九曲十八镜的蜿蜒细流,人在其中,哪里还能辨得出方向。
想回头又谈何容易,朱颜未老,风流已老,凭栏叹,逝水难收。
王微之直着眼看水榭下的几岔支流,他倚着这栏杆喝了一夜的松枝浮梁酒,反常地没有喝醉,只是腹中烧得难受。
“茶水。”
一声吩咐下去,静书也反常地没有应他。
“茶水!”
王微之眉心拧紧,朝窗里投去一瞥,静书恍若未闻,依旧在那里翻找着什么。
“你找什么呢”
等到他皱眉走过去,静书已将临窗的书案和靠墙的箱笼都翻了个底朝天墙壁上挂画都取了下来,卷轴笔砚铺得满地都是入目狼藉。
“我问你话呢!”
王微之脱了木屐,顺手捡起滚落到脚边的挂轴,展开一看,原来是他十七岁那年画的一幅月印万川,意境开阔,笔墨洒逸。
他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这是出于自己之手。
“找到了!”
静书满头大汗地过来,手里多了一管玉笛。
“九郎不是要我找这个么终于教我找到了!你多久没吹过有所思了,快吹一曲吧!”
静书秀气的眉眼染上了一层与她整个人格格不入的兴奋之色,话也说得逾越。
王微之这会儿既不想看见这玉笛,也不想听见有所思,一下子便撂了脸,甩袖就走。
呜呜咽咽的笛声留住了他。
九郎锦心绣口,他的婢子耳濡目染,亦可称才静书原本只擅抚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学会了吹笛。
可她竟胆大妄为到用他的笛子吹奏有所思!
“你放肆!”
王微之勃然作色,劈手便将玉笛抢了下来。
静书空着双手,脸上的笑就像这首未尽的曲子一样凄凉,“你如今连听也不敢听了么”
王微之看出她今日的异常,不欲理会她,刚要转身她已跟过来跪在脚下。
“九郎,你不能这么做,你若是真的这么做了,往后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你信不信我杀了你!”
王微之惊怒交加,原来自己这么不谨慎,这么一件性命攸关的要事,竟然都被贴身的侍女发觉了。
“你杀吧,我不过是一介奴婢,命若草芥,本就没什么分量的我不怕死。”
静书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在他面前犯起了犟。
“左右都是死,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可是我须得在死前将想说的话都说了,否则我死不瞑目!九郎,你既没有经世致用的才干,也没有玩弄权术的城府,更没有戎马天下的气魄,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扛,遇上长生道匪时连一个女郎都不如,你拿什么和李勖比!”
“混账!”王微之这一刻真的动了杀心他被这个婢子气得发抖,她怎么敢,她凭什么这么说他!
“我如何不能和他比他不过是一介只会打杀的武夫!我的确没有一身蛮力可我有心有脑,我要――”
“你要如何”静书失望地质问他,她实在不想从他的绣口中听到那些肮脏的打算,于是她替他说:“你要挟持十七娘,利用她的身孕威胁李勖,借此达成你的目的对也不对”
王微之那张无一处不美的白玉面孔陡然泛起乌絮,像一只阴森森的水鬼。
“你看,你心里的打算,就连自己都耻于承认。”
“我承认,我有什么不能承认!”水鬼压抑了一夜的酒气似乎在这一刻才上了头,满脸红潮犹如溺毙前的一刻,“我要教她看见,我才是最有资格和她在一起的人,我有本事将她夺回来!”
“你好糊涂!你以为这样做了就能教她重新爱上你不会的!她只会恨你、鄙薄你,你们之间最后一点情分也会因为你的小人之举变成恶心!”
“小人之举你也说我是小人……那又如何!我爱她,我爱她就够了!”
好似玉山将倾,王微之身影晃了晃,忽然放声大哭。
“你真的爱她么”静书仰起头,怜惜地看着他,“你若是真的爱一个人,就会想着成全她。可你不是九郎,你只是受不了打击,接受不了一个出身寒微的男子却处处都强过你;你其实连自己都不爱,你只爱曾经那个在建康城里独领风骚的王九郎。看看你自己,如今活成了什么面目你还是你么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只有你还停在原地,却偏偏把自己给弄丢了!”
“我……用不着你来教训我!你懂什么你不过是一介奴婢,我也是没有办法,既在此中,身不由己,有些事,我不得不为!”
“王微之!”这奴婢头一次唤他的名字,一字一顿地教训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王微之蓦地怔愣住。
有所为,有所不为,可如今的他还是君子么
“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许久之后他垂下眸,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看这个陪伴他十几年的侍女。
静书略显寡淡的唇边扬起了一丝令他看不懂的笑容,“九郎,你素来争强好胜,可是爱是不用争的她若心里有你,即便世人都以为你低下、无能、懦弱,在她心里,你依旧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你为何要傻到用自己的短处去比较别人的长处你这样只会教……你不必如此,如果你觉得婢这番话还有几分可取之处,那便去阻止家主,否则,你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他若是奸恶彻底,那今日也就不必劝他,偏他不是一旦踏出这一步,无论成与不成,他下半生的每时每刻都会陷入无休无止的煎熬之中。
静书垂下头,王微之看见两行泪滚滚而下,顺着她尖尖的下颏流淌到衣襟上,那里早就已经潮湿一片。
她说怕他回不了头时,像是比他还伤心
王微之怔怔地看着她哭,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受缓缓将他包裹住。
温吞,绵密,令人恼怒,浑身不适,下意识地想要挣脱,最终却又奇迹般地被它攫住,它攫住了他的心将上面每一条细小的裂痕都一一抚平。
王微之终于平静下来,心里是一片安宁的酸涩。